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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求生记(雾家三岁)


“依附在哲学上,用深奥但站不住脚的理论推演出通俗的伪科学,但我对它没有偏见。”曾经的心理医生习惯用问题来回答问题,但问题并不会得到解答,弗拉基米尔对这种方式很反感,他的语气也变得嘲讽。
卡斯希曼不意外弗拉基米尔的说法,他点点头,没有反驳弗拉基米尔的话,转而回答起他的问题。“弗洛夏小姐需要长期的治疗,无法有一个准确的时间,或许需要很久。”
根据之前收集到的信息与短暂接触,他意识到目前为止最大的症结在这个少年身上。卡斯希曼医生在心底叹口气,难题啊,一个个都是难题,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想要让治疗顺利进行下去,还需要从弗拉基米尔身上入手。
可怜的弗洛夏,对手是弗拉基米尔,起码到现在还处于对抗阶段,卡斯希曼不得不做出消极的判断。
斯达特舍上前一步,他低着头提醒弗拉基米尔:“殿下。”他没有说完,但弗拉基米尔知道该去狩猎场了,况且现在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机。
“那么你就做好自己本职工作。”弗拉基米尔不满意卡斯希曼的答案,他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警告,转身离开。
卡斯希曼目送弗拉基米尔消失在转角,他擦了擦发丝上的雨水,叹口气重新向房间走去。
这场雨恣意得释放寒冷,卡斯希曼医生只能先关上窗户,靠墙摆了一排油画还没有完全晾干,他还要把它们挪开,自然烘干是不要想了。
午后淅淅沥沥的雨声遮住了大部分光线,给人一种黑夜降临的错觉,卡斯希曼医生泡了一杯咖啡,他需要与弗拉基米尔交谈,虽然以弗拉基米尔的性格让他加入自己的治疗中很难,但总得试一试。
咖啡不那么烫口了,他望着雨帘有些无奈。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等待的契机来得那么快。
“砰——”卡斯希曼沉浸在咖啡醇厚的香气中,猛然间,剧烈的声响在门边炸开,他差点没拿稳杯子。
他转头一看,弗拉基米尔一脚踹开了门,木门砸向墙面反弹回来,被弗拉基米尔伸手撑住。
斯达特舍跟在弗拉基米尔身后,弗拉基米尔反常的举动没有改变他严肃的表情,事情发展地太快了,让人没有任何防备,斯达特舍担忧地望了一眼他的小主人,轻轻关上门,站在弗拉基米尔身后。
弗拉基米尔坐下来,他的表情很平静,像是带着陶瓷面具没有任何波澜。
“我···我差一点杀了她。”他的声音更是冻结的湖泊,连一点抑扬顿挫也听不出来。
卡斯希曼这下真得没拿好杯子,褐色的咖啡洒在裤子上,他放下杯子,拿起纸巾赶紧擦拭。
没人会问她是谁,除了弗洛夏没有其他答案,杀了?差一点杀了?那就是说弗洛夏还活着,出了什么事?春狩上发生意外了吗?还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矛盾,将种种疑问压下去,卡斯希曼轻轻吐出一口气,纸巾丢在一边。
“我差一点杀了弗洛夏。”弗拉基米尔没有丝毫的情感的重复,如果不是卡斯希曼仔细观察,就会漏掉他语气中的颤抖。
“我知道了。”卡斯希曼轻轻点点头,他站起来翻出茶包,壁炉边支着一个小炉子,他烧上一壶热水。
卡斯希曼没有追问,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计划一条条生成,然后展开。
“您听过《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节 《丽萨维塔-斯麦尔佳莎娅》的故事吗?”卡斯希曼靠在壁炉边,里面没有火焰,他不喜欢暖烘烘,木柴燃烧的温度。
弗拉基米尔发丝浸湿了,耀眼的铂金色湿哒哒地,蒙上一层灰色阴影,他换过了湿透的衣服,可手指上的血迹氧化发黑,在纯白色衬衫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刺眼。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卡斯希曼,负面情绪是流动的黑色泥沼,他被困住了。
斯达特舍递上一条毛巾,“您擦一擦。”他半跪在弗拉基米尔身旁,声音小心翼翼地,仿佛受伤的人不是弗洛夏而是弗拉基米尔。
弗拉基米尔的发丝黏在脸上,水滴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上,他一言不发,皮肤惨白,烙印在脖子上的血迹没有被毛巾擦掉。
卡斯希曼看着他,语气低缓开始讲故事:“丽萨维塔是一个痴呆,流落街头的蠢姑娘姑娘,她被人们看做是疯女人,接着老卡拉马佐夫使她怀孕了,她即将产下一个私生子。商人康德拉奇耶娃是一个寡妇,她想好好照顾丽萨维塔,于是四月底就将她接到自己家里,安排仆人好好看管她,一步也不离开。但是,即将分娩的那一天,丽萨维萨神奇地消失了,接着出现在老卡拉马佐夫家的花园里,这是人力无法干涉,改变早就被注定的事情。”
“你想说什么?”弗拉基米尔回过神,他死死盯着卡斯希曼,他当然知道这个故事,一个从头到尾围绕着神性,人性,伦理的弑父悲剧。
“虽然丽萨维塔的孩子斯麦尔佳科夫最终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可所有发生在卡拉马佐夫家的悲剧起源是操纵丽萨维塔的那股力量,她不是受自我意志控制,即事件的发展不是人类能够掌控,所以最终宿命论是一切的起源。”卡斯希曼取下水壶,沸水注入茶杯,绿茶的香气被挤了出来。
他端着茶托放在弗拉基米尔面前,随口问道:“这就是宿命论,您觉得呢?”
