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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流言起于民愤,一般与神鬼之说相连。可若能让其成洪荒之势,必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是极好的一把刀,让人闻而生惮,诛人诛心,而你却找不到隐在背后的执刀之人。
滇王郑墨司端坐于长定殿王座上,身着金灿灿重工刺绣的王袍,头裹玄绸冠冕,冠冕中间是一块硕大的红玛瑙,圆润莹光,周围被金丝镶嵌。
左右侍仆皆垂首而立,昨日是大朝会,来的王公大臣也多,今日是王廷的小例会,在座的寥寥几人皆是滇王亲信,世子与二王子也都位列其中。
一番作礼过后,李佑城秉明来意,又将一棕褐色木奁捧于手掌,道:“这是在下来时,滇地崔都尉特意嘱咐献给大王的一份薄礼。”
滇王点头,和颜悦色道:“你能不辞劳苦,送还公主的侍女,已是仁义,公主路途中遭遇如此劫难,我滇国是有责任的。”
李佑城依旧低着头,双手托住木奁于胸前,道:“公主在滇地境内遇袭,本就是大顺边防疏漏,实在怪不得滇国。”
滇王脸上虽还带笑,心中却多有不悦,想当年,现在的滇地就是他滇国的地盘,如今都被大顺夺了去。
他轻咳几下,转而问:“你所带之礼为何物?”
“大顺山川堪舆图。”
滇王一听,正襟危坐,眼睛直勾勾盯住木奁,指着李佑城,谓旁侧侍婢:“快,给本王拿过来!”
那侍婢匆匆从高台上拾级而下,走到李佑城身边,接过他手里的木奁,木奁稍重,她手腕一抖,周身散出的香气让李佑城倏然抬头。
山茶花的清甜纯净,不是许清如还能有谁?
四目相对,许清如眼里并无波澜,她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当她亲眼看见李佑城眼中的惊恐与不安时,她只微微对他扬了下嘴角。
滇王展开卷轴,密密麻麻的山川河流尽收眼底,也让他两眼放光,跃跃欲试,如猛兽即将捕到猎物,下一刻便要出击。
可这样的神情只停留半刻,滇王又恢复到那种慈眉善目、无欲无求的状态,对台下的李佑城笑道:“崔宗儒本王是知道的,前两年来过王宫贺寿,是位夫子般的德才兼备之士。我听说他得都尉一职,除了自身才干,还多凭韦高将军赏识,你可知此事?”
台下并无回答,李佑城的视线早被清如牵走,自己如木头一般失神呆立。
景策小声提醒:“校尉,滇王问韦将军的事……”
“哦。”李佑城回神,抬头,气息不稳,道:“是,韦将军确实对叔父多有照拂。”
“叔父?原来如此。”滇王似知晓了其中人际牵扯,便直接开门见山问:“韦将军可是大顺肱骨,这剑南西川若没有他,那大顺的基业则不稳啊,就连滇地各部、吐蕃提到韦高的名字,都不得不敬畏三分,大顺历代的节度使中可没有第二个人!但我听闻,新帝近臣对韦将军并不待见,多生龃龉,幸好太子承情,赏罚有度,息事宁人,你可知……确有此事jsg?”
