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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清如心惊,不敢喘气,下意识抓住李佑城的衣袖,他也正想拥她入怀,于是很自然地裹着她,轻来轻去往前走,如暗夜一缕烟,无声飘进一假山后侧。
假山由怪石堆码,不规则的边缘叠放在一起形成几个小的山洞。
李佑城弯腰护着她进到一个稍微大点的洞子里,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清如觉得背后湿凉,不禁用手摸了一把,是山石吸了潮气,聚成水滴,沿着石壁流下来。
她瑟缩一下,用力裹了裹双肩。
也正是这一瞬,她听见李佑城极其细微的叹息,接着,自己双腿离地,被他整个抱在怀里。
清如没忍住,惊呼出声!
李佑城伏在她耳侧,声色温柔:“怕什么,又不是没抱过。上次医官说你不能受寒,忘了吗?”
她方才的惊呼声也引来那位提灯宫女,外面的人还在探查,灯笼的光越来越近,映得洞前的绿草泛出莹光。
清如不敢呼吸,视线扫过李佑城的脸,他也凝神在那片草间,可奇怪的是,眼里并没显露一丝一毫的畏惧和担忧。
可她不想就这样前功尽弃,好不容易接近王室核心层,若真被发现与人私会,被降了罪,那真是冤大头!
她推了推李佑城的头,“你出去!”
“为何?”
“让你出去就出去,你是贵客,她们不敢把你怎样,我趁机逃了!”
李佑城不可思议瞧她,打趣道:“你果然过河拆桥!”拿手刮了刮她饱满的鼻尖,却说:“我不会出去的。”
“你……”清如一口火憋在胸口,“那你倒是想办法啊!快!”
李佑城讷讷,确实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里面什么人?石洞里的,什么人?”灯笼照到李佑城袍角,银丝花纹反射出光泽,提灯的宫女猜到一二,颤声问道。
忽然,李佑城摸到腰间系的物什,一个想法让他兴奋起来。
“办法……倒是有一个。”他咬了咬下唇,心有顾虑地看看清如。
“什么办法?”清如捉住他衣领,两眼泛光,急不可耐:“快说啊!”
突然,她想到李佑城在边防驻地房间里对她说过的话,诸如“双手沾了太多的血”“并非善类”云云……
“你不能杀人!”她小声嘱咐,怕他手刃那无辜宫女。
李佑城一愣,回道:“……我不杀人。”
“哦哦,那就好,不杀人就好。”
“只要不杀人,其他别的办法……都可以吗?”
清如苦笑,怎么一向利落的人,在节骨眼上如此墨迹?
索性捶他一拳:“快点啊……”
“啊……”的尾音没容得发完整,就被他用双唇夺了去。
而她还在他怀里,被他的宽袍大袖紧紧裹住,正如此时他柔软温湿的嘴唇。
清如目瞪口呆,紧抓着他领口,屏息任由着他细腻摩挲。
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带着试探,却极为诚恳,唇与舌小心翼翼交缠在一起时,又忽然放肆深入。
清如觉得,自己所有呼吸和所有心思都静止了,就连身子都被他紧裹住,仿佛融进他的血脉身躯。
外面的人越走越近,她自然也知道,这么晚在这种地方,除了私会,男女还能做什么?可好奇心驱使,她将灯笼提得近些,乍着胆子弯腰看了看。
这一看差点叫出声来!
洞中男人将女人楼在怀里,忘情亲吻,女子的脸和身子完全被男子挡住了,两人就这样缱绻在一起。
她脸红心跳,本能想厉声打住,却被置于那男子脚边的一个东西晃了眼——镂雕黄龙玉环佩,世子专属物。
宫女似明了什么,忙提着灯转身,一边疾走一边对另一位宫人佯装笑道:“是我听错了,原来是两只猫仔,这里飞虫太多,咱们快走吧!”
待脚步声走远,洞中的两人终于松了口气。
确切地说,是许清如松了口气。
而李佑城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于是她拿手推推他的脸,企图从他满溢的欲望里挣脱。
喘息和亢奋被强压下来,李佑城不紧不慢从她濡湿之处退出唇舌,鼻尖相抵,他沉沉叹了口气,喃喃乞道:“阿如,别躲着我,好吗?”
