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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那也总比有一个寓意好的名字,最后却受尽折磨,早早死于非命强。”清如缓了缓,试图和他做最后的沟通,总得做些什么吧,自己可不想就这么死了。
郑仁泯朝她勾唇一笑,“有意思。你比她有意思多了。”
“她?你说的……是王妃吗?”
“嗯,和你互换身份的,那个落缨。”他纤长有力的手指探入发中,把乌黑流泻的长发往后梳了梳,有几缕依旧顽固留在胸前,沿着裸露的肌肉曲线慵懒延展。
“坦白讲,若没有她,我与你也许已经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造化弄人,我原本以为,你那日已经死了。”郑仁泯仰望双龙戏珠的藻井,似有惆怅与不甘。
清如听他这么一说,明白又糊涂。明白的是他这个二王子与神花教联手,狸猫换太子,策划了劫亲一事,糊涂的是,他大费周折搞了这么一出,到底为何?
很明显,他不爱落缨,那他爱什么,王位吗?
“二王子殿下,可否放我下来问话,您今日也看见了,我对您已无任何威胁,更无利用价值,我冒死前来,无非是想求一个答案,被人凭白无故换了身份,戕杀劫掠,如此折辱,若是换了殿下您,也想知道缘由吧?眼下,我已了然,只求殿下能放清如一条活路。”
电闪雷鸣愈加迫近,将二人的影子绞缠在一起。郑仁泯起身,在双绣孔雀的屏风前驻足,蜀锦细滑感光,银色与暗绿色为主的丝线将两只昂首挺胸的孔雀描画得栩栩如生,其中一只展开绚丽翎毛,不留余地释放骄傲与威严,另一只则拖着尾羽踱步而去,轻慢的神态在碧蓝的溪面上一览无余。
藻井上的双龙,屏风里的孔雀,眼前半裸披发的二王子。
清如仿佛明白了什么。
郑仁泯将搭在屏风上的银色丝袍抽下来,若不细看,那银丝袍因其细腻的质地几乎与屏风融合为一。
“你这话说与别人,还算妥当,但骗不了我。”他披上丝袍,立于清如面前,微微仰视,恰好能看清她脖颈缠绕的麻绳。
“你既知前途无望,却还要一探究竟,这不是寻常女子的套路。说实话吧,到底jsg是谁指使你来滇国的?一个二嫁妇还想进我滇国王室,白日做梦,大顺朝未免太不把我滇国放在眼里,本王留你到现在已是给足你情面!”
“我从未嫁过人,何来二嫁妇之说?”
郑仁泯冷笑一声,和着殿外雷声,阴鸷如幽冥,“北至新罗,西及吐蕃,都有我王室细作,更别说与我滇国针锋相对的中原大顺,我们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情报。”
清如缓缓呼气,可双腿已然颤抖如筛,脚下的木凳子与地板搓摩,发出细微的撕拉声。
郑仁泯凑近,鼻息喷在清如下颌:“大顺不是吃素的,萧太子妃一死,白蛮王室就失去了支撑,她是多么关键的一颗棋子啊,所以,白蛮王室被大顺屠了,残余流亡热海,永世不得踏入白崖一步!前车之鉴在此,我怎么可能会糊涂到接受和亲?”
他突然狰狞狂吠,绕着她游走一圈,举起双臂,似在发泄仇怨一般,道:“我不是滇王,忍辱负重,苟活于西南一隅,那些谋害我郑氏一族的人,都得死,与萧女有牵连的人,都得死,与邕王扯上干系的人,都得死!”