李佑城拱手,道:“大王圣明,此乃坊间流言,不好判夺。但韦将军一向磊落,德行仁厚,不喜结党营私,在下斗胆猜测,将军洁身自好,只愿辅佐明君。”
这话遮遮掩掩,却又极为露骨。
滇王虽处西南一隅,却对大顺朝堂之事了如指掌,且韦将军与新帝近臣的事情才发生不久,他便得了消息,还以此试探,可见对朝中局势,对圣上与太子的关系是有细致研究的。
滇王果然喜出望外,道:“你且回去禀告你的顶头上司,就说我滇国受惠于大顺,若再得明君庇护,必当举全国之力助之。”
李佑城叩首致谢,算是完成了差事。
只是,许清如现在成了滇王侍婢,时刻服侍左右,这样危险重重又繁杂劳碌的位置,实在难以让他心安。
她和二王子之间有着怎样的秘密,抑或她心里是否藏着什么秘密,所有这些,都牵动着自己的神思百骸。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她,看她扮成侍女的样子,拘谨审慎,行为举止得体从容,一点也不像大家闺秀沦为婢女,做事怯生生,毛手毛脚。
也许她天生就有模仿能力,稍加调教便能做的严丝合缝。可明明昨晚她还被二王子严刑拷打,今早就摇身成了滇王近身侍女,这其中到底哪里出了错,李佑城百思不解。
他以为自己能掌控全局,甚至掌控她,可到头来,自己才是那个被掌控的人,从一开始就是。
临近日中,滇王设家宴,款待大顺使者与私臣,又赏了李佑城几箱滇国物产。等宴席一开,众人把酒言欢,将近几年朝中要事又翻箱倒柜细数一遍。
二王子一改昨日崇华殿的疯癫,在滇王面前十分恭顺,对世子也是俯首帖耳,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若没有昨天那一出,他这做戏的本事可真让人佩服。
清如能从他手里脱身,且入了滇王的眼,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不过,滇王虽喜世子,对二王子不冷不热,但毕竟是自己亲儿子,再有隔阂,安插个侍女在身边,应该也不是难事。
李佑城一边执著夹菜,一边思索,想不通背后阴谋,可越想不通就越烦躁,宴会上众人插科打诨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
直到世子起身,在对桌遥遥敬酒,他方回过神来,连连回敬。
世子郑伯英长得敦厚和善,脸部轮廓与滇王和二王子略有不同,宽额方脸,圆眼扁鼻,肤色暗沉,像是有白蛮人的血统。
他在席间不怎么言谈,可每说一句便能引人注目,王公大臣频频点头称赞,看得二王子心急火燎,忙去插话,却文不对题,让众人脸色十分尴尬。
李佑城暗笑,笑他不懂隐忍,欲盖弥彰。
酒盏被清醴斟满,一双纤手将酒盏端起,呈在李佑城眼前。
“李校尉,多谢一路相随,以后……珍重!”许清如跪在他食案一侧,趁着众人喧哗之际,小声道谢。
李佑城接过酒盏,一次饮尽,也不看她,只盯着手中空盏说道:“为什么?你想留下来吗?”
清如一愣,想了想,只说:“心血来潮,有个计划而已。”
李佑城看向她,目光咄咄逼人,她随口说了有计划,可他却丝毫不知!
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讲,有纠缠复杂的情绪要朝她发泄,可对着她冷静的面庞,他却只能心如刀绞,连说下一句的气力都没有。
他怀念起前几日的时光,他们宿在一室,吃在一处,同乘车马,同看星辰,她帮他整理衣物,为他挑选袍服衣饰,他为她准备美食,讲述各地风土……可眨眼间,两人只隔了一夜,却如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他眼见她起身,走进暗处,走出自己的视线,心中如万千蚁食,破碎凌乱。
宴席结束的时候,世子携世子妃邀李佑城在王宫四处转了转,言语间没有透露任何想与大顺交好,或取得长久联系的意思,只在告别的时候,送了他一枚镂雕的桂树黄龙玉环佩。
黄龙玉色泽柔亮,金中泛红,珍稀至极,李佑城一个小小校尉是配不起的,可世子执意要送,他也不好推辞。
世子听闻李佑城善围棋,便提出让他在宫里多留几日,想同他切磋技艺。
如此,他们在宫里的变数又增加一重。
“这滇王与二王子貌合神离,二王子又对父兄卑躬屈膝,而这世子看似避世,却又与我们亲近,真是不知道这爷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松正了正衣冠绶带,与景策等在鸣凤门外,目送李佑城孤身踏入门内,稍一转身,便没了踪影。
“三日后卯时三刻,太和宫鸣凤门,仙鶲引路,碧霄云开。”李佑城按照彩笺所写,前来赴约。
鸣凤门隔开了王宫内外两廷,宽阔高大的城墙在门的两侧延伸,犹如凤凰之两翼。
李佑城沿着石阶登上门楼,等到了楼顶,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只幽蓝羽毛的鸟,啼叫几声,在他头顶盘旋,仿佛要为他带路。
李佑城跟着那鸟飞行的方向徐徐向前,果然如信中所讲,仙鶲引路,碧霄云开。
只见头顶蔚蓝天空,碧波万里,而自己如破浪的小舟,划开静谧海面。
眼看快要走到尽头,鸟儿却往更前处飞去,李佑城环顾四周,已无路可走。
不远处,瞭望台上有个人朝他转身,穿着白裙,戴着白纱,发髻耸立出来,插着一根精致的青玉钗,是个女人。
李佑城看不清她罩着白纱的脸,等她走近,离他五步开外时,他才发现是个上了年岁的女人,眼角的鱼尾纹压住了全部神采。
“在下李佑城,大顺边防军校尉。不知贵人暗中送信,是何谋划?”
