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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求生记(雾家三岁)


他不需要我的回答,起码并不急迫,这给我了很长思考的时间,我应该好好想一想,用最委婉的语言应付他。
可我突然不想那么做,他的恶意掩藏在永远阴晴不定的皮囊下,我看不清。
“是,很重要。”我咽下白粥,白粥里放了蜂蜜,量不多,我的味觉退化了许多,嘴里一直苦苦的没有味道,慢慢地蜂蜜的甘甜才出现。
“不止是安德廖沙,索菲亚,马尔金先生,还有卢布廖夫的管家爷爷,园丁先生,他们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我抬头直视弗拉基米尔,语气里没有一丝迟疑。
弗拉基米尔凝视我,他深蓝的眼眸凝聚一团团的漩涡,仿佛能将周围的一切吸进去。
“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吗?”他厌烦的神情一闪而过,风暴里的冰锥凌厉地射出来。“想要向上帝学习,博爱地在乎每一个人,还是你以为自己是中世纪的圣徒,用佛教的话来说,大乘精神?拯救众生?”
弗拉基米尔经常把人性贬低得一文不值,情感更是如此,他就像一台没有生命,只按照程序运行的高精度仪器,我甚至怀疑他根本不明白爱,亲情,友情,爱情···这些人类有生俱来,能让人感到温暖的感情从来没有出现。
或者他根本不屑拥有,当一个人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时,心也会变得慢慢坚硬。
“我没有那么想。”我轻不可见地摇摇头,手心一层冷汗,汤匙滑溜溜地差点拿不住。“我只是不想放手,因为太珍贵了。”
不知道是赌注的吸引力还是与弗拉基米尔一来一往的对话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能够不去过度专注生理的钝痛,而是顺利地咽下一口口白粥。
“什么?”弗拉基米尔没有听清楚,他皱起了眉头。但不等我开口,他粗鲁地打断。“算了,说到底不就是安德廖沙,你们没有血缘关系,搞一出‘哥哥的新娘’你们马尔金内部直接消化,你也无所谓吧。”
他从花瓶里抽出一枝卡萨布兰卡,根部有些小刺已经被剪掉了,花瓣极度张扬地盛开,最宏大耀眼的姿态等待凋零。
“安德廖沙是我的哥哥!”我没等把嘴巴里的食物咽下去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说话。
他对安德廖沙的敌意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我总觉得他的火气来得莫名其妙。
弗拉基米尔狠狠地瞪着我,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是啊,谁说不是呢?安德廖沙或许是一个好哥哥,不过,你别妄想,他可不是什么纯情好少年,他有过的女人比你的年龄都大,只不过在你面前装出一副温柔的样子,虚假的骗子而已。”
他不惜以最大的恶意去批判安德廖沙,在他眼里安德廖沙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伪君子,如果可以他会毫不犹疑挥舞利剑把安德廖沙牢牢地钉死在耻辱柱上。
“我不许你这么说他!”我的手指一松,汤匙落在小碗边缘,清脆的撞击声为紧张地气氛添了一把火。
安德廖沙快成年了,感情生活是他的隐私,没有任何人能够对他的私生活指指点点。
“你什么也不懂。”我不该激怒弗拉基米尔,但是窝囊也有底线,说我可以,但不能对我的家人指手画脚。
弗拉基米尔扬起下巴,死死地盯着我。
我的话成为摩擦空气,冒出来的一簇火星,彻底点燃了弗拉基米尔。 “闭嘴!你才什么都不懂,那个家伙恶心的眼神都要贴到你身上了,你以为我会看不懂那种眼神吗?兄妹?狗屁!”
弗拉基米尔目光阴冷可怖,扔掉身上所有的贵族架子,他粗声粗气地低吼,刻薄地说出低俗的字眼。
他的轻视与愤怒让我一怔,大脑一时无法理解。
“不···不可能,不是这样的。”我讷讷地说,全凭本能下意识反应。
弗拉基米尔冷哼:“你对小马尔金一无所知,他不过只是个道貌岸然,满口谎言的小人,女人对他来说不过就是个可有可无的玩意。”
他不顾我的感受,生生用最刺耳的话语强迫我去发现人性的丑恶。
这让我无法忍受,安德廖沙是好是坏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连评论安德廖沙的资格都没有。我的指甲狠狠掐进肉里,不管不顾赌气地喊:“就算那样有如何,就算安德廖沙是个花花公子也无所谓,你呢?你就···就特别专情,就没有过,那什么吗?”
