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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求生记(雾家三岁)


“弗洛夏,那是Ebanista的毛毯,看够了吗?”他正襟危坐,深蓝的双眼直视这我,翻转着宝石光泽的法兰绒大衣没有留下一丝折痕。似乎无法容忍我举止轻慢的分神。
每次被那双眼睛直视时,那片蓝色就愈发浓烈,让人触不到边界。似乎会被浓郁的纯净灼伤,或是被它的深邃溺毙。我下意识乱了呼吸的节奏,等窒息感要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回答的时候,我只能将目光上移,看着管家制服的银色纽扣。
“啊,抱歉,只是有些眼熟。”我勉勉强强地编出理由。
弗拉基米尔不说话了。从管家手里取过一叠简报和文件之类的纸张,看了起来。清脆的摩擦声更使我无措了。
也许是受到了弗拉基米尔的授意,更可能是出于职业礼仪准则。管家朝我的方向微微躬了躬身,平缓低沉的声音传来,“马尔金小姐,您卧室里的起居生活用品都来自这个品牌的私人订制。如果不符合您的取向,需要我让人给您更换吗?”
“不,不用了。”我谨慎地拒绝。
室内又充满了和谐但不恼人的平衡。
香味不断侵袭我的大脑,我开始昏昏欲睡起来。这可不是顺从本能的好时候,尤其是在他的面前。我随时出神的坏习惯太强大了,把我拉回了卢布廖夫庄园,我的秘密花园。在一个午后,阳光罕见地浸润了雾气,将阴冷与潮湿驱赶。光线一束束一片片渗透,干燥的蓬松的,水汽蒸发了地柔软与惬意。那儿外围长满了金雀花丛,眼下可能正怒放一片艳丽的黄花,草地葱绿而繁茂葳蕤,像盛夏所有的卢布廖夫草地一样,温暖无害。
不对,没有阳光蒸发泥土水分和花茎混杂那股奇异的植物芳香,这里不是我的卢布廖夫,我的花园。那股重的木头香气生硬的给我打开现实之门,任我掉落。我在这里,巴甫契特的领地上,困在森严的城堡,没有足够长的长发可以让我自救,逃出去。
突然牵扯到长发公主,我忍不住笑出声,听着糯糯的笑声,我沉浸在回忆里。
长发公主的故事是我和安德廖沙,也许他更喜欢我叫他哥哥,在长廊散步时,他讲给我的故事。忘记当时我为什么流眼泪,羞恼地躲着他的视线。他也有些慌了手脚,从上衣口袋抽出手绢,笨手笨脚地替我擦脸,然后又叠起手绢去拧我的鼻子。
我的情绪来的快去的更快,见我止住了抽泣,安德廖沙靠在玻璃上,给我说起了那位生来不自由却充满勇气的长发公主。我记不得具体的内容了,却由衷地羡慕她,喜欢她。
随着那股子冲动而开朗的好心情,那日午后窗外的景色,留在了我的心里。玻璃墙下的草坪上经过精心的修整,点缀着一片片整整齐齐的花圃,橙色的阳光下,盛开着色彩缤纷分的玫瑰花,香罗兰,大丽花和金盏花。一排高大的桉树的一些树杈有时和紫茉莉的藤蔓缠绕在一起,露出了亮红的色彩。
“故事讲完了,弗洛夏。“安德廖沙似乎有些紧张,“你觉得怎么样?·”
我记得我当时这样回答,在微醺的夕阳下,我感觉自己飘了起来,给出了我以为完美的标准答案,“我很羡慕她,希望和她一样勇敢。”
我依稀记得安德廖沙沉默了许久,看着我,轻轻的说,“不,不需要那样,你是完美的,你是你,独一无二的。”我看着他的脸庞,笑了起来。
在每一个人身上时时刻刻都存在着两种同时的要求,一个是向着上帝一个是向着撒旦。恳求上帝或精神性,是一种上升的愿望;恳求撒旦或动物性,是一种下降的快乐。从这两种爱派生的快乐与这两种爱的本性相适应。
人类的沉醉。
是什么味道呢?我被熟悉的气味指引,目光停留在熊熊燃烧的壁炉上。
仔细了听,捱过一阵屏住呼吸的安静,火苗旺盛的跳跃,摞起来的原木一动不动任粗糙的树皮被吞噬,折断的噼啪声,一点点扩大的黑色炭灰不甘心地叹息,屡屡薄纱的烟悄无踪迹。
是蔷薇木。卡斯希曼医生的诊室里,停留在墙角,失去了报时功能,恰好从大多数角度都很难看清准确时间的昂文德帝老式落地座钟,精雕细琢的花纹刻在古朴的蔷薇木料上,时光投下阴影,将年少的安德廖沙困在里面。
原来是蔷薇木在燃烧的味道。
我迷乱的大脑应该放松下来,已经找到了答案不是吗?可我却分明感到紧绷。
弗拉基米尔注视着我,当我偏过头,就猛地闯了进去。
