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没想逃走。”
他在潜移默化地说服我,从思想最深处安抚,留在这里,很安全。
差一点我会相信。
直到凑近弗拉基米尔那片神秘海域里,风暴囤积暗潮涌动,只差一阵燥热的暖风,在茫茫大洋里不起眼的一个浪头,当到达海岸浅水地带,呼啸着的海浪冰墙便会裹挟一切摧毁万物。
我没有抽回手,对我还是对弗拉基米尔而言,都是无用的行为——既没有意义,也毫无用处。
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感受着他修长的手指汇集到手心,接着四散开来,他的手凉凉的,没有我的手指冷,也不会留下温度,最后穿入指缝,十指相扣。
我想说点什么,这是一个可以说话的好时机,令人沮丧的是,舌头僵住了,更有可能是大脑的错,它完完全全化成了一堆浆糊。
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我再一次为自己鼓掌,正如安德烈老管家所说,勇气用在合适的时候是勇敢,不合适时则是鲁莽,看来我比自己想象的要勇敢得多,假如我没有低下头,避开弗拉基米尔的双眼。
“巴甫契特就是你的家。”弗拉基米尔的语调清清淡淡的,敷衍的花骨朵歪歪扭扭地冒出来,噗呲一声化作青烟,他掩饰得很好。
但我就是知道。
我看不透尤拉,看不透阿纳斯塔西娅,看不透阿列克谢,甚至是我的哥哥安德廖沙···他们的恣意享乐的态度,玩世不恭的调笑,然而一板一眼决不越线的礼仪还又看不见摸不着,但每一个字眼每一声语调里都在强调的阶级规矩不容许丝毫冒犯,他们的笑是笑吗?在意是真的在意还是不在意?我不知道。
我不需要知道,哥哥不会伤害我,其他人无关紧要。
但从第一眼,我就可以明白弗拉基米尔,不是用脑子去思考,而是被动去接受塞进来的信息,他的愤怒,他的暴躁,他变化多端难以捉摸的情感。
所以我才会逃跑,看清楚足以迷惑世人的塞壬的皮囊之下,那些疯狂炽热几乎失控的东西,我害怕它,害怕到抑制不住的浑身发抖。
我要逃,要赶快逃跑,从第一眼我就知道。
“这里不是我的家,卢布廖夫才是我的家,你明白的,以后你会说谎,你会让我相信你,但你不会放我回去。”
我不想假装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能忽视真相。我似乎在强迫自己吞下菠菜,像大力水手一样,变得力大无穷,无所畏惧。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我压低了喘息的频率,缓慢吸吐空气。弗拉基米尔径直坐上去,姿势里带着一股随意,又无比恰当,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的漫不经心。
他用了一点力气,我和他的距离缩小一段,现在,我的膝盖在他两腿之间,再往前一点,就能碰到王座,这不仅仅是一个座位,但我不想去思考更多,我怕自己的腿会不争气的发软。
“你知道?”
我感到有些放松,弗拉基米尔的语调再低沉,也掩不住泛起层层波澜的惊讶,他几乎没有露出过超出掌控之外的表情,的确,所有的一切都按着他制定的规则,丝毫不偏不移的发展。
“嗯······弗洛夏。”
灰沉沉的薄云被一缕挣扎的阳光冲破束缚,趁着这份时机,一束又一束撞击防卫,柔和地击碎阻碍,将云层变得千疮百孔。
“我很高兴。”弗拉基米尔的手指缠绕上我的头发,平日里在冷水作用下倔强非常的发丝开始异常柔顺,软软地穿梭在他指尖。
“你没有说谎,弗洛夏,这里在正常跳动。”他的手指穿过发丝,轻轻隔着层层阻隔触碰我的心脏。“我真的很高兴。”
我缓缓呼吸一小口气,因为屏气肺部感觉并不算好,我不能让自己太有压力,可我无法控制,疼痛的感觉若隐若现,将忍耐的力气渐渐消耗。
“可我一点也不开心。”我偏了偏头,发丝从他指尖溜走。
弗拉基米尔抬起眼眸,他有几分同情和熟悉的嘲讽,“你会开心的,我会让你开心的。”高高在上的怜悯和自恃身份的无动于衷。
怎么看都无法产生一丝感激。
“我做不到,弗拉基米尔。”我尽力咽下反胃的不适,早餐吃的太快了,这幅娇弱的肠胃系统顶着压力撑到现在已经挺不容易。
