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成功让阿芙罗拉受到了冲击,她的脸色毫不夸张地变白,嘴唇微张一脸吃惊的样子,这应该是我见过她最人性化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他现在只能······还在等着我,所以我们可以走了。”
我换上系带的小皮鞋,率先一步走出房门。
我并不是满腹经纶、聪慧可人的女主角,不可能凭着三言两语,一朝一夕就能改变阿芙罗拉的思想。况且,我不会去做,即使封/建主义更像是积淀了厚重灰尘的历史文物,除了静谧安详的博物馆无处可去,即使早在十七世纪席卷欧洲的启蒙运动中人人生而平等就已落地生根,我也不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用具象化的价值观世界观评判,区分理解对方。
我不去遵从自己的信念,反而将之作为武器,攻击与我不同的人,这实际上也是在攻击我所坚持的信念,这恰巧完成了一个悖论,表面上同一命题或推理中隐含着两个对立的结论,而这两个结论都能自圆其说,既然相对立,就无法同时支持。所以,如果我一昧质疑阿芙罗拉,那么先轰然倒塌必然是我自己的理念。
人由上帝所创,所以人类都处于全能上帝之下,不能逾越,并且又因祖先有罪,所以人类生而有罪,没有例外。所以,我和阿芙罗拉并没有不同,从教义里,或者基于自我认识,我没有自以为是可以去评论它的资本。
更因为我害怕和阿芙罗拉相比,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似乎是虚幻的那一个。
门外有人引路,衣着与刚来通报的人看不出有任何区别。阿芙罗拉很快跟上,落后我一步之外。她低声道,
“这些人是巴甫契特堡的侍从和守卫,黑色着装的是守卫,暗红色的则是侍从,他们分布在城堡的各个角落,随处可见。”
“嗯。”我低低应道。
一段石像的走廊过后,下几级阶梯,转个弯就是昨天的落日里熠熠闪光的玻璃花房,它被古罗马神话披上芙洛拉女神的光辉,一副只食空气与雨水,享万物滋养的典雅模样。
我的目光分散在璀璨的花朵上,耳边冷不丁一句阿芙罗拉的提醒:
“小心脚下,弗洛夏小姐。”
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我知道了。”鞋跟敲出清脆的声响,比想象中的轻巧舒适很多。
“前面就是了。”领路的人后退在一侧,微微躬身。
最后是一段黑暗,前后两头微微透出光亮,石墙上的灯光似乎被看不见的风吹动,忽明忽暗,凹凸不平的青灰色石砖在影影绰绰的变幻里张牙舞爪,面目狰狞起来。
“就在这道门后方,弗洛夏小姐。”
“你不和我一起进去吗?”我迟疑道。
阿芙罗拉笑着摇摇头。
好吧,我深吸一口气,暗自平复愈发激荡的心跳:“谢谢。”我迈开步伐,接着朝前走去。
伫立在门两侧的侍从打开门,清亮的,早晨的阳光立刻注入,和花香不一样,是安静又活泼的香气,不由得使我镇定下来。
只一眼,便看见了独自在晨曦的边缘沉默的罗曼诺夫,他既没有看报纸,也没有提前用餐,此刻,也许是没有外人在,他有些放松地坐着,慵懒地望着在光斑里起起伏伏的粉末。
“睡得好吗?弗洛夏。”他忽然转过来,稍稍歪着头,浅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与我一般的休闲纯白色扩领长衫以及与我不相上下的苍白肤色,为他增加了几分柔软的不谙世事,将单纯无害的精致少年和昨日咄咄逼人的他分割开。
似乎相隔了一段距离的原因,我并不能从他死气沉沉的双眼中看到一丝多余的情感,而我只是没有生气的物体,和他奇妙的没有区别,犹如同类。
“托你的福,还不错。”我不去思考莫名其妙的归属感,这又是我过于神经质的大脑一次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根本没有深究的必要。
“你呢?”我想了想,礼貌地回问。
罗曼诺夫看着我小心地坐下,身后的女性侍从随即将厚实的毛毯盖在我的膝盖上:
“很好,弗洛夏,托你的福。”他的目光收了回去,“这是真心的。”
Скажи изюм的意思是葡萄干,相当于我们照相的时候说的“茄子”。
又来了。
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理论上来讲,我并不是个崇尚阴谋论的家伙,我一直尽自己所能的相信他人,但是或许罗曼诺夫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使之前的努力都化为泡影。
就像这样,仅仅一句轻飘飘的问好。
我可不是胆小鬼,我可不是胆小鬼,我可不是胆小鬼······
“是,是吗?”我接过列昂尼德手上银盘里的方帕,攥紧微微汗湿的手心。
早餐很美味,我的确需要一些热腾腾的食物来缓解腹部坠痛,香滑软嫩的蒸蛋上飘出晕开的蒸汽,流入食道,似乎可以使我渐渐放松下来。
美好的假象并没有持续太久,罗曼诺夫用指尖轻轻敲击玻璃杯的表面,沉闷地,嘭嘭——嘭嘭——
“吃完了吗?”