也不知道他看着我多久,他的手指轻抚过黑色简报的书脊,不紧不慢地歪歪头,颇为懒散地撑住下颌,下巴微微抬高,更显得他高高在上俯视我,虽然他看上去并不是很冷漠,也不疯狂,也不开心,也不愤怒。
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对他笑笑,他不是我压力的源头,我弯弯嘴角,挤出一个看上去自然而然得礼貌的笑容。
“不是这个,五分钟之前,你笑了,笑出了声。”弗拉基米尔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明了,他不想显得太具有攻击性,于是采取了放松的姿势,他清楚我的抗拒,我的恐慌。
那座钟还摆在那儿,童年的安德廖沙尝试过央求父亲将那座钟搬走,但没有成功。恐惧能瞬间击退童稚的娇弱,小孩子脑容量太小,装进了害怕就装不进其他东西了。
“我······我笑了吗?哦,是的。”是长发公主逗我笑的。
但那座钟还留在那个房间,我在大脑里反反复复重复这句话。
那座钟还在那······
那座钟还在那···
它还在那···
“所以——”弗拉基米尔的好耐心没有坚持多久,语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下来,他没有生气,很奇怪我就是知道,当他感到愤怒时,那片蓝色会是夜幕降临的暗海,漩涡挤着浪头,扑出一波又一波破碎的白色泡沫,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成年的安德廖沙虽然还拥有儿时的记忆,也许当时的恐惧是沉甸甸,难以克服的梦魇,但现在的他可以当做一段玩笑话,轻飘飘地没有任何重量。就像马尔金先生对小安德廖沙说的,要直面自己的恐惧,才能成为梦寐以求的男子汉。
“是一个无聊的念头。”它确实是,我直视弗拉基米尔,有些尴尬地耸耸肩膀“一篇童话。”
我的紧绷一点点得到松解。我想,我也许找到了答案。
一直以来,我束手束脚地困在被规则框起的狭小四边体中,每一个转身,每一次迈出想要重新开始的步伐,每一次眺望,都会重重撞在墙壁上,然后,低着头蜷起身子让疼痛袭来,接着肆虐,最后缓慢散去。
我并非是不勇敢的,我不会特意贬低自己,我想要看见每一个白日晴空,告别繁星暗夜,我是如此渴求,如此祈求。
但我也是懦弱的,我留在监牢之中,自私的将自己的希望与期待托付给其他人,总是等啊等啊,等待着有人砸破那面墙壁,救我出去。
在巴甫契特,四边形牢房越发狭窄,我一度将它归结为这里繁杂的礼仪和规矩,如果不是上述原因,那么也是我的疾病带来的压力,让妄想与折磨愈发强大,我已经足够努力了,所以,真不是我的错,一直以来,不断地说服自己,这样,才能原谅伤痕累累的过去,和今天的自己。
我用享受和恐惧培养着我的歇斯底里。
弗拉基米尔不再紧逼,他放松了肩膀,重新向后靠去,看着我轻轻点点头,似乎期待我所说的无聊的童话故事,又或者其他什么,他看上去悠闲极了,不介意花一点时间,等待着我。
其实,我一直都被疾病放逐到深渊之中,遍地荆棘,没有光也分不出昏暗,但因为懂得了快乐,所以那儿只剩下痛苦,可那里原本是没有围墙的,将我困起来,其实是自己。与其游荡在漫无边际的绝望里,还不如建造起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狭小的,转个身也困难,还需要时不时的疼痛来分清现实与虚幻,然后告诉自己,要去外面的世界,那里有四月的春天,和一月的洁白的雪花。
这样去相信,仿佛就能坚持下去,独自在牢笼的牢笼之中默默勇敢。即使只捂住自己的双耳,便听不到铃铛声。
我长舒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应该走出去了,墙之外的苦难依然堆积如山,我明白,所以,我该去看看,这么多年了,总会有一些好的坏的变化。
果然,此时的巴甫契特一贯阳光灿烂,好像喝醉了的太阳直挺挺地躺在被毁灭养肥的美丽的花毯上。空气中充满生命的无边的低语———无限小之物的生命——这声音被有规律地打断,就好像是在一曲低声演奏的交响乐的嗡嗡声中有一阵阵香槟酒瓶塞的爆炸声。
“弗拉基米尔,先不说童话。”我转回目光,轻声说:“我不喜欢金布罗女士的新娘课程,你能帮帮我吗?”