诏国清平官郑墨司,祖上本是汉人迁居至此,他权倾朝野,势压皇贵,最终夺权杀了白蛮王,建立滇国郑氏政权。五年来,大顺子民谁都知道,当年是萧太子妃勾结白蛮王室,是诏国女谍,以叛国罪处死,先帝一气之下,出兵荡平诏国。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郑氏拿准时机,趁白蛮王不备,于寝殿手刃了他,向大顺献礼。
从此,郑氏独揽大权,立滇国,遣使中原。可没过多久,滇王出尔反尔,竟与大顺为敌,杀伐征战。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圣上,因其妻萧太子妃一事惹怒先帝,自此被冷落,倒是舒王勇毅,带兵平诏。
现在的滇国乃圣上的喉咽之鲠,这些年他为平叛滇地没少操心,壮年之身却已白发过半,痼疾未愈,新病又添,操心劳顿,大不如前。
谁也不知道,滇王郑墨司为何在灭了白蛮王,亲近大顺后,又突然改了主意。
许清如一个女儿家,本不关心这些庙堂大事,可有心之人,有能之人,纵使充耳不闻,也挡不住析透俗务的慧眼,拨云见日的慧心。
她笃定,这一事,绝对与当今圣上、死去的萧太子妃和邕王有关,且远未落停,更甚者,还有幕后操纵一切的人,骗过了所有人的视线,却左右着局中人的命运。
你我皆是棋子,只有“他”,是弈棋之人。
“不说是吧?本王再问一句,你说还是不说,你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郑仁泯几近疯狂,一把掀翻屏风,撕拉一声,薄如蝉翼的丝绸孔雀被锐物划成两半。
大雨倾盆而至,刷洗窗牖,撞击大理石地面,切割着早已破败的夜色。
“我真的不知道殿下所说的背后之人是谁,若殿下觉得我还有点价值,让我做什么都行,可若您觉得我已无用,便杀了我吧!”
清如已无气力挣扎,有那么一刻,她想踢掉木凳,一了百了,奈何双腿已僵,就像不是自己的腿一样,仿若自己是一副悬魂,留不下来,也无处可去。
她多么希望李佑城陪在身边,哪怕他看着她死,也算有个听遗言的人。当然,她确信,若是他在,她定不会受此委屈。
她开始怪他转身去广德楼时,头也不回的样子;怪他没有事先做好筹谋,为她打算;怪他说了答应护她,却在关键时刻离了身……那当初为何要救她呢?为何要赴约,要来野竹林?他射出的那支飞失锋利迅疾,宛若他将她的安危置于首位的始终温热的心……
“只要我在,你定平安无虞。”他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许清如觉得,自己肯定走火入魔了,李佑城不是神,怎么可能保她周全?
“来人!”郑仁泯朝着殿外喊道,外面一时无动静,他再次吼道:“孤鸾,死了吗?”
一身形高大侍婢匆匆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盏黑瓷钵盂。
她将钵盂呈给二王子郑仁泯,他接过来,又举起,让许清如看清里面的东西。
黏汤臭水,形质软烂,有些露出头角,波动褶皱。
清如垂眼瞧见,是一碗活虫。
“滇地人食虫之癖,想必你也听说过吧!可你知道吗,这虫子也和人一样,分三六九等,这一碗活蛆,颜色瑰丽,防腐抗酸,可以在肚子里存活许久,是我精心培育的,最适合‘王妃’不过了。”
他伸出细白的手指,捏起一只,虫身扑腾起来,却挣扎不过。
“瞧,你们都一样,命硬。”他细细观赏,静静微笑。
清如早已口干舌燥,说不清是疲累还是恐惧,她想在食虫的那一刻,踢掉木凳。
也正是这一刹那,她透过晃动虫身,透过披头散发的郑仁泯,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孤鸾。
不,确切地说,是景策。

不知道这些软卷的虫子吃什么,难不成真的喜食人的五脏六腑?
二王子郑仁泯手指尖晃动的小东西开始往下滴浊,一滴一滴落在钵盂里,惊得其他虫子扭动得更欢。
郑仁泯是笃定许清如有备而来,抑或,他的形形色色的眼线给了他确定的情报,让他势必逼她说出大顺图谋。
清如看着景策的眼睛,有些恍惚,他穿侍女孤鸾的衣服竟然一点都不违和,且妆容也相似,加之景策本就肤白身瘦,比起长松那几个勇武的护卫,他更像长安教坊里弄琴侍墨的花美男。
景策的出现,让她明了,李佑城没有丢下她。
于是她不再犹豫,小腿发力,脚尖一蹬,将那木凳踢倒。
一瞬间,脖子上的麻绳受力,死扣随着身子往下坠,越系越紧,她扑腾着抓握住脖子上的绳索,喉咙被瞬间卡住,濒死的感觉袭来,自己只能张大嘴瞪大眼像条死鱼般挣扎。
“你……”郑仁泯忙后退两步,被刚才放倒的屏风一绊,整个人跌下去,手里的钵盂一撒,里面的虫子乌泱泱全都流出来,像一滩会动的烂泥。
“快!别让她死!”