“没有!”弗拉基米尔反射性地回答,他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但是,很快慢了一步的理智回到他的大脑里。
弗拉基米尔愣了一下,眼里的懊恼浮上来,他咬了咬嘴唇逃开我的目光。
“···呃。”我闭上嘴巴,也赶紧低下头,眼神四下乱看。
莫名其妙的尴尬弥漫在我们之间,剑拔弩张的局面轻易消散,我拿起汤匙,长进了弗洛夏,竟然敢跟弗拉基米尔叫板了,而且我好像还赢了。
我飞快地瞟了一眼他,迅速低下头,但为什么感觉这么奇怪。
弗拉基米尔偏头看旁边,似乎开始对庭院里的花花草草感兴趣,他一动不动,连呼吸都特别轻。
诡异的沉默让我感到不太自在,喝粥的动作十分小心,我觉得现在制造出的任何响动都不合时宜,最好能够隐形,或者将我打包起来装进行李箱里面去。
“···咳”弗拉基米尔清清嗓子,他扭回脖子,不再欣赏景色,他把花瓶里的花全部取出来,倒在桌面上。
我猜测,他的感受和我一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很想笑,但我用脚趾头想也明白现在不能笑,我忍了又忍,总算憋住不笑。
弗拉基米尔的指尖把玩其中一只,他百无聊赖,只有这些花能让他打发时间。他正在无聊地整理花朵的枝叶,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我飞快地移开视线,因为他的嘴角好像微微上扬。
就算是笑,也特别浅特别淡,光线折射出细碎的小钻石,温暖而璀璨。
卡萨布兰卡的花形与曼珠沙华很像,要说有哪里不一样,就是妖冶的深红变成了纯净的白。

Chapter 122. 矛盾(二)
夜色让湿冷四处横行,坚固的石壁本身在发散寒意,我的肠胃一片冰凉,又好像是放进烧红的铁块,胃酸不能消化,落在红肿的胃壁上能灼烧出一个个冒白烟的洞。
蜷缩的姿势有助于缓解不舒服的感觉,我弓起身体弯成一只虾。反胃一波波袭来,床单被我攥得皱巴巴的,冷汗从后脖子冒出来,一会冷一会热。
所以说,吃饭不能太快,得留给肠胃慢慢接受的时间,尤其是我的消化系统抗压能力极差,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分分钟罢工。
下午我几乎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粥,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如果我不一股脑全部灌下去,就很难全部吃掉。
身体的忍耐力在一分一秒消解,我无法忽视那股刺激的痛楚,漫过一节节阶梯,不能阻挡地涌了上来。
到极限了,我掀开被子没有功夫找拖鞋,光着脚还没站稳就往浴室跑。光亮从房间里被抽离,黑暗给物体蒙上一层朦胧,我跌跌撞撞地跑进去,没有一点反应时间,掀开盖子大吐特吐起来。
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摁下冲水,剧烈的痛楚和被排斥的异物一起离开,嗓子被粘稠的酸性液体刺激,像是撕皮的肿痛。
水流清澈寒冷,我漱漱口。胃里浅浅地抽搐,不怎么疼了,手指在凉水中感受不到任何温度,我揉了揉发红的眼角。
疲乏感从未像这样严重,脱离痛感压制后眨眼间就完全控制了身体,我靠着浴室的墙面缓缓坐下来,表面繁复的花纹,硬硬地硌在后背上。
瓷砖和冰块的温度不相上下,皮肤接触的地方很快就失去知觉,但也使我昏昏沉沉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弗拉基米尔很奇怪,我虽然很迟钝,但是也能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他在关心我,虽然逼我进食的行为似乎是一种惩罚的手段,但怎么说的,能让我痛苦的方式有很多,他完全没必要这么费劲。