“呵——”一丝轻笑溢出他的嘴角,像是被我看到的阳光传染给他,弗拉基米尔深蓝的双眸淡化暗色,墨色模糊,一层轻薄的金黄有些透明的覆盖。
第一次,我从他那里感到温暖。
“弗洛夏······伊芙···我在等,不是被动的感受到,而是你说出来,我们共享的情感。我们的喜悦与痛苦,厌恶与热爱,我一直等你告诉我。”
“在每一个人身上···”“果然,此时的····”部分出自——《巴黎的忧郁》『法』夏尔·波德莱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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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2. 弗拉基米尔番外·沸腾
阳光若是安眠奏鸣曲的指挥,她的心跳就是打击乐的首席,即便所有声响都消散而去,她的心动在此刻成为永恒,我的光,我的臆想,我的渴求,我的午夜梦回。
蓝色的眸子映着女孩的剪影,不用细致的观察力都可以轻易看出她的僵硬,茶色系的起居服光滑的缎面没有一丝褶皱,被钢琴线狠狠勒住脊背和肋骨,连软垫都遥不可及。一个普通的受了惊的淑女,尽力维持着得体的体态和严格的礼仪。
如果能忽视那一小块被被攥紧在手中的裙边,还有被魔法石化了一样无法转移的眼神,以及在苍白皮肤下清晰可见的绷起的肌腱,那么她就真的得偿所愿了——一只伪装成刺猬张开尖刺吓退敌人,心满意足地抱着松子,得意忘形的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爬回洞里,胆小又狡黠的小松鼠。
我以为我已经开始习惯她的沉默,并且适应良好。如果这是代价,我不以为意,我很习惯缺憾就如我永恒的苛求完美,这并不矛盾。
在我第三次忍不住偶尔偷看她时,我感到挫败。
我知道她飘忽的眼神也时不时偷偷瞟我,就像我总能利用她移开目光的时间差捕捉她的每个行动,呼吸,幼弱的脖颈和不安的睫毛。
相比于她,我光明正大得多也卑劣得多。我知道她有些畏惧我的眼睛,于是顺理成章地占尽了这个便宜。我享受着她的无措,又渴望更多,抓不住什么,只能冷眼站在岸边,看寂静的水面被涟漪侵扰,颤动。那些细小的泡沫,从漆黑冰冷的深处冒着随时破灭风险,一路上浮,泛出水面,迎接阳光和空气,又毫不在意的,只是享受嬉闹的快乐,“啵”的一声,消失在水面。它们就是这样随意自我,不在乎被搅乱的水面,和在岸边看着这一切发生无能为力的我。
我想,我的挫败是在承认无能为力的那个瞬间,却感受不到熟悉地兴奋和愤怒。
我习惯把事情搞得一清二楚,任何灰尘和污垢,恶俗的谄媚和真实的罪恶都无所遁形,而现在,我却爱上了模糊。
就是她的眼眸里一片浅灰,雾蒙蒙的,像清晨的卢布廖夫,看不透深度,也许是一片浅溪,蜿蜒流向森林深处,寻不到源头,只剩时有时无的回声。
我突然无法寻根问底,我任由她克制地在我心里划拉出一个大洞。我的过去无法填补,我无法掌握主动权,那里充满了情绪化的气体和不安的因子,比潘多拉的魔盒还令我向往和畏惧。
我第一次失去了我的好奇求知之心,任由它生长,直至吞噬我,我也无法了解它消灭它,最后彻底沉沦。
我一直在岸边站着,直到被淹没,成为它的殉葬品。
弗洛夏,她就是罪魁祸首,她造成了这一切,世界上还能有谁像她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还对此一无所知,我只能任由愤怒的火焰把我燃烧,因为她一无所知,她无辜至极,我就可悲至极。也许在她心中我就是个魔鬼,可那又怎样,总比是个连自己要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虫要好。
从卢布廖夫的雪地上看见她的那一刻起,我就好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这些天,她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实际上连阿芙罗拉都小心应对的沉郁、时不时暴露的自毁情绪,对卢布廖夫无力的思念和巴甫契特给她的不安,都是她消极的抵抗。她从不拒绝也并不热切,她浑身的细胞都在拒绝这个地方成为她的家,告诉自己她不属于这儿。
可她不知道,她说了不算。
对她,我已经失去了主动权,控制权必须牢牢地握在我手中,但是就连这点权利,也在我还没有发觉的时候,拱手相让。
“我不喜欢金布罗女士的新娘课程,你能帮帮我吗?”