几乎同时,景策箭步上前托举住清如的身子,随后将她脖子上的绳子绕下来。
清如差一点就要断气,挣扎过后,只能软软地伏在景策肩头,用微弱的鼻息道了声“多谢”。
突然,南墙上窗牖大开,雨声倏然入耳,雕花木窗被风吹得哗啦直响,糊窗油纸被雨打破,外面的雨丝斜入进来,又将窗前的烛火洇湿。
紧接着,一群飞鸟如鹰隼见到猎物般从窗外纷飞而至,速度之快,犹如箭矢。它们吱咋叫着,不停扑扇羽翅,很快在地面聚成一团。
清如拼力抬眼,发现这鸟的身子很大,翅膀也厚实宽阔,烛火这般微弱,可这些鸟儿的羽毛依然泛着幽蓝的光泽,有种神秘高贵的意味。
片刻后才发现,这些鸟正在地上吃着方才从钵盂里流出的虫子。
眨眼间,活虫被啮噬殆尽,鸟儿们奋然起飞,围着寝殿不停绕,掠过双龙戏珠的藻井,又俯冲下来,擦过二王子狰狞的发丝。
郑仁泯一气之下抽出几案上的佩剑,朝着众鸟胡乱砍了一通,嘴里咒骂:“畜生,敢来本王这撒野,等着瞧,我明日便杀了你们的主人!”
景策拖着清如回避,却被他一把拦下,道:“你退下,她留着。”
景策顿了顿,没作声,只好默默退出内室,在帘外候着。
清如强撑着身子半坐于地,看着满屋飞鸟顷刻间飞出殿外,消失在漫漫夜雨中,只留清脆婉转的鸟啼绕梁不停。
她瞧着郑仁泯,特别像没有达成目的还吃亏受罪的孩子,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于是趁机刺激他:“二王子,这鸟……是大仙鶲吧,民间传言,说它们是那位死去的萧太子妃的魂灵?”
这话果然让郑仁泯的脸色更加难堪,甚至惊恐万分,他提着佩剑走近,将剑锋对准她,像被戳穿一般怒道:“胡说!本王……本王看你是真的活腻歪了,你那么想死,本王就……就给你个痛快!”
见他如此,清如喘息着摇头:“殿下也看见了,我愿以死证明,背后无人,心中无谋,您大可放心……且殿下刚才是不想让我死的,对吗?不如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为二王子殿下效犬马之劳……”
郑仁泯握剑的手不停抖动,终于,他似想通一般,将剑置于地上,蹲下身来,捏住清如的下巴,狠狠一掐,从牙缝挤出几个字:“算你识趣。”
昨夜骤雨将广德楼前的小花园洗劫得落败不堪,银杏、木棉、桂树横断的枝桠斜压在红黄粉白的残花上,这些可怜的花朵不仅花瓣没剩几片,就连绿茎也大都弯折。
晨起凉风徐徐,还裹着雨后的潮气,打在脸上,湿冷湿冷的。
“还真是一夜入秋。”李佑城弯腰拾起一瓣落花,jsg置于掌心,细细端详。
粉白的花瓣似曾相识,犹如少女饱满的脸颊,让人生出触碰的冲动。
景策和长松立于身后,耐心等着自家主子赏花赏景。
“昨夜之事,你们办得还算妥帖。”李佑城转身,眉目淡然自若。
长松掬了一礼,道:“校尉吩咐的事,属下们定当竭尽全力。但若没有您神机妙算,猜到昨晚神花匪徒定会行凶,俺们也不会提前预备,来个瓮中捉鳖。”
景策瞧见花丛里依旧昂然挺立的曼陀罗,触景生情道:“是啊!这曼陀罗实在好用,乌烟瘴气下咱们行事也方便。校尉英明,还好您事先布防,让属下与孤鸾换了身份,才顺利进入崇华殿。只是……”
说到这里,景策犹豫,昨夜在崇华殿的场景太过触目惊心,不知是否该与李佑城如实细讲。
李佑城看懂景策的脸色,心底那一抹柔软如被针扎了下,动动喉结,低声问:“她……没有受伤吧?”
