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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来报信的侍女是自己人,也是她最得力的助手,只听她回禀道:“昨夜王妃侍寝后就在偏殿歇下了,后面的事一概不知,还是晨起后发现恩彩不见了,便命人去寻,结果……结果……”
“结果怎么了?快说!”徐尚宫已经披好罩衫,就等着冲出门探个究竟。
“结果在离崇华殿不远的扶风苑假山下,发现了恩彩的尸体。”
扶风苑虽然在崇华殿一带,但因二王子一向不喜游园赏花,所以底下人就怠惰了许多,好几处园子便荒废掉了,加之二王子近两年常发火打骂侍仆,常有奴婢被打死,就在二王妃进宫前不久,他还拿剑刺死了一个服侍多年的阿嬷,她的尸体也是被扔到了扶风苑假山一处,有人传是在那喂了猎狗。
世事难料,掌权者的心思更是一个谜。
徐尚宫来不及为痛失恩彩而悲戚,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查明事情真相。
一路小跑,徐尚宫瘦骨嶙峋的身子显得僵硬迂腐,防风的罩衫被吹得胡乱舞动,像战场上随风招展的旗旌,沿路的宫女仆妇见一向稳重的徐尚宫如此之急,纷纷凑过来在背后瞧热闹,拿袖子掩着窃窃私语。
徐尚宫耳朵也不闲着,竖得老高,细听她们的说辞,更是让她有火难熄,所有人都知道二王妃身边的恩彩死了,而且死得不光彩,那意思像是和神花教,和世子有关。
她越听越一头雾水,一眼没瞅见转角处送茶水的小宫女,和人撞个满怀!
两人同时跌倒在地,茶壶茶杯撞击青石板,碎成稀巴烂,溅出的茶水湿了两人一身,徐尚宫被烫得嚷了一嗓子,骂骂咧咧掸着身上的瓷碎,一手撑住地面欲起身,哪知却被地上的瓷片割了手,疼得嘶了一声,又把火撒在小宫女身上,掐住她的一只耳朵,拎起来破口大骂。
小宫女委屈得直掉泪,哭道:“尚宫饶命啊!小人知错了!”
“贱婢!”徐尚宫脱口骂,嘴唇也跟着绷紧,抬腿就是一脚,踢向她肚子。
小宫女被踢疼,终于受不住,大哭道出实话:“小人听说,神花教的人最是心疼女子,帮扶女娘,可……看尚宫的样子,哪有一点仁慈相?想来,坊间流传的神花教也是假的吧!现在宫里谁不知道,恩彩和您是神花教的人啊!是你们挟持王妃……”
“你……胡编滥造!小心我——”徐尚宫顿时如鲠在喉,身上也如万针刺扎,汗毛竖起,怎么一夜之间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了?连宫里新来的小宫女都敢拿此事说道她!
她低声骂了句“小贱婢”,一溜烟儿跑进崇华殿。
落缨刚刚梳洗完毕,面色憔悴,双眼通红,显然是哭过了,见徐尚宫过来,忙屏退左右,拉去内室说话。
她很是担忧,双眼中盈满泪光,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两人将事情讲明白后,双双陷入沉思。
现在能确定的是,恩彩是被人一箭刺入心脏而死,至于她为什么会去荒芜许久的扶风苑,谁也不清楚。
“可有一点我是怀疑的。”落缨抬手拿丝帕擦掉眼泪,道:“那支箭已取出,我看过了,那箭柄是用滇地极其珍贵的榧木制成,所以比一般的羽箭要短,便于携带。这王宫里,滇王喜用长弓,二王子压根就不会箭术,此箭如此贵重精巧,也不是民间能碰到的,而宫里能用如此贵重弓箭的人,据我所知,就属世子了,且世子向来喜食赤榧果,在近郊植榧木林,这样一来,嫌疑最大。”
徐尚宫跪在软席上频频点头,“是是是,王妃明断,宫里这些底细咱们是知道的,教主与各位圣女细致研究过,世子确实不像他表面装的,不问政事,不结交权臣,实则阴险至极,觊觎王位已久。可……”
她深叹口气,不完全笃定落缨的怀疑,“若真是世子做的,就有点毛手毛脚了。世子若真想让恩彩死,易如反掌,且不是该死得无声无息,将其嫁祸于人吗?如此草率,反倒像是做给谁看的。”
落缨一惊,意识到问题所在,问:“你的意思,恩彩不是世子杀的?可我听有的宫女说,最近世子常进宫与大顺来的那李校尉弈棋,还有人撞见了世子夜里私会宫中女子,总之,近来事事蹊跷,我这心里头也烦闷的很!”