显而易见没有!我咽下嘴里的食物,看着还剩下小半份,有些不舍地放下汤匙:“好了·····”
他没有吃早餐,手中杯子里的热气散去,茶或者咖啡?看罗曼诺夫状似无聊地摆弄,已经没有喝下去的兴趣。
我抿了抿嘴唇,将溢出嘴角的罗曼诺夫收回去,换上他更满意的称呼:“弗···弗拉基米尔。”
第一次,我和他同时处于一个相对平和,安全,没有冲突的场景,我踌躇半晌,轻轻地说:“我想去学校,可以吗?”我觉得趁着这个氛围得赶紧问出口,时机总是稍纵即逝。
“你想上学啊。”他赞同道,“学习对你很有好处。”
我一时猛点头,无声地表达我的急迫。然而,弗拉基米尔话锋一转:“可惜你没有时间。”
“为什么?”我震惊地瞪圆眼睛。弗拉基米尔盯着我,我想从他如深海般暗蓝色的双眼里看出些什么,却有点胆怯,诱惑与危险永远相互依存在那片未知海域。
我只能呆呆地看他站起身,径直离开餐桌,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有些丧气,好在起码是个不错的开头,很多事情只要迈出了第一步,第二第三步就不会太困难了,取下腿上的餐巾,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嗯!嗯!”列昂尼德清清喉咙,我闻声望去,他看着我,然后朝另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恭敬地出声提醒:“马尔金小姐······”
我扭头望去,弗拉基米尔没有离开,他笔直地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挺拔的像是希腊贵族傲慢的石像,只有淡淡皱起的眉头透露出一丝丝不耐。
弗拉基米尔在等我!!!
“跟上来。”说完,他转身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哦哦!”我识相地抓起裙子下摆,小跑着追上去。繁花似锦的裙摆在鞋尖泛起一层层波浪,我得小心不让它绊倒鞋尖。
掠过门口的阿芙罗拉,没有时间和她问好,笑容也只来得及留下还未完全绽开的半个,就急急忙忙追上前面的背影。
我没有胆量让弗拉基米尔等等我,这个世界上有他需要为此停留的人吗?我仍然不明白,我也不需要尝试,踩着他的影子坠在他身后,被晨曦延展的面目全非的影子就够了,似乎也算在弗拉基米尔面前,悄悄躲避起来。
只是暂时的。
巴甫契特堡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明处在暗处,看得见看不见,他们的信念和传承是巴甫契特里的一颗颗螺丝钉,尽忠职守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推动这台古老而辉煌的巨大机器,承受住历史的巨浪滔天,洗涤铅华磨难,一步又一步,将历史的尘土踩在脚底下。
然而此刻,除了走路的声响,和我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外,我没有听到任何人类活动的声音。
“我们会结婚吗?”我看着自己完全笼罩在阴影里,竟然严丝合缝般,像是嵌进一幅完整图画中的一颗拼图,彩色玻璃投射下的光晕忽明忽暗,绕花了我的双眼。
我就是突然,想问问他。
他的背影一顿,脚下也慢了一瞬。趁着这个空隙,我赶紧加快两步,走到了他的身侧。
“我以为你不会问这个问题。”他的声音有一点沙哑,好像是变声期后期的男孩子,但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压抑。弗拉基米尔的身体似乎束缚着某一个地方,连我都不由自主地感到紧绷起来。
他停下脚步。