其jsg实他心里真正想说的是,别丢下我……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将几缕碎发拨开,目光沦陷,却嫉妒道:“你既然能与郑仁泯交换条件,那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清如算是彻彻底底明白了他的心思。
可就算这样,她能怎么办呢?她是个务实的人,自己不想这辈子随他留在滇地,她总是要回长安的……
况且,她不清楚对他是喜欢还是依恋,或者只是一时冲动,他们彼此并不了解对方,何谈情爱?
“你要我做什么?”清如不知他的条件为何。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李佑城目光忽郑重起来,笃定看她。
“嗯,好。”清如点头,起了身,整理身上衣裙,回头对身后的人道:“那也请玉安君答应我的条件。”
“你说。”
清如微微一笑,可话到嘴边却用了很大勇气,显得脸色不太好:
“多谢玉安君对我的垂青,可是我……恕我不能……”
她深深叹息,回望他炙热的目光,不如快刀斩乱麻:“刚才的事,你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夜风冷入骨髓,在山林间如野兽般咆哮撕咬。
母亲衣衫单薄,寡素的麻布袍衣被鞭子抽得破开好几道口子,隐约有血渗出,腥味很快融到空气里,被风消逝。
六皇子李明澈死死拽住缰绳,将母亲紧紧拢在前侧,一路策马,一路颠簸,这是他们逃亡的唯一机会。
自他将母亲从大狱里解救出来,已过三个时辰。他们没有走常规出城的明德门,以及近处的通化门,而是选择绕道皇宫以北的景曜门,一直向北,去往回纥。
广陵王李淳已提前秘密布防,这一路都无任何禁军、左右金吾卫、城内街使、巡使、武捕,可谓一路畅通。
李明澈在这诺大皇宫里最信任的人,就是这位长兄了。幼时的玩伴、读书时的小跟班,成年后可以一起围猎射弈、谈经论道、吟诗作画的知己。
而能让两人走得近的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都不得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其亲生父亲李讼的器重与厚爱。
世事风雨多,皇家亲缘乱。作为长子长孙的李淳理应得到皇权庇护,皇室重用,可因自己的生母王氏为曾祖父的才人,曾祖父驾崩后,又被作为太子的父亲纳入后宫,介于这层关系,他总觉得与父亲之间隔了一道屏障。
好在,同母的一位弟弟和三位妹妹与他还算亲和,更有异母弟李明澈长日陪伴,所以与父母亲之间的隔阂便淡化了许多,这种隔阂也渐渐成为心中一道浅淡的疤痕,不再有痛。
本来,皇家的伦常涉及国之政事,所言所行皆是束缚。
“我只愿隐居乡野,或浪逐天涯,看遍这世上繁华,趟过大顺壮丽河山,觅一知心女子,白发终老。”少年李明澈在与广陵王李淳对弈的时候,仰望长空,发出感叹。
却被李淳嗤笑:“明澈自幼聪慧于常人,论智谋与眼界,这长安城有哪位才子能你与匹敌?就算你隐居,也是山中卧龙,迟早被贤人寻了去!依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入仕,做点实际的事情,别老做春秋大梦了!”
不料,明澈却依旧说话不饶人:“阿兄若是当了皇帝,那我定竭尽辅佐,怕就怕……”
他突然停顿,怕自己说话太直接,说到广陵王的痛处。
于是,李淳捏着黑子的手缓缓放下来,将棋子置于棋盘中央,此时,对方已无路可走。
他笑道:“说你做梦,你还真做起来了!再乱说话,阿兄以后可不让着你喽!”