既然见了面,那些弯弯绕绕便没必要再讲。
那妇人弯身作礼,也不回话,只上下打量他一遍,忽然,眼睛笑成月牙。
李佑城觉得这笑容似曾相识,因太过亲切而显得飘渺。
他心底那层伤疤被这笑容撕开一道裂痕,渗出新鲜的血来。
对面的妇人用手解下面上白纱,将全脸面貌展现在他眼前。
李佑城突然身心大恸,意识恍惚,拿手狠狠压住胸口,盯着眼前这张脸。
秋风斜扫过他的面颊,吹动着那人的面纱,城墙上的两人,同一时空下却像隔了前世今生。
妇人微笑,唤了他一声:“明澈。”
李佑城不敢确信,却又拼命说服自己,但终究压住起伏的胸口,镇定下来,缓缓向她走了两步停住,试探问道:
“你是……母妃?”

许清如从长定殿出来,一直走出了长定门,伺候了一天,终于能缓口气了。
虽说一无所获,但她大致摸清了殿内布局,置物规矩。好在滇王没有难为她,但这也不能说明,滇王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此时,天上忽浓云密布,似酝酿一场大雨。入秋后,滇国的雨就没断过,且都是暴雨,总爱在夜间突袭一场。
清如沿着青石路走了一段,夜黑风冷,她拢了拢身上湖蓝色的单薄侍女服。
前面就是宫廷小花园,清如记不住名字,这宫廷里大大小小的花园实在太多了。
白日里在殿前伺候的一个小宫女告诉她,穿过这小片曲径花园,便会到宫人们的住处。
这是一条捷径,但她从未走过。她打了个寒战,想着花园避风,倒是可以一试。
花园里除了花,还有些灌木和几棵榕树,工匠引了护城河的水,在此处形成一条窄溪,除了供王室赏水景,还有防御作用。这里的花树是为了遮掩长定门而特意栽培的,且曲径不好走,有假山石密布,像个迷宫一样,夏末秋初总有厉害咬人的蚊虫滋滋乱飞。
别的不说,滇王宫花园造景还是无与伦比的,仿佛滇地人自来就有侍弄花草的才能,稍稍摆布,各类花草树木便错落有致地相应成景,既不喧宾夺主,又能吸人眼球。
清如觉得,这地方特别像记忆中的某个场景。
清心水榭。
就是了,只是花木品类不同,溪流未能汇聚成潭。
她沿着鹅卵石小径往前走着,花园外的烛火余光稍微能点亮小路,溪流附近也点了灯,虽然微弱,但在周围漆暗的环境下,还是能分清楚水和路的。
忽然,清如觉得鬓边掠过一丝清风,撩起额角细发,不禁转头,这才闻到风中是带着金桂香的。
桂花可食,最宜烹茶,香入心脾,激起情欲。
她所知道熏金桂香的,只有一人。
李佑城出现在她身侧,似是跟了她许久,终于耐不住了,才转到跟前,挡住去路。
“阿如。”他轻声道。
“李校尉?”