我叹了口气,太难懂了,弗拉基米尔对我来说就像是只会掰着手指头加加减减的小学生,连一百以内的数字都没搞懂的时候,遇到了纳卫尔-斯托可方程,天书都不足以形容这种难度。
我扶着墙缓缓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四肢无力,体力随着温度一起流失,晚一点也许很难爬起来。 浴室的地板可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我只是腿部有伤,但如果躺一夜指不定会半身不遂。
我拖着右腿,缓慢地像床边挪动。我已经不想思考为什么弗拉基米尔会担心我,我有什么利用价值吗?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性格懦弱,敏感又阴暗,我有时候也很羡慕那些活泼,爱笑,咧开嘴能笑成一朵太阳花的人,但是就算是这样的我,也很想变得幸福。
就当是弗拉基米尔太无聊了,他难得发一次善心好了。我没精神去想,想来想去也不会有答案。
刚走到床边,我就瘫软成一滩烂泥,全身没有骨头似的钻进被子里,枕头松松软软地托着颈部,丝丝暖意开始汇集。
眼皮像是涂上胶水,刚一合上就再也睁不开,如果不呼吸也不会死的话,我甚至懒得呼吸,身体没有一丝一毫力气。
墙角的椅子上传来动静,木头连接处受力改变,发出“咯吱——”声,寂静的夜将所有动静都放大,听觉变得敏锐。
另一道呼吸,在凝固的空气之外,错开单调的节奏清晰起来。是他吧,我迷迷糊糊地想,目光似乎能够穿过黑暗,顺着阴影勾勒出他的边缘。
不是独自一个人这样的想法,让我奇妙地感到平静,夜色浓重,我安心地陷入梦境里,仿佛知道即使做噩梦,也会有人陪着我将我唤醒,这种奇怪的安全感。
当我把缠住脖子的头发解开时,阳光从窗帘后面灌进来,细小的灰尘飘在光芒里,时隐时现。
恶劣的睡觉姿态差一点让我体会到,被自己勒住而呼吸不畅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直接导致醒来后胸口闷闷地,一时缓不过来。
这一觉睡得不长,却出乎意料很踏实,我做了形形色色很多梦,不同场景切换的速度很快,但基本没有留下印象,白茫茫一片。
我把头发拢到脑后,昨晚睡前的印象模糊得不成样子,我的思绪像个年迈的老奶奶,多走一步都嫌累,我没多想,将心底一丝异样抛到一边去。
米拉把牛奶放到我手里,自从她发现把食物放到一边只会被我刻意忽视慢慢冷掉,但如果硬塞给我,我会硬着头皮吃下去后,就学会了这一招。
牛奶温温热热的,闻不到腥味。我分两三口快速喝完,滑腻的触感进入口腔,没有遇到多少阻力成功进入肚子里,接着激烈的甜味从舌根泛起,我吧唧吧唧嘴,米拉对于方糖执着得吓人,甜得快要发苦。
早餐的顺利使米拉感到惊讶。“原来您喜欢甜味,看来下次不论是汤还是粥都要多加点糖。”米拉接过空杯子,笑眯眯地把一切归功于糖的作用。
她乘胜追击:“午餐是华尔道夫沙拉怎么样,可是小番茄就得提前用糖腌制,这个季节番茄的酸味挺重的。”
不怎么样。我擦擦嘴,气体冲开牙齿我轻轻打了一个嗝,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乳白色的液体,我甚至以为自己喝了一杯糖水,甜味聚在舌头散不去。
我喜欢甜味,可仅限于甜点和饮料,而且是处在合适的限度,巴甫契特从上到下,怎么怎么这么容易走极端?
我想了想,试探性地问米拉。“你知道最近有人要来巴甫契特吗?”