“我深知阿兄志向,也愿用自己所能成就阿兄,人都说天家兄弟无信义可言,我偏不信,若真有那天,我必生死追随。”
李淳抬眼看他,又垂下眼帘,盯着棋盘,睫毛下意识动了几下,声音微颤,只道:“明澈,我只愿你我,还有我同母的弟妹,都能善终。其他,不敢想。”
可少年的梦想终究敌不住朝堂骤变的风云,几乎一朝一夕间,看似万千宠爱的六皇子却因母妃通敌叛国而跌落悬崖。
李明澈的眼泪随着烈烈秋风簌簌落下,而坐在前侧的母亲也奄奄一息了,他闻到母亲身上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蹭在他烟熏色外袍上,顺着手的方向流到缰绳。
“母亲,我们就要到了,马上就到了,我们已经出了长安!母亲,再坚持坚持,阿兄说前面有人接应,有医官会为您诊治……一切就快好了……”
他的话淹没在风中,母亲萧清城无力地笑了笑,自己的身子快要支不起来,就要伏倒在马上,她感觉这风来得汹涌,似在催命,看来,自己已是弥留之际,可她放心不下儿子,她从小就给予他无限母爱,让他性格直朗无忧无虑的同时也让他心无城府。
如今,他们母子被朝堂谋逆之人盯上,看来是在劫难逃。
她清楚,朝堂间的斗争太过复杂,等辨析清楚的时候,人早就无法自处。她恨自己,当时为何突发奇想,在舒王府宴请之际到处乱走,听到了不该听的交谈,于是招致杀身之祸。
他们是不会放过她的,给她通敌叛国的罪名,就是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
可儿子明澈是无辜的,且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所以,她不能让他搅进来,就算死,也是她一人来受。
只是,坏就坏在,这个儿子竟然劫狱,将她置换出来,还要带她逃到西北,可是太天真了!
远处,有兵马相接的呼声,看来,对方是要杀过来了,怎么也是一死,她要保住儿子。
“……明澈。”她用尽力气打直身子,将遗言掷地有声地告诉身后的人:“听着,阿母接下来说的话,一定要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去追究我的事……阿母我……就是通敌叛国,与诏国郑墨司……密谋……造反……我恨透了太子,恨透了皇帝!你且记住,逃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长安……”
“母亲勿要再说!儿子是不会信的,就算逃,也是和母亲一起去远方隐居!”
“竖子!”萧清城浑身颤栗,不停抖动,随风呼啸道:“我早知道有这一天,就该提前了结了你!我与诏王情投意合,就是要夺大顺皇帝的权!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阿母我这些年……费尽心力,让他认你为子,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她嘶吼后不停地咳,一股鲜血喷到了马的鬃毛上,血滴子淹进马儿的眼睛,让它猛一下晃动头颈,长嘶一声。
“我不信!儿子不信!母亲休想骗我!”
萧清城终于崩溃到极点,泪水和着血水,回头凝望儿子,瞳孔已无光彩,再次嘱咐:“明澈,我的儿……记住,不要追究,不要怨恨,不要……回……长安……”
李明澈看见她黑黢的眼睛里放出一丝笑意,万千不舍,万千留恋,那是斩不断的母子亲缘……
突然,萧清城拔下发鬓上唯一的银簪,狠狠扎向马脖子,那马儿吃痛,嘶啸着扬起前蹄。
李明澈“轰”的一声跌落下去,只剩拼死抱住马脖子,身子随着马起伏的母亲。
很快,那马儿左右摇摆,往前方不知名的小路奔去,李明澈连翻几个滚,抓住高密的灌木,勉强起身,拖着疼痛难忍的躯体,不死心地朝着母亲的方向走……
就像小时候,他开府前,不舍离开母亲,迟迟不肯走出母亲住的宫殿一步,终于踏出门槛,却又折回,哭喊着奔向母亲的怀抱,六岁的孩童,未冠垂鬓,连跑起来都摇摇晃晃,可却不得不独自生存……
母亲的怀抱,是最温暖的地方。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可这样的好日子,这样疼爱自己的母亲,随着那马儿奔向远处,隐匿在丛林,最终消失不见了……
他不放弃,一步一步寻着踪迹去找,终于,他看见一棵合抱之木后面,受伤驻足的马,和马上横卧的鲜血淋漓的母亲。
她的后背上有一支雕翎箭,金雕的羽毛映着月光,在暗夜里格外显眼。
这是皇室特用羽箭,可谓箭中极品,算是对母亲最后的尊重。
萧清城还没有咽气,她余光瞥见草丛里的儿子,泪水已经流干,她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在说,快走,别回来。