“如今宫里的人不去论及恩彩死得冤,反倒是说起咱们神花教的不是了!到底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徐尚宫眼睛眯成线,斟酌着对策。
落缨见她游移不定,便怂恿道:“不管怎么说,世子这边是不得不防着了。我们不如借此机会用郑仁泯的手除掉世子?”
“这么说来,王妃已有妙计?”
落缨眼珠一转,垂下眼睫,摇头道:“不,不,这样太冒险了,这样会让教主陷入两难。”
“说来听听,王妃的计策,老奴还是清楚的,多半好使!”她咧嘴道。
落缨正色,身子也坐直,掰着手指细算道:“三股势力,滇王、世子、二王子,滇王有王宫禁军和各地守军,世子表面看无兵权,可他母族是白蛮,眼下滇国的白蛮旧部还是听他差遣的,二王子呢,只有些地方散兵,如今最大的依仗就是我们,我们帮他夺权,他改神花教为国教,奉教主为大祭司,而神花教控制着白崖城内外各大贵族、权臣,这些人手里囤有大量私兵和雇佣军,可以和滇王抗衡。”
“我们还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二王子不管多么疯魔,但还是听教主的话的,他不讨滇王喜欢,更憎恨世子,我们何不借此机会,告诉郑仁泯,就说世子已经察觉他与神花教的交易了,所以才杀了恩彩,杀鸡儆猴,且散播传言,说神花教早已遍布王宫各处,目的就是让滇王忌惮愤恨,如此一来,滇王迟早会惩处他,更别提传他王位了。他若不先下手为强,除掉世子,那被除掉的,就是他自己。”
说完这一计策,落缨口渴,命人奉了茶,二人在内室里边喝边聊。
不愧是教主看上有资格进宫的人,果然伶牙俐齿,脑子转得比风车还快,徐尚宫暗暗佩服,若是这次真能除掉世子,自己算是为教主立了大功,往后的日子风光无限。
退一步,就算郑仁泯失手,遭到反噬,赔了夫人又折兵,那神花教也是赚的。教中高层谁不知道郑仁泯并非真心要与她们合作,反目成仇是迟早的事,若滇王因此事降罪于他,铲除神花教,那她们就先反扑过去,利用全国的贵族势力,向滇王施压,逼其退位,另择良主。
光明的事业仿佛就在不远的将来。如此看来,恩彩死了竟是个好事,就让事情闹得越来越大,暴风雨终究会来,那还不如早一点来,大家的好日子也能多几日。
徐尚宫走后,落缨在门口看了又看,等确定她完全走远,才回退到内室,轻扶住一侧红色立柱,喘息着看向重重帘幔的深处。
许清如走出来,向她点头微笑。
她也回以淡淡笑容,这一刻,二人仿佛又回到来时送亲的马车上,两个女孩谈笑风生,忘记自己的身份、过往,只有四周的花花草草,海阔天空。
“到头来,终究是你,在一直为我指路。”落缨想到那日在分叉路口,清如挥扇的情景,本以为她会躲过一劫,可最后还是被神通广大的神花教暗算,原以为她会死在那天,却没想到,竟还能虎口脱险。
她说她命不好,被选入滇国和亲,可她又说,人不该抱怨命运不公,而是就算命运不公,世事无常,也要活出自己最真实的样子,要让所有的环境、人事的变动成为自己jsg的助力,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如溪流般,虽细小无名,却源源不断,奔向瀚海。
“事事皆有矛盾,人人皆有矛盾,想要破局,就要利用这些矛盾,让它们勾斗起来,如此,我们才会有突破口,一切都是尽人事而待天命,不过我相信,老天是会帮我们的!”