弗拉基米尔听出了卡斯希曼的暗示。“你是想说,我和弗洛夏会是一场悲剧?”他的声音僵硬,沙哑,他冷笑着丢开手里的毛巾。
“不,是您这样觉得。”卡斯希曼摇摇头: “您想将自己与弗洛夏的关系变成注定的,不可改变的宿命,从而任由自己做出绝对自由的选择。您让它变成了宿命,它就已经成为了宿命,您现在也无法改变。”
理论偏见与心灵初始的道德动机之间的内在分离,会导致良心的败坏与蜕化变质。简单说就是人不应该被自己的理论所误导,甚至毫不考虑后果般地去做出疯狂的举动,结果只能是接受惩罚。
卡斯希曼眼中的弗拉基米尔把弗洛夏当做命中注定,所以他会肆无忌惮地放纵自身的欲望,但是所有被当做命运的事物,都不会只有美好的一面,神的馈赠从来不是理所当然。
弗拉基米尔冷哼一声,“你想让我相信这些神棍理论?这些都是假的,卡斯希曼医生,你只是一个医生。”他暴躁地低吼,绝望一丝丝笼罩着他。
他感受得到,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弗洛夏,他们互相弥补了对方的天生的残缺,严丝合缝,他们会让彼此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弗拉基米尔不得不相信这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没错,不能替代,不会改变。
即使是拥抱,两人之间亲密到没有距离,可弗洛夏却越来越远,他用力张开双手,但不能靠近她。接着她会受伤,会难过,所以他只能感受到她的难过,她的痛苦,然后一起在绝望中挣扎。
原来弗拉基米尔的世界是白色的,空无一物,遇到弗洛夏之后的每天都是新鲜奇特的情绪,可慢慢地,他只能感受到日复一日的折磨。
他无力改变这一切,即使明白会越来越糟糕,他想让她笑,可她会偷偷地哭,他不想让她伤心,但更不想放她走。
就像命运一样,弗洛夏留在弗拉基米尔身边会慢慢失去生机,可弗拉基米尔无法离开弗洛夏,这成为了一个死局,如果没有变化,那么从这里一眼就能望到悲剧的结尾,初见时那个浓重的黑夜便是这场纠葛的预言。
“ 预言本身是假的,但它被说出来被相信,就变成了真的。这就是预言的自我实现性。”卡斯希曼捧起咖啡,他轻轻抿了一口,“俄狄浦斯的悲剧源于何处?源于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正是如此,他了解了的每一个神谕,最终只不过把他导向了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不是预言预测了俄狄浦斯的悲剧命运,而是预言造成了俄狄浦斯的悲剧命运。而您,弗拉基米尔殿下,您恰好相信了。”
卡斯希曼对于弗拉基米尔了解的并不多,他和弗洛夏一样不知道弗拉基米尔选择弗洛夏的原因,但他明白这个决定绝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不能简单直白的劝告,开解弗拉基米尔,因为弗拉基米尔不是弗洛夏,他有一套自己的思考方式和理解,并且他的个人性,心理防御力,警戒心十分强,如果试图强加给他另一种思想,只会起到反效果。
这种听上去一头雾水的理论正好戳中了弗拉基米尔的恐惧,他的呼吸粗重起来,手指在不自觉颤抖。“所以该死的我只能认命了吗?”他的声音低下去,身上的血腥味变得厚重,蓝色眼眸越发疯狂,他此刻就像一个被逼到角落里的亡命之徒,要把一切都厮杀干净。
“不是。”卡斯希曼赶紧补救,他只想让弗拉基米尔明白不是所有感情都是从天而降,弗洛夏的退让与忍耐也并不理所当然,他需要让弗拉基米尔真正地睁开眼睛看清楚。
“理性是对抗命运的唯一方式,认识自己(know thyself)这几个字刻在德尔菲阿波罗神庙入口处的上方,这座神庙才是最终的圣谕。认清您自己,您的情感,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又愿意为此付出些什么?”卡斯希曼语重心长地说,弗拉基米尔和弗洛夏加在一起都没他大,但是这两个人的问题比一大堆互相缠绕的毛线团还要复杂,他要做的就是从无解的矛盾中将一个线头找出来。