“我不适合巴甫契特,我生来平凡,也甘于平凡。我要的不多,应该比你想要的要少得多。”我试图说出来,填满安静的空隙,总比沉默使人心安。
“瞧,我不喜欢穿裙子,我喜欢穿裤子,因为我喜欢自由自在地伸展四肢,你知道的,那样看上去可不太淑女,我不是个淑女,我有很多问题······”
“嘘——”弗拉基米尔打断了我的喋喋不休,我一下子沉默下来,我想说这些,看上去真像小孩子闹脾气,拳头打在空气里,不上不下,没有着落。
“你会喜欢上这里的,巴甫契特可以给你一切,哪怕你是个贪心鬼,想将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攥在手心里。”弗拉基米尔在诱惑着,“巴甫契特都能给你,我能给你······”
投射入雾气笼罩的玻璃,反射在金丝细缕缠绕的木棱边,闪烁着,不晃眼。它们驱赶阴影,细细的灰尘飘忽荡漾在光里,是陈旧的遗骸,原本富丽堂皇的地方,突然亮了。
弗拉基米尔坐在我投射下的阴影里,没怎么动弹,只有几丝顽强的亮光,烘烤着他双眼中的厚厚冰霜。
我没有发现,弗拉基米尔一只手懒懒地搭在一旁,而没有吃大力水手的菠菜,依然胆怯的我低着头,好像······好像和他相互拥抱着,暧昧着亲吻一样。
我能确定的事情不多,但对我而言都不是好消息。
首先,我的病情并没有如我期待得,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
其实也不算是出乎意料之外,生病这件事本来就是反反复复,它不会因为主观的事物让步,一点点蚕食着精神力量,在吞噬光明的过程中强大起来。是恶魔般的存在。
好在有卡斯希曼医生,即使每日与他会面的时间被巴甫契特极力压缩,甚至这些时间也不能得到保障,但与他交谈的短短片刻,我轻松了不少。
卡斯希曼医生根据情况,不断调整着处方,副作用减小许多,睡眠质量也还算不错。
总之,不坏不好,沉默着陷入了胶着的拉锯战。
再来,罗曼诺夫不喜欢我。
他也许需要我,但不会喜欢我。我无比确定。
从他有意无意隔开我与卡斯希曼医生的接触···不,应该更早,当我来到这里那天,巴甫契特拒绝了我的贴身女仆玛莎时,我隐约产生了一种感觉,弗拉基米尔正不由分说地清除我身上卢布廖夫的印迹。
就好像,他乐于见到我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似乎是阴狠的狩猎者,享受猎物在陷阱中苦苦挣扎的模样,他能一丝丝收紧手中的绳子,在绝望和痛苦中好好饱餐一顿。
我不了解爱情,但总是不会如此自私。
最后,我被软禁了。
“马尔金小姐,您有在听我讲话吗?”不同于阿芙罗拉恭敬柔软的语气,其中夹杂了丝丝不满。
“是的,我在听。”我稍稍抬起下巴,目光缓缓游离,落在一旁跪坐的女士身上,“金布罗(Kimbrough)女士。”
金布罗女士看上去像极了洛奥利夫制衣店里的女裁缝维拉女士,我的诺亚斯顿秋冬季的校服就是出自她手。不过,金布罗女士是个相当严肃的人,她没有展露过一丝笑容,在面对我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我并非一个出色的好学生。
她负责指导我的礼仪,但由于我从未系统学习过,这原本的指导便成了庞杂而细致的课程。
从另一角度说,称不上是完全的软禁,餐厅改在三个房间之外,一天内一半的时间被金布罗女士占去,剩下的时间,我想出去走走,阿芙罗拉和伊莲儿也会跟着,但是没有人引路,我甚至走不到玻璃花房就会迷失在相似的砖墙和相似的转角里,盘旋的扶梯和蜿蜒起伏的狭窄通廊,一会是黑夜里的烛火,一会儿残血夕阳,剥夺我所有的方向感,代体力所剩无几时,便会有人带我返回,他们的举动显而易见,我想了想也不会问了。
这是巴甫契特,不是我的卢布廖夫。
多亏他们,我得以无数次肯定这一点。
“很好,就是这样,马尔金小姐。”金布罗女士轻点下颚,语气里带上罕见的满意,“与相较于您,身份低下的人对话,不必作出专注的神态,态度自然,语气平缓,显示出您的姿态即可。”
我已经不会与金布罗女士讲些尊重与相互尊重的东西了,她对我迟缓的学习进度相当不满,擅自加长课程的时间,我不想在这些问题上自找苦吃。
“作为君主,如何获得民众的信任呢?”金布罗女士正襟危坐,突然地提出问题。
这难道不是弗拉基米尔的应该去操心的事情吗?与我有什么关系?去问他好吗?