“你不是一副很伟大的样子吗?”他红润的嘴唇轻飘飘地吐出满满恶意,“自我牺牲,自我奉献之类的,明明只是马尔金家的养女而已。”
“你啊,到底知不知道婚姻是什么?”弗拉基米尔觉得有些好笑,一丝讽刺的笑声溢出他的嘴角,没有挂上丝毫温度,犹如这片大地上永冻的冰原雪川。
我死死忍住退后一步的念头,这幅模样的弗拉基米尔我是第一次看到。
无论是神秘的,冷漠的,高贵的,步步紧逼的,似一阵飓风以强势不可抗拒的姿态进入的他,都未曾如此时这样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蹭过,血花渗出,疼痛肆意。
“嗯,我知道。”
我知道的。
妄想是遥不可及的上一世,只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乖乖听话,医生们就会在病房门口的白色姓名贴纸旁打一个黄色的小勾,这意味着我也许能够在每日午饭后,得到一段时间自由活动,长短取决于护士们的心情和她们是否有约。如果有约会,她们会提早开始晚禁,如果没有,我会拥有稍微长些的时间。
不能离开所在的楼层,不能躲进监控死角。最后一个房间,在楼道的夹角,是一间破败的图书室,几乎没有人去,京天呈也没有去过,他虽然聪明,是喜欢看书的人,但他很难好好表现,不闹事,不藏药,他总是自我意识相当强烈,有自己的想法,我与他说过图书室的事情,他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
那不能算好地方,只要推开咯吱作响,铁锈丛生的门,积了一层层的灰尘扬起,闭塞的空间照进午后暖黄的阳光,朦胧结成霜,似雾非雾,呛得我咳嗽不止。临窗依次放置六排铁架,上面堆满了书。
我不是特别乖巧的孩子,所以来得不经常,有一本书我却记得。
《萨摩亚人的成年》,是一本写着爱情,婚姻的书。当然,无关浪漫美好,这儿不会有那些书,多是正经严肃又刻板的大部头,论文与生物试验资料也堆得七七八八,《萨摩亚人的成年》主要研究了西方文明海中原始人类的青年心理,但我昏暗寂静的光线里,记住了一段话:未婚男女间的关系一般有三种类型:一种是“相爱在棕榈树下”的暗地交往,一种是阿瓦加(Avaga),即公开的私奔。还有一种是仪式隆重的求婚。
“求婚时小伙子,坐在姑娘的面前。”我抬头看向弗拉基米尔,语调平静,“大概,是重要的事情吧。”
弗拉基米尔没有听我似是而非的回答。
“哼······”他的手有些凉,抓着我的手指,力气不小,将我拉入最近的门。
一步踏入,明亮齐齐撒入空旷的宴会厅,侧边巨大的油画,装饰裹着银器,大大小小擦得锃亮,相互反射炫目的银光,水晶琉璃摆设高高托举,承载尊贵,又渲染了傲气。
“那。”弗拉基米尔指向最高处的座椅,耸立的椅背铺满了点缀的宝石,像极了扶摇直上的塔尖,高高在上,无人可及。
“看见了吗?”弗拉基米尔语气冰冷,“那是我的王座,是我要加冕的权力,我要承担背负的荣誉和对这个国家国民的责任。”
他不带一丝感情,微微扬起的嘴角没有笑意:“旁边,是你的位子,弗洛夏,从你来到巴甫契特的那一刻起,你所有的生命,都离不开这里,我的身边。”
“放···放开······”
他抓得越来越紧,手指似乎陷进我的手腕。即使不是受伤的那只手,但疼痛仍旧迅速辐射开来,我挣扎着晃动手腕,逃离他的禁锢,也似乎使上了全部力气,逃离被别人决定的命运。
“俄罗斯每一寸国土,都是我的,你能去哪?哪怕你死了,也得死在这里,你现在明白了吗?”他的力气一点点加大,似乎下一秒就能折断我的骨头。
“你注定是我的了。”
总是这样,来不及给我一线希望,一点点可以反抗的机会,这让我感到恍惚,什么是什么,我该做什么,我该怎么做,没有头绪,更别提答案,我是棋子,被推着走,而下棋的人,总不会是我。