清如已经走到落缨身边,将刚才喝茶的杯子托在手里,边观赏边说着。
指给落缨看,道:“你看,这青瓷茶盏产自越窑,壁薄色亮,就像月亮在冷夜里所散出的光芒。这东西,皇室喜欢,滇国王宫喜欢,还有一波人,也喜欢,且程度更甚。”
“哪些人呢?”落缨好奇问。
“胡商。”
李佑城一上午都在世子府上游宴,吃了玩,玩了吃,佳肴美女相伴,不亦乐乎。
他这般放纵的状态让长松和景策很着急,王宫里因为神花教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听说已经传到滇王耳朵里了,还要二王子去查明缘由,若他撇不清与神花教的关系,则性命堪忧啊!
“不对,不对……”景策连连摇头。
“什么不对?怎么就不对了?哪里不对啊?”长松三连问,顺带吐出嘴里的酸角核。
景策敲他头:“就知道吃吃吃!校尉这状态有问题,他可从未喝酒喝成这副样子,竟然还让这些舞姬近身服侍!”
长松一乐,回:“哈!这才是男子真正的状态啊!难不成要天天板着个脸,只知道埋头公文和忧心许娘子?”
景策继续敲他头,小声嗔怪:“你难道忘了,许娘子曾经的身份!当年咱们主人可是想她想得死去活来,怎么可能到了滇国,寻欢作乐起来?”
“俺当然不会忘记那年的深仇大恨,只盼着早点回去大杀一场。只是,这二人若想再续前缘,恐怕……”这次换长松摇头了。
二人沉默,往后的日子,真的很难预测。
等日头西斜,世子要回寝殿午憩,李佑城几人告退回宫。
说来也巧,李佑城自己从未醉过酒,不知为何,喝了一壶滇国醇香的玉液酒,竟还上头了!
等下了马车,进到宫墙之内,他再也撑不住,被长松和景策搀扶着往白云殿的方向走。
路过宝龙寺时,寺里传出僧人唱经的悠扬曲调,隐隐约约有燃香之气飘散而来。
李佑城驻足观看,透过繁茂的树枝能窥见佛寺伸展的飞檐。
一切都静谧,安宁。
他闭了眼,感受这份气息。
“李校尉?”
有人走近了,唤他一声。
他邃缓缓睁眼,瞧见不远处走着的许清如。
长松忙拖着他后退几步,道:“许娘子还是莫要走得太近,俺们校尉喝多了,这酒味儿可够受的!”
没等她回复,李佑城一把甩开二人,趔趄赶到清如身边,呼出重重的气息。
他就那么看着她,也不说话。
“……有酒味,有脂粉香。”清如点点头,又避了避,笑问:“玉安在世子府玩得可尽兴?”
她竟然笑得出来?自己放荡一次,染了其他女子气味,她竟还笑得出来?
看来,她是真的不爱他。
可他搞不懂为什么。
“阿如,我……”李佑城哑着嗓子,一开口酒味更浓,忍住走近一步的冲动,道:“你别怪我,我只是去商谈事宜,并未与……”
清如摇头:“无妨,这几日你也辛苦的很,是该好好松快松快了!我很抱歉,劳烦了你这么多,也不能给你任何……慰藉。”说着低下了头。
彼此明白,此处的“慰藉”指的是什么。
“是啊……是啊,你确实从未给过我任何慰藉。”
他头一次驳了她。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念头,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那些面目青涩的脸孔,就像刻在刀刃上的画卷,一帧一帧割着他的心,他的眼底湿润了,可唇舌依旧干燥。
他无奈地自嘲一笑,道:“你从未真心对待过我,甚至从未正眼看过我,你只拿我是粗劣的边地守将,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贵族的那些雅礼,只晓得用武力解决问题,刚愎自负,痴心妄想……若没有竹林那场相遇,你我此生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你的心里,只爱那个早已死了的邕王,只爱那个钟鸣鼎食的长安。你的心里没有我,因为你觉得,我与你,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他又走近一步,企图在她惊惧的眼神里找到确定答案,“阿如,你告诉我,是这样吗?”
这些话该是压在心里很久了吧。清如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对他的感情,是依赖,是感谢,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敢再将自己交与任何人,她是封闭的,自救的。
在那个遥远的长安城里,有她挚爱的亲人,而他们的生死则握在她的手上,她若顺利完成旨意,那回到长安便有一席之地苟活,若完不成……
她的脑海里又回响起临来滇国前,那人的话:“这世上将再无功臣许氏之后。”
“玉安君……”清如攥紧手掌,指甲深深扣进肉里,目不转睛对着李佑城,道:“我很庆幸,能有你这样的知己,果然,我的心思,都被你说中了!”