我是很想这样回答。
“或许······我无法回答······”
我的声音断断续续,瞬间失去了被金布罗女士肯定地“贵族姿态”。
“马尔金小姐!!”
“呃···民贵君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爱,爱民如子······”我完美诠释了手足无措,以及口不择言。
“马尔金小姐······”
金布罗女士几不可闻地摇摇头,她的目光牢牢地钉在我身上,“一般来说,人类的本性总是忘恩负义、变化多端、弄虚作假、怯懦软弱、生性贪婪的,当你对他们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可以说,他们完全是你的人。当你有需要时,他们表示愿意为你流血,愿意为你奉献自己的财产,甚至是牺牲自己或是他们的孩子。但实际上,当危险到来时,他们只会选择背弃你。假如君主选择相信他们的那些空头承诺,因而忽略其他措施,那么毫无疑问,这个君主必会灭亡。要知道,那种靠钱买来的,而非依靠伟大而高尚的思想获得的友谊,是不稳固的,在你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是不可能指望依靠它的”
她的语气软和来下,淡淡地说:“答案是,君主不需要获得民众的信任,只需使他们将自己的忠诚双手奉上。”
“我明白了,金布罗女士。”我点点头,道理也是这个道理,与我的观点不同,听一听也是不错。
她没有停下来,接着说道:“其实您的回答,对也不对。”
尽管尽力掩饰,还是被老练的金布罗女士揪住了我的一知半解。
“您的答案是对的,方式却不对。这个问题您无法回答,在任何场合和环境中,无论是问题本身,还是答案,都是突兀的,失礼的,只有那些毫无素养的野蛮人,才会如此不合时宜。”金布罗女士一脸严肃,她朝阿芙罗拉示意,“您只要淡淡地勾起嘴角,像是在笑的样子,或者连眼神也不必传递,随您的心情。”
我愣了愣,接过金布罗女士递上的茶,抿一口,嘴里药物的苦涩感便中和了,只留有一缕新鲜的芬芳,明明是绿色植物,残留的香气像是被大雪掩埋了一个冬季,冲破严寒,在凌冽的风雪中悠然自在的味道。
“这是什么茶?”我只知道是茶,或许是绿茶。
“是来自日本的GYOKURO玉露茶,低温冲泡,激不起茶叶的苦涩感,鲜甜怡人,对您的身体也有些好处。”金布罗女士从我的手中取过茶杯,不肯让我再尝第二口。
“您知道是怎样的口感,记下来,不要忘记,但也不需要留下深刻印象。”看她又吩咐阿芙罗拉去准备其他的,不禁感叹这种见缝插针式的学习方式果然不一般。
阿芙罗拉快步走近,却不显得匆忙,她在金布罗女士一侧,声音不大,足够使我听见:
“殿下来了。”
金布罗女士并不表态,她从不耽误学习的时间,除非弗拉基米尔偶尔过来,她通常立刻停止授课,将阿芙罗拉带出让她候在门外。
阿芙罗拉捧着我的画,这也是课程的一部分,跟着金布罗女士离开,看样子差不多会在廊庭中碰到。
我边放空边站了起来,活动僵硬的骨头,手腕,脚踝发出格拉格拉的声响,听上去就满是时光灰尘的垂垂老矣,每走一步苍老就会随着动作抖落下来。
绵软的地毯吸收了鞋子撞击地面的声音,但弗拉基米尔的气息瞬间就扩散到四周,我不用抬眼,就知道他径直走到我对面坐下。
我左手扶着沙发,没骨头似的跌回一片蓬松柔软。金布罗女士所要求的正确的仪态实施时,这个沙发简直是折磨,但现在,没有比窝在这儿更舒服的事了。
“弗洛夏,好久不见。”弗拉基米尔不像我上课时绷直身子用尽全身劲儿的勉强样子,他不故作挺拔,却足以让金布罗女士无可挑剔。大约是午后,他一手支着下巴,有几分懒洋洋。
也不久,一周左右,他偶尔过来,不多说什么话,就坐在一旁安静地,凝视,我猜测。我不想去直视他的双眼,他不会强迫我说什么,做什么,时间久了,我也记不清他何时走的。
习惯就是这样,我慢慢适应他的存在,或者适应他的不存在,按照金布罗女士说的那样,随我的心情。所以,我的心脏不会再因为弗拉基米尔的到来狂跳不止。