——从这一刻开始,我已经准备好献上我的王冠。
她真挚地看着我,在她朦胧又神秘的思绪世界里大冒险后回来,她不自觉的笑出来,我很惊讶我一直都在关注着这些,她第一次无关礼貌的微笑,让快我溺死的我大口喘息,气流冲进我的喉咙,劫后余生的疼痛和清醒,一次就上了瘾。
她为什么开心,不难猜测,无非就是老生常谈的卢布廖夫和愈发碍眼的马尔金家族。他们总是在关键时刻成为弗洛夏的依靠,他们温暖,舒适,天生带着琥珀色的亲近感。弗洛夏逃不开这温柔陷阱也不想逃开,她的很大一部分只为他们开放。
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该死的安德廖沙·马尔金,我敢保证,他只是弗洛夏毫无任何血缘关系的继承对手,只不过可怜的早夭妹妹的的移情作用,这话骗骗弗洛夏就好,她有时天真得可爱,这种话正对她的胃口。
在她发现不了的地方,我一步步退后,踩着垂落的边缘,她还一无所知。我心底漫上的浪要几乎将我淹没,弗洛夏还是一潭死水。我不能逼她,我能感觉到,死神牵着她的另一只手与她同行,我力求果断而不莽撞,我不能把事情搞得更糟。
在她住下的这段时间,我刻意避开她。我的无措比现状更令我焦虑,我无法承担任何坏结果的风险,但究竟有什么坏结果,我又一次强迫自己停止思考。
我不想知道答案或者说我就是因为知道那究竟有多糟才不愿去想,我陷入了反思的死循环,即便如此失败,我还是不愿意去假设,做最坏的假设。
我的反复无常让马利奇科开始困惑,但他的忠诚和专业让他无法开口质疑,还有多事的卡亚斯贝,已经不止一次委婉表达过他的担忧和顾虑。
金布罗女士是我的试探,可命令刚下达我就开始犹豫,这已经变得不像我了,我必须停止这混乱的一切,停止这一切因她而起的风暴。
我召见了卡斯希曼医生,根据收到的资料显示,他与弗洛夏的死神朋友较量很有一套。
意料之内,他并不信任我,极力隐藏弗洛夏的病情。所谓的绅士主义,让他习惯性地怀疑我是否另有所图,我不在乎,我了解这类人,这种人的慈悲和软弱,道义和原则,几乎不费什么功夫,就能让他放下防备。
同样,他顺利地给我带来了坏消息。我一直都知道弗洛夏是有问题的,是不健全的,以某种标准判断的话。
这种疾病出乎意料的微妙和艰险,所以我留下他,他的能力和专业素养不是最顶尖的,比他更优秀的医生简历摞起来足以超过教堂里的圣父像,可他在弗洛夏的病情上是最有经验的,最关键的是,弗洛夏信赖并仰慕他,这是谁都比不上的。
我无意把卢布廖夫的绿色还给她,那起码回忆中所剩无多的温暖我可以留给她,剩下的,巴普契特会带给她,我希望如此。
即便弗洛夏不提出这个要求,我想我很快也会撤销这个决定,我早就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对无辜的人恼羞成怒的、幼稚孩子气的行动。
卡亚斯贝提醒过我随意撤消这种课程是不合规矩的,我比谁都清楚,可是我太贪心了。我第一次任性,克制,混乱而又歇斯底里,即使表面风平浪静,冷静自持谁都不敢拉住我,那些侍从只会在我一言不发的时候把头低的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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