烈日灼心,蒸腾着体内的烈酒,仿佛要冲破血肉,将他撕个粉碎。
李佑城缓缓垂下眼帘,收回凝望她的视线,默然转身,离她而去。
他好恨自己,为何要借酒消愁。

离二王子大婚还有两日,王宫里开始热闹起来。
不仅仅是张灯结彩、举国同庆的那种热闹,更是加强军备守卫、全城戒严的热闹。也就是说,除了来参加典礼的王公贵族及其家眷提前入宫,并在宫里住下,还有大批的军队调入皇城,城内巡逻兵瞬间多了好几倍,且遍布王宫各个主干道,还有各宫的城楼、角楼,重要位置的亭台楼阁。
滇王有令,所有进来的人,不到婚典结束,不得出宫。
这反倒让人觉得,宫里不像要举行婚庆大典,更像是防着谁政变。
许清如时刻陪在滇王左右,已成为近身侍女,日日为滇王讲解中原风土和大顺最近的国政民情。
不知为何,滇王郑墨司对中原有着莫名的好奇和兴趣,总是时不时在批阅奏文的时候多问清如一嘴,清如侍奉笔墨,知书达理,又从中原来,虽然只短短几天的时间,却颇得滇王赏识。
当然,也不排除,她貌美的缘故。
许清如的美,不是那种光鲜夺目的艳丽之美,正如她的名字,清雅恬淡,悠远静好,让人看了舒服,那是一种满怀善意的美,让人接触了以后总想要更进一步。
滇王是懂得的,越老的男人越明白这种美的诱惑。
所以,当清如走近,欲拿走已经批阅好的公文时,滇王又一次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拽到怀里。
透过黑丛丛的胡须,清如能窥见他狠戾饱满的嘴唇,充满欲望和掠夺。
这一次,她没再拒绝,任由他厚阔的手掌在自己腰间婆娑,游刃有余探入襦裙。
清如强忍住恶心,可身子还是止不住轻轻打颤。
郑墨司勾了勾唇角,凑到她耳边,挑逗道:“处子总是在头一次惊敏,以后就好了。”
说着,用嘴唇贴她的脸。
清如一躲,别过脸去。
“怎么,你不愿意?”郑墨司旋即面目狰狞。
清如咳了一声,欲擒故纵,双手勾上他的脖子,羞涩道:“陛下能如此待奴婢,当然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只是,奴婢不喜在此处……”
郑墨司明了,大笑起来,声音在敞阔的殿堂回荡,四周服侍的人见状,忙行了礼匆匆退出殿门。
待滇王将清如抱至榻上,两只大手扣住她的手时,四目相对,他忽然发觉,有种微妙的气息萦绕周围。
这气息让人头昏脑胀,浑身刺痒,他只觉身下的美人更加娇俏妖娆,丰满如膏腴之地,等着他开垦。
于是他再也忍不急,胡乱扯下身上厚重的衣袍,等不到衣衫尽褪,直接步入正题。
雕龙画凤的红木床塌开始轻微摇晃,帘幔一层层垂下来,严严实实遮挡住窗外临近午日的烈阳……
二王子郑仁泯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喂虫,黑黢黢的虫子在一口特质的宽大陶瓷钵盂里吃得正欢。
“她果然不是凡人。这招都用上了,堪比蛇蝎啊!”
郑仁泯感叹,披散着长发,敞着衣袍,袒胸露肤,将虫食细细撒入钵盂,听见门外侍女禀报说王妃过来了,便让眼线退了出去。
落缨一路哭哭啼啼,见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殿下快想办法吧,如今太和宫都传遍了,中原来的侍女攀上了龙床,这可如何是好啊,妾真的不理解,殿下为何安排她去滇王身边服侍,如今她就要被纳入后宫,若还不加以阻止,等她得了势,肯定会想法处置妾的啊,到时候殿下与教主合谋劫亲的事情,必然会被揭穿,你我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郑仁泯貌jsg似并不着急,他一手端着食盘,缓缓低下身子,一手勾起落缨的下巴,笑道:“爱妃何急,反正他这滇王也当不了几天了,待到大婚当日,本王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深得民心,什么叫王者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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