“是的,好久不见,弗拉基米尔先生。”我侧靠在抱枕里,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空气滞涩起来,我习惯他的安静,我想,他也会习惯我的沉默。
筋骨还没活动开,我继续维持着不动的姿势,向余晖道别。
“你在伤心吗?”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像是失去阳光的房间,冷嗖嗖的,有点无奈和其他一些复杂的东西,“我不想你伤心。”
我突然有些悲伤。我经常感到难过,但这不是普通的悲伤,鼻子一阵阵发酸,是无法忍受的难过。
我被困在这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觉不到我想活着追求的,梦寐以求的一切,我为什么不能难过?但我意识不到,就像一个人不会觉得寂寞,直到出现另一个人。
更因为,我对弗拉基米尔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这很难说不是我在艰难处境下的下意识依靠,谁都讨厌孤单一人,把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当成特别的存在也是人之常情。
在这里,所有人都把我当做马尔金小姐,只有他还记得我是弗洛夏,马尔金家的弗洛夏。
因为我心中有一份期待,所以不知不觉在对方的言行中混入自己的愿望,当被现实落空,就会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这对弗拉基米尔不公平。
但也许,这是他想要的。
“一般来说····依靠它的”——尼可罗·马基亚维利《君主论》
他没有看向我了。
我即使不敢将视线明目张胆地挂在他身上,余光也总是警醒地分给他一些,似乎一旦感知到他的存在,我就成了初生的小兽,慌张又无措地戒备着天敌。
罗曼诺夫微微侧过身,几缕暗金的发梢搭落在苍白的后颈上。管家单手背后,恭敬地弯下身子,听着他的吩咐。主仆细细碎碎的交谈声传过来,什么也听不真切。
我稍稍放松下来。
勤劳沉默的女仆的刚添过柴火,火星夹着掉落的木头碎屑在上空中炸裂,噼里啪啦,毫无节奏,不留心就会错过的声响,安静的消失在火焰中。空气里弥漫着温暖厚重的木头香气,更像一种古怪但似曾相识的香氛,催人困倦。一时之间也想不起这味道来自于哪段记忆,细细思索了一会,总是快要抓住那份清明的尾巴,强迫自己专心,画面快速闪过,门后依然是徒劳的大片空白。
也许是药物带来的副作用吧。这成功让我放弃了先前的思索,或者说,挣扎。
我无法不用这样的理由叮嘱自己,即便这对改变现状没有任何好处。断断续续的记忆缺失,只要试着回忆,头痛就接踵而来。思绪恰似一片转动的蛛网上结满了细密的露珠,这些晶莹在一闪一灭,一闪一灭。节奏井然的闪动就像永恒的未知一样,万劫不变。
我想我已经厌倦了在满空繁星下,除了静脉流动的血液,我呆滞地陷在鹿皮沙发里,盯着扶手上搭着着灰白毛毯上柔度的线条和复杂的花纹,迷住心神,成了个史前雪人。
我似乎要将毛毯看出个洞,死死地盯着。绒毛是如此精致,如此细薄。毫无目的又心驰神往。
“Ebanista。”少年沙哑的声线,冲破了一室静默。恰如其分的惊醒了我。
注意力还无法及时收回,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错愕尖锐的“啊?”清亮迅速的反应和陡然失控的音量又成功使我呆住,小心翼翼地看向弗拉基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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