她言语表情与他莫名疏远,李佑城不禁皱眉,倾身过去,微微弯腰,直视她双眼。
“你今日……生气了?”他话音很轻,一双眼睛渴求着什么。
可清如却不大自在,被戳穿后更加心烦。
“……没有。”她回。
李jsg佑城直起身子,想着确实得坦诚相待:“你今日为何出现在长定殿,还与我说那些话,我想知道缘由。”
清如笑了笑,敷衍道:“我晨时就领了差事,忙得不可开交,自己都顾不上,怎还管得了别人?李校尉既然已经知道结果了,就莫要再问了。”
李佑城右手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抽了回去,他这才明了,她心里定是怨他得很。
于是换了方式,道:“阿如,你我约定过,要彼此照应,彼此依靠的。”
清如依旧低头,目光在草木间游荡,点头:“嗯,李校尉放心,关于神花教,我定会找机会帮你。”
又抬头,笑道:“还有你回去后升迁一事,我也会竭尽全力的,你大可放心。”
李佑城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只好劝解:“阿如,别这样,别对我如此疏远。”
清如忽想到今日他在大殿里的种种欲擒故纵,老谋深算,与滇王等人打暗语,便直说:“我与李校尉也算好聚好散吧,李校尉是要谋大事的人,且规划很清楚,眼下正是天时地利人和,我没有资格插手。而我……也有我的事,也不便你来插手。”
李佑城深呼吸,按捺住情绪,尽力缓和问:“你想要做什么?孤军奋战吗?那个二王子不是良人,莫要与他纠缠。”
清如不想听他说教,往外轻轻推了推他,侧身欲走,却被他拉住袖口,一把搂进怀里。
他身上热得很,隔着薄衫能感觉到剧烈起伏的心跳,清如挣扎不过,只好把头歪向一侧,不与他脸对脸。
“你在生我的气,气我没有陪你,对吗?”他压低声音,气息呼在她白皙的颈子上,“阿如,我没有丢下你,昨日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冷淡了你,且我乃大顺武将,一路送你过来已经让人生疑,在王宫里……不便太过亲昵。”
清如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可生气的时候,再确凿的理由也只会成为填炉的柴火,越烧越旺。
“我何时与你亲昵过?李校尉别毁我清白。”清如依旧不看他。
“阿如……”李佑城心里被割了下,隐隐作痛,他环过她的双肩,试图让她与他面对面,目光更加殷切,语调也更加卑微:“是我不好,是我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我向你认罪。”
可能因为夜黑风高,抑或溪流激荡,草木摇晃,清如觉得,若自己再不与他和好,他可能会改变主意,从此两人形同陌路,那样不是好的结果。况且他已经放低身段,自己也须给他台阶。
细想来,他确实也没什么错,只不过是自己把他看得太重要罢了。
可为何自己会这样?
“好,我知道了。”清如一时分不清思绪,心乱如麻,遂点了点头,避开他,转身,只想快点回居室。
李佑城几步拦住,见她着急,长话短说,目光深切道:“你昨日与二王子说了什么,你允诺他了什么?”
清如快步甩开他:“没什么,不干李校尉的事。”
他心中忧虑,不问明白怎能踏实,追着她道:“怎么不干我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绝不允许你只身涉险!”
清如顿脚,他这话暧昧又合理,让她不知如何回答,可话说到这里,还是讲明一切比较好,省得两人不清不楚:
“李校尉,你送我至滇国,我很感激,我说了会想办法回报你,可请你不要逼我太紧,这样我会乱了方寸,看不清前路,到时候血本无归,我可能会怨你一辈子。”
清如看见李佑城的眼睛闪过一丝忧恼,四目相对的一刻,两人的心思无处遁藏。
李佑城终于心绪失控,走到她身前,与她只有一指的距离。
他低首,她仰望,可卑微与难过却是从前者的眼中流出的。
“乱了方寸的人,是我吧……”他急切想让她看清自己的心,更想确认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动了情。
“乱了方寸的人,是我;忧心忡忡的人,是我;彻夜无眠的人,还是我……一夜一日,若你对我没有任何回应,那我所做的一切,便是死局。”
李佑城更加深情地凝着她的眼睛,目光陷入她的心房,仿佛把她看穿,道:“你呢,你也是,和我一样,对吗?”
清如撇开他的目光,“我不懂李校尉在说什么。”
可心脏却跳动有力,快要挣脱出躯体。
李佑城不再说话,他心里知道,她怎么可能不懂,他们之间早就形成默契,仿若前世今生的缘分,再大的隔阂也不过是情爱催化剂。
恰在此时,花园外传出两宫女议论的声响:“刚才还有声音,怎么又听不见了!”
“何人在此?扰乱宫规,可是要治罪的!”
其中一个宫女见没人应答,却也不放弃,提着灯笼,大着胆子沿小径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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