“母亲……”李明澈拖着身子,一下一下往前蹭。
刹那间,灯火通明,整个林子被火光映红,母亲的身后是疾驰而来的皇家禁军。
领头的人一声高喝,只听众兵将弓拉满,万箭齐发,速速朝萧清城的方向射过来,就像夜空中的流星,聚拢成雨,蔚为壮观……
母亲的身子,身下的马儿,瞬间被万箭射穿。
李明澈看见,母亲像一只刺猬一样,从马上摔下来,连同那马一起倒地。
他也看见了,母亲对他最后的一抹微笑,在这jsg冷冷秋夜,驱散着周身寒冷……
他闻到了从母亲身上弥散开来的金桂香气,那是母亲最爱的熏香,有着清新的自然之气和醇厚的硕果之味。
仿佛,万事万物都会有个好的结果,不会孤单,不会凋零,因为瓜熟蒂落后,又是一春。

火光逼近,大批禁军急匆匆赶来查探战果。
无论如何,今日都是必胜的一战,因为对方实在势单力薄。
“你可确认好了,这两具被射成筛子的尸身,可是邕王和与他那贼母?”战马上的大统领目光冷冽,寒气逼人。
一邕王府里来的监子反复在那具男尸上翻看,捏着鼻子掀开死人衣袍,又在插满雕翎箭的后背和脖颈上仔细瞅了瞅,跑过去回道:“禀将军,奴婢确认好了,确实是邕王没错,身型与肤体特征都与邕王相符,奴婢是邕王府老人了,常年伺候沐浴更衣,不会认错的!”
“那就好,走,回宫复命!”
顷刻间,万马奔腾,呼啸而过,碾过细密灌丛,将两具尸体裹进兽革,拖曳而去。
李明澈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那是难以愈合的创痛,是夹在自己心间的一把刀,它时刻提醒自己,带着悲痛的仇恨活下去,为死去的自己和母亲,复仇。
广陵王让事先埋伏在禁军里的死士救下了他,他已料到今晚邕王母子难逃一死,只怪自己当时未能劝住这个感情用事的皇弟,只好事先备了用作置换的尸体。
长安城外北郊。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广陵王等在轿子外,漫无目的地盯着天边浓云,看样子似要下雨。
倒是个好时机,他想,大雨可以冲刷一切行迹,可以让人不敢贸然行动。
医官从轿子里出来,向他行了礼,说骨头没断,并无大碍,只是情绪太过悲恸,整个人元气大减,须安心静养一段时日方可恢复。
李淳命人守在周围,四处查探,自己则进了轿子。
看着昔日清俊开朗的弟弟,如一头因受惊而丢了魂魄的幼兽,孤独蜷抱住身躯,两只眼睛死灰般定点在某处,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嘴唇也无血色,皲裂起皮,微微颤抖。
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无用,可他必须将以后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与他听。
“阿弟,你记住,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李明澈,他死在了今晚。而你,是一个从未到过长安,生于贫贱之家,双亲亡故的边地庶人。”
李明澈终于有所动容,他知道,阿兄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去处。他这人做事,永远都留有后手,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想法子让自己周全。
“我是谁……去向何处?”
“两个选择。一是向西北去往回纥,我在那里找人安置你,从此隐姓埋名,过寻常日子。你且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有人去骚扰你。”
李明澈微微转头,目光定格在李淳的双眼,哑声问道:“那第二个选择呢?”
李淳叹息,深知他的脾气,虽然不想往下说,可却拗不过自己良心,道:“第二条路,是去往滇地,投奔我曾经的师傅崔宗儒,成为韦高一派,不过你放心,他不会知道你的事,更不认识你,一切从头来过。”
“滇地?”
“对。祸起之地,便是复仇之始。”
李淳握住他血污的双手,声音低沉到谷底:“我不是坐以待毙之徒,你若前去,既是复仇,也是助我。只是……你愿意趟这池浑水吗?”
李明澈蓦地一笑,扯了扯破裂的嘴角:“那我……何时启程?”
李淳目光闪动,看着眼前满身伤痕的弟弟,心有不忍却又无可奈何,两片唇瓣微微抖动,始终无法说出计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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