米拉搬进来一些纸盒,拉开床尾的抽屉,把盒子里的东西放进去。“进入这里需要获得批准,大概提前三天会告知我们做准备。”她拿出来的都是纯白色,没有任何颜色混在里面,白的刺眼。
她有些诱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问,但还是思考了一会。“嗯,殿下有一个表兄最近刚从瑞士回来,过两天会正式过来拜访,罗曼诺夫先生到时候也会一起来。”
从弗拉基米尔那里听说,因为我浑身是血地离开春狩场,后来接着缺席送冬节,安德廖沙他们一定很担心我,但是弗拉基米尔拒绝他们来看我。
“除了他们呢?”我继续追问,想要知道的是弗拉基米尔昨天的承诺到底算不算数,如果他说到做到,那么很快我就能见到索菲亚了。
“最近一周我没有听说还有其他安排。”米拉目光闪烁,但语气很坚定,她收拾得很快,空纸盒垒起来比床还要高。
我无力地垂下头,心里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米拉很快全部规整完毕,她抱起纸盒走出去。
“送冬节过去了,才算正式迎来春天。”米拉把一边的窗帘拉开,她推开窗户,墙顶是尖锐的一点,石壁向两端扩张,形成尖角弓形结构。复杂的花纹环绕在顶部,分隔呈不规则菱形。
由于建造当时技术水平的限制,人们还无法制造非常纯净的玻璃,浑浊含有杂质,受到那个时代风靡一时的地中海沿岸镶嵌艺术,巴甫契特的希腊式古典中混有哥特式特有的玻璃镶嵌窗风格,光线穿过玻璃窗蜿蜒的路线,斑驳的光痕仿佛能留下印迹。
我的目光追随着移动的光点,漫无目的地跳跃。
送冬节过去了,我那时还在昏迷,错过俄罗斯最盛大的祭典。该说是幸运吗?虽然我的身份人尽皆知,但强调正统和礼节的贵族们严格遵循传统,我严格意义上还不算彻底被钉死在这个位置上,仪式性缺失使我没能在大贵族们面前露脸。
下一次同样规模的活动得等到六月底的圣灵降临节——圣三主日,也叫桦树节,夏节。明天在我看来都很远,何况是下下下下个月,遥远的节日为我松绑,我终于能松口气。
“殿下从我进来时就陪着您,在您醒来之前不久才走。”米拉用一根同色的绸缎将窗帘系住,她的语气里满是崇敬,她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相当真诚。“您很幸运,殿下很在乎您。”
好像每个人都这样觉得,只有我不知道。“看起来像是那样吗?”我疑惑地看着米拉,有些怀疑自己的智商。
“当然了!这不是明摆的事情吗?”米拉半蹲着整理褶皱,她的声音明显变大,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您可能不知道,我从小长在沙皇村,十六岁经过选拔到斯达特舍先生身边做事。那是四年前,殿下身边除了管家侍从之外,总是一个人,后来其他家族的小少爷们进入巴甫契特学习、狩猎、举办宴会,我记得尼可诺夫家族的尤拉少爷喜欢跟在殿下后面,有一段时间总喜欢拉着殿下去外面玩。不过殿下对任何人都冷冷淡淡的,即使是罗曼诺夫先生也不例外。”
四年前,弗拉基米尔还不到十三岁,没有亲人和朋友一个人生活在偌大的宫殿中,我好像可以想象脸颊上还有婴儿肥,个子矮矮的,身穿着合身的小西装打着领结,头发一丝不苟的向后梳的小弗拉基米尔背挺得笔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米拉接着说:“自从您出现后,殿下就像正常人一样,有了喜怒哀乐,好像也会烦恼。殿下有洁癖,很讨厌别人碰他,可他在您生病的时候一直呆在您身边,亲自照顾您。”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低下来,看上去有些沮丧。
“你应该弄错了······”我下意识否认,有些不确定,更害怕自己动摇。正常人?我觉得这个词和弗拉基米尔一点关系都没有。
米拉深深地叹口气,走到我身边坐在床沿,她忧愁地望着我,褐色的眼眸散发温暖的意味,将外面的春天带进来。

Chapter 123. 矛盾(三)
“殿下第一次对待这样别人,您是他的未婚妻,他重视您超过所有人,我可能会搞错,那您呢?您没有感受到吗?”她想要传达某种情感,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
我凝视着米拉,她和阿芙罗拉年纪一样大,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她的五官温润,骨骼几乎没有棱角感,这让她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身上没有成熟的优雅,而是多了一分纯真的孩子气。所以她说的话总是让我难以反驳,也更容易相信。
但我没有搞错,我承认自己也混淆过,弗拉基米尔在意我,关心我,对待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就算是傻子也能感受到。
可那不是能够相互陪伴,度过一生的情感。弗拉基米尔的情绪特殊而隐秘,我无法放松,在它面前甚至不能自在地呼吸。
“我知道了。”我含糊地附和米拉,巴甫契特如同信仰不容质疑,也不能去质疑。卧室里没有那台总是流淌出悠扬乐曲的唱片机,我无法跳上一个个悦动的音符,穿过缓慢流逝的时光,飞到高高的天花板上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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