眼睛有点热,我无奈地吸了吸鼻子,我不想哭,不想在弗拉基米尔面前哭,这很丢人,虽然我没法控制:
“我疼,弗拉基米尔,你先放开好不好,我真的很疼······”
我从没有在其他人面前喊疼,以前是没有会在乎,说着说着就不说了,医生不会听,护士耐心时会稍微放松束缚带的松紧,让它不会深深地勒紧肉里。在马尔金家里时则不能说,表面坚强内里柔软的索菲亚会偷偷掉眼泪,安德廖沙只能忍着心疼·····
我不能我疼着,其他人陪我疼着。
但此刻,我轻轻松松,用吹开落入手心里蓬松轻盈的蒲公英的力气,瞳孔里凝满了晶莹的水珠,眼前模糊一片时说出口:
“我很疼啊,很疼很疼······”
Chapter 69. 双向
“呼······”一声淡淡的吐气,弗拉基米尔的气息有一瞬间的凝滞,紧抓着我的手一层层卸去了力气。
我趁机小心翼翼又迅速地抽回胳膊,右手捂住胀痛的手腕,警觉地背到身后去,我直直地面对他,同时用力睁大双眼不让泪水落下来。
“你是小孩子吗?弗洛夏,我没有见过比你还爱哭的人了。”
弗拉基米尔尖利刻薄的讽刺与咄咄逼人,似乎连同我的眼泪一起,被硬生生压回去,残留一丝余威,没那么唬人了。
他退后两步,靠在窗边。
气氛不再紧张,他掌控所有主动权,轻而易举地独自云淡风轻起来。
我像只炸毛的生物,仍然敏锐着在空气中搜寻不安分的危险信号。
“我不是个小孩子了,起码你要我嫁给你。”我稍稍缓口气,只要留下一点点,能艰难地挤进去的空间,我就会用光所有的力气,做一个深呼吸。
“是吗?”弗拉基米尔微微点点头,似乎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在平静无波的声调里藏着兴致缺缺的不在意。
“那你说,你几岁了?”
他知道,关于伊夫洛西尼亚的一切,他知道的也许不比我少。
我的双手依旧藏在身后,肩膀稍稍挺直一些:
“我十四岁,在上一个月。”圣诞后三天还在昏迷时渡过了弗洛夏的十四岁生日,令人感到压抑的灰色记忆如一张满是皱纹的废纸,被圣诞老公公的大手一抓,丢在了远去的十三岁。
他不置可否,我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弗拉基米尔,虽然我一直都知道他古怪,高傲,冷漠,阴阳怪气,挖苦讽刺蔑视一样不少,还常常说一些莫名其妙,像是上个世纪或者上上个世纪宫廷里的伯爵们一样华丽得裹上了金箔的咬文嚼字,转瞬间是歇斯底里的疯狂暴躁。
或者说,我见过这样的他,第一次在诺亚斯顿里迷路时,递上手帕轻轻抹去嘴唇上的血迹时,只是一个清冷矜贵的少年。
“其实,弗洛夏,这些我都不在意。”他的胸膛缓慢上下起伏,呼吸,仰着脖子寻找暗淡的太阳。
“你是谁,几岁,从哪里来,父母是谁,我都不在乎。爱哭,不爱哭,甚至你的名字,弗洛夏,还是安菲亚,伊丽莎白,又凑巧是安徳廖沙的妹妹,马尔金,其实都不重要。”
我抽抽鼻子,将重心转移到另一条腿上,他看上去很冷静,可我的智商显然跟不上他矛盾的逻辑。
“你只要是你就足够。”
光线不足以穿透厚实的玻璃,弗拉基米尔瘦削的脖颈,随着吞咽喉结上下移动:“我不想伤害你,弗洛夏,我只要得到我想要的。”
他突然低下头,晦涩难辨的眼眸盯着我,无法逃离,也不能躲开。
你想要什么?
我该问出口的,但我被迷惑了。
另一种霸道的得到与占有,被允许的贪婪和索取,将原始欲yu望wang美化捧上神坛,这种感情,是什么?
我产生了好奇。
这份不合时宜的求知欲使我在面对朝我一步步走来的弗拉基米尔时,罕见地没有后退。
直到他牵起我的手,和刚才是同一只手,这次弗拉基米尔的力气很轻,我晃动手腕,就能挣脱出来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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