卡斯希曼紧盯着弗拉基米尔的反应,弗拉基米尔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卡斯希曼不紧不慢喝了一大口咖啡,稍稍舒口气。
克瑞翁有一句台词:“你盛怒时是那样凶狠,你让步时也是这样阴沉:这样的性情使你最受苦,也正是活该。”这些话卡斯希曼没说出口,他是医生不是道德审判者,没必要站在患者的对立面。
弗拉基米尔离开了,卡斯希曼捧着冷掉的咖啡,今天发生的事情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弗拉基米尔,他的内心防线比平时脆弱,所以不用费太多精力就能让他接受这些看法,但以后就困难了。
卡斯希曼长叹一声,巴甫契特的患者一下子变成两个人,他忍不住无力地准备在再泡一杯咖啡,决定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第二天清晨索菲亚的电话将卡斯希曼从悠哉的早餐中拖出来,这是他才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巴甫契特的安保工作从昨天起一下子加强,轮岗和巡逻的卫队频频从窗下经过,他没有见到列昂尼德,有关弗洛夏的工作总是通过列昂尼德进行对接。
城堡中的气氛里充满了不安,虽然没能知道事情的全貌,不过卡斯希曼并不是特别着急,方向的正确让他有了些信心,他只要确保弗洛夏目前处于一个安全的环境下,这对现在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卡斯希曼印象中的索菲亚女士不是一个脆弱的女人,起码她有着几乎全部贵族女性都具备的礼仪和姿态,这些东西让她自然而然地疏离于大众并且骄傲,人情味这个词不会与她有什么关系。
但这些印象全部被这通电话打破。索菲亚几乎是扯着嗓子要求卡斯希曼立刻去确认弗洛夏的状况,是的,即使包含着哭腔索菲亚的态度依然是严厉的,旁边还有卡斯希曼的老朋友马尔金先生的劝慰,他温柔地安慰着索菲亚,不过效果不大。
其实索菲亚的崩溃并不突然,安德廖沙回家后带回的信息十分模糊,涉及到王室安全的很多问题都被刻意保密起来,她能得到的十分有限,不过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单凭借这两个词都足够让索菲亚无法面对。
她的软弱刺开了伪装的铠甲,为此马尔金先生不得不推迟了新年旅行计划,最近他们刚从土耳其回来,索菲亚重新回到家后开始期待送冬节上能与弗洛夏相见,可是坏消息来得总是特别快。
王室行程中出现了安全漏洞,负责调查的机构无非就是卡亚斯贝所控制的国安部,那群人可不会在乎对方的身份地位,只要有一丝可疑的地方他们就会紧追不放。
卡斯希曼相信这个时候弗洛夏的房间一定已经被重重包围,这个时候去见她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在这期间,所有请求进入巴甫契特的许可也被拒绝,马尔金家不能违背条例,即使受伤的人是他们家的小女儿。
不过,卡斯希曼并不担心,他认为自己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弗洛夏或者弗拉基米尔,他甚至随时做好了准备,因为弗洛夏与弗拉基米尔之前的矛盾已经到达无法调和的地步,谁都无法向后退一步,当这个时候冲突必然会发生,卡斯希曼离得很近,他总会知道的。
可卡斯希曼的等待注定白费了,他望着那扇门不得不丧失希望。
弗拉基米尔没有来,而弗洛夏已经苏醒了。
一天,两天,送冬节匆匆而过,行刺事件让这场盛典失去了原有的光芒,冬天已经启程准备离去,可巴甫契特仿佛才正式步入寒冬,紧张感萦绕在每一个侍从的匆忙的脚步中。
直到低沉的敲门声响起,有节奏打断了卡斯希曼日复一日无聊的泡茶,列昂尼德打开门,身后站着弗拉基米尔。
“日安,殿下。”卡斯希曼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弗拉基米尔的脸色很苍白,那是一种长久不见阳光的不健康的白,眼下有着乌青色,头发光滑地向后梳,冷漠而难以靠近。