景策避了避他过于关切的目光,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点头道:“校尉放心,许娘子已无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呵!看来崇华殿那个疯子是对她用了刑。
李佑城沉下脸来,转身对着满园残花败叶,将唇抿得更紧。
长松似是没有发现他的忧心,只自顾说着昨夜密战的精彩。
“要俺说,这神花教的实力也就那样,区区几个小宫女就想兴风作浪,刺杀俺大顺军士,未免太过狂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神花教的人还是惯用阴招,打着皇家宴饮的名义,送来的却是毒酒毒馔,夜半时分又欲吹箭行刺,还好被俺当场擒获……”
“长松!”景策见李佑城心事重,陡然打断,转口将今晨事宜禀报:“校尉放心,昨日下毒和行刺的宫人都已送到王廷刑房候审,二王子侍婢孤鸾对昨夜之事一概不知,您一整夜都在宝龙寺抄经祈福,就算问到咱们这里,也牵扯不出什么,要怪只怪神花教的人行事不够决绝。”
李佑城这才回身,径直走出小花园,边道:“昨日那两个细作能顺利进宫,和徐尚宫接头,而徐尚宫又能安排人深夜灭口,如此大的胆子,只能说明,这滇国王宫里,已经织好了一张神花教的网。我们只是偶然落入网中而已,弄破了一角,他们自然要修补,昨夜没杀成,是他们轻敌了,往后的几天,恐怕不会消停。”
忽顿住脚,回头问景策:“你方才说昨夜二王子与许娘子交换了条件?可听清是何条件?”
“属下离得远,并未听得真切,且他伏低,与许娘子耳语,纵使跟在身边,也不好打探的,加之雨声过大……”
景策回着话,可李佑城的心却冷漠起来,右手不自觉握住佩剑剑柄,他仿佛亲眼见了那场面,男女之间耳鬓厮磨的场面,他浑身毛孔乍起,难以压抑。
他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但确定这是一种曾有过的剑拔弩张之感。
的确,自己曾经有好多美好的东西,令他心安意满,让他心生欢喜的东西,可那些东西都随着光阴流逝掉了,逝者如斯,只在回忆里勉强撑起躯壳。
只是,他很少回忆曾经,因为心会被刺痛。
“二王子郁郁不得志,虽在朝堂表现得呼风唤雨,事事亲力亲为,处处压世子一头,但并不得滇王器重和厚爱,反而是一向避世的世子深得朝臣敬仰。二王子为了王位,也算拼尽全力,近乎疯邪。神花教劫了大顺和亲公主,二王子不可能不知道,甚至是同谋,此人摆明了要与神花教联手,逼迫滇王退位,借着神花教在民间的影响力,趁机收买人心。”
李佑城讲到此处,长松与景策也明白大概,暗自佩服自家校尉审时度势的能力。
景策接着问:“可那神花教入了宫,也不会安分吧!”
“引狼入室而已,我们昨夜那么轻易擒住她们,说明神花教还未在王宫做大,倒是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李佑城精神松弛了一些,埋首整理袍服,他今日穿了件缃色府绸圆领袍,边角处绣有绀色联珠纹样,与这王宫秋色相映成趣,鲜明的色彩更衬得他身形熠熠。
长松不禁叹道:“校尉今日与以往不同,您可从来不着如此打眼的衣饰啊!”
李佑城点头,确实如此,自己确实不太喜欢如此鲜亮的颜色,只是,他不是穿给自己看的。
——“这一件很衬你,只是玉安肤色暗了些,若是再白一点,那就真的如池上芙蕖,陌上公子了!”
许清如在马车上帮他整理随身携带的衣物时,偶然提了一句,可他却始终忘不了,当时还故意还嘴道:“陌上公子有什么好?满腹经纶也是为他人做嫁衣,终究护不住所惜之人……”可能觉得此话妒意太明显,于是向着她满是好奇的明眸补了句:“那个……其实我以前挺白的。”
想到这里,李佑城收回思绪,目光一凛,对长松景策道:“走,咱们去会会滇王,不然火都快烧到眉毛了,他老人家还得过且过呢!”
他脚步略显轻快,腰间配饰也随着步伐摇晃起来。
天上的薄云,地上的积雨,心有挂牵,所有的一切便有了意义。

太和宫的正殿是长定殿,此殿原先叫紫慕殿,郑氏篡权后,改了名字。
李佑城一哂,暗想这滇王郑墨司心里到底是有多害怕,怕自己苦心夺来的政权被一朝颠覆?
从他夺权上位后的种种表现,便能窥之一二。
功名利禄,取之有道则心安,若非,则日日惶恐,夜不能寐。
谋权篡位者,手上总得沾血的,若没有足够的胆量,纵使得了位子,心亦难安。
如今污蔑郑氏一族的流言都传到大顺了,可见其国内应如洪水般泛滥,且大有决堤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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