弗拉基米尔打着领结,笔挺的西装套在修长的躯体上,衬衫的扣子扣到喉结下方,将他包裹得紧紧的。
弗拉基米尔只说了一句话。“她不吃饭。”他有些沮丧,也有些疑惑,这几乎掩藏不住。
卡斯希曼将文件夹放到桌子上,他虽然无法见到弗洛夏,但是在斯达特舍的安排下,弗洛夏的新任贴身女仆米拉恪尽职守地将弗洛夏每天的饮食、心情、对话、睡眠情况一字不漏地做好了记录,这些记录的第一位查看者是弗拉基米尔,第二位就是卡斯希曼,当然这些得到了弗拉基米尔的授意。
这也是卡斯希曼急迫的理由,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厌食是抑郁症的基本症状之一,这是正常现象。”卡斯希曼简单的陈述。
“可她之前并没有···她喜欢吃东西。”弗拉基米尔的反驳很无力,事实上他很疲惫,从发生意外那天起,他就没有好好休息过。
弗拉基米尔不愿意回忆,那些场景中的自己像是被魔鬼附身。当他被膨胀的情绪吸引,走上崎岖泥泞的小路,雨很大,击打在枝叶上的水声让世界喧嚣而寂静,他只能听见、闻到、体会到那些四处蒸腾的情绪,他知道,能带给他这些东西的只有弗洛夏。
弗拉基米尔穿越荆棘和疯长的野草,来到弗洛夏面前,她受伤了,弗拉基米尔没有理会,他被弗洛夏散发出的激烈的情绪迷惑了,他想用这个词,因为那时他第一次感知到如此美妙,绝望,不甘,挣扎结合在一起,剧烈到令人迷醉的香气。
那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死掉,睁大双眼让阳光留在瞳孔中的执着,他第一次知道这是一种能够震撼人心的能量,那些能量源源不断地从弗洛夏的呼吸中流露出来,血液的流失与弗洛夏过高的体温让她看上去是那么健康,于是,弗拉基米尔不想打断这个画面,他想让她成为永恒,如果弗洛夏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弗拉基米尔需要碰碰她,弗洛夏的嘴唇,血液沾染的红色,汹涌雨水隔绝了整个世界,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弗洛夏不会逃跑,他们似乎能永远这样下去。
只有这样,弗拉基米尔心底极度的渴求才不会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他的伤口不再被利刃一次次刺穿,他不会再受煎熬,解药也无所谓了,那一刻被迷惑的弗拉基米尔是这样想的。
这是他们的初吻。
可当他的嘴唇碰上弗洛夏时,弗拉基米尔才发现她的嘴唇很凉,比冰冷的雨水还要凉,她的眼睛缓缓闭上,象征着温暖而柔软的浅灰色瞳孔逐渐涣散,他被巨大的恐慌袭击,弗拉基米尔第一次意识到,弗洛夏会死。
弗洛夏真的会死掉,从那天起这个问题成为了弗拉基米尔最深刻的恐惧。
卡斯希曼很平静,弗洛夏的病情发展很快,但这不足以让他脸上出现焦急的神色。“是的,你应该知道在卢布廖夫时弗洛夏曾经发过一次病,那次之后她正式开始接受系统治疗,进入巴甫契特并不利于她的治疗,老实说她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弗拉基米尔一愣,他咬咬牙,“所以你也来了,这还有什么问题吗?”
“不仅仅是这样。”卡斯希曼摇摇头,水开了他走到壁炉边,“或者说这些还不够,弗洛夏的治疗需要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正向反馈,完成治疗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比如学会诉说,她能得到心理上的舒压,这会让她的负面情绪得到缓解,同时面对日常生活会以一个更加轻松的心态,同时家人的陪伴也是一种反应,他们会因为病人的好转而在语气,神态上直接表现出来,这些情绪正好被患者接收到,从而间接给予鼓励,最后形成一个积极的正向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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