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前挪了半步,伸手拥住了他,枕在他的肩上,轻拍他的后背,和缓地说:“平简,我早已不困于此,你也无须怜悯我。许多事,我自有安排。”
他的灼热呼吸就在耳畔,从急促紊乱到逐渐平稳,很久很久,他才问出一句:“皇嗣殿下……知道么?”
“还不知道,不过我日后会亲口告诉他的。”
他的手臂紧了紧,将我紧贴在他的胸膛,声音沙哑,“你要等皇嗣来娶你,是吗?”
我轻轻挣扎,等他终于松了手,才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是等他来娶我,是等所有我们在乎的人都平安,我会同他在一起。”
武承嗣病了数月,等我再一次到魏王府的时候,已近岁末。
吉顼的两个庶妹归宁省亲,已由公主府的人消无声息地扣下。我带着佛授记寺的消息和阿暖递来的“物证”,跪坐于书斋,等武承嗣应酬回来。
“魏王可是从春官礼部处回来?”我起身行礼,微微点头。
“你的消息怎么如此灵通。”他斜睨了一眼,撩起衣袍,随意地坐下。
我轻轻耸肩道:“陛下上尊号的事,贤首国师也出了力。敢问魏王,这尊号可定下了?”
“叫什么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元日当天也要改元证圣”,他扶了扶额角,语气里颇不耐烦,“怎么这些事又有什么蹊跷吗?”
“当然。”我斜起嘴角,放下手中的杯盏,笑得镇定自若。
武承嗣果然注意到了我的反应,急不可耐地抓着我的小臂问:“怎么回事?”
“魏王可曾听闻,西行求法归来的义净大师,将于正月抵达洛阳?”
他皱起眉头,甩开我的胳膊,不屑地吐露:“这事无人不知,你当我蠢么?”
我微微一笑,接着问道:“那魏王可知,义净大师早于天授二年就下船到了广州,还遣人将自己所作的《南海寄归内法传》上呈陛下。为什么他早已回国,却要定居广州,拖延两年之久才抵京面圣?”
武承嗣的眼角闪过一丝探究,急急问道:“什么意思?”
“陛下以佛法为国教,佛法广布,高僧辈出,则大周国运昌隆”,我慢条斯理地说,“自去年始,梵僧菩提流志在佛授记寺译《宝雨经》,胡僧实叉难陀也居于大遍空寺,预备转年重译《华严经》。义净大师为何偏偏拖延至改元的证圣元年、陛下以弥勒下世尊号自居的时候进京,魏王看不出来么?”
武承嗣双眼发直,愣愣地盯着我,没有开口。
我心中暗嘲,武承嗣真是除了阿谀奉承、插圈弄套之外别无所长。
“大开译场、求法归国,是共襄盛举的国之大事,堪比封禅。”我不痛不痒地解释道。
“所以呢?”
“若是此时,有皇寺住持带头败坏僧纪、辱没佛法,陛下可会视他为心腹之患?”
“你是说……”武承嗣终于反应过来,“薛怀义?”
仅靠婉儿在宫中,终有风险,倒不如借着武承嗣的手,除掉薛怀义。如此,武承嗣对我的信任更足,慧苑或许能更早回到佛授记寺,贤首国师也不必日日忧心佛门清誉。
我眨眼轻笑,“魏王明察秋毫。”
“你这是想害我!”武承嗣的语气变得暴怒,“谁不知道薛怀义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谁敢动他?”
“此一时,彼一时。陛下如今宠爱沈奉御,魏王又不是不知。对薛怀义,陛下不过顾念几分情面,不愿亲手处置罢了。这点心思,魏王要是都看不出来,还怎么争太子之位?”
武承嗣的双眼转动几分,思索许久才说道:“你倒还真替本王着想。”
我呵笑一声:“我与魏王同在一条船上,不指望魏王入主东宫,难道还能指望庐陵王吗?”
“那些五品以下的东宫官僚,我处理得差不多了”,他的身子松弛下来,单手撑在案上,斜斜看我。
我低头侧目道:“魏王在御史台的爪牙,除了御史中丞吉顼,总该有旁人吧?”
“你怎么知道吉顼?”
我挑眉道:“我不仅知道他同魏王交好,我还知道他两面三刀。魏王被这吉中丞耍了,还被蒙在鼓里吧?”
武承嗣听罢眯起双眼,语气忽然变得狠戾,“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对魏王的忠心如何,魏王心明眼亮”,我缓缓一笑,奉承他道,“但此事我必得先要一份恩惠,才肯如实相告。”
“你想要什么,快说。”
“宅院府邸中的事,奴婢仆从多是不知情的,还望魏王放过与此事相关的人。”
武承嗣轻咳一声,“你倒是心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魏王忘了?我是礼佛之人。”我抿嘴一笑。
“行了,我答应你了,赶紧说吧。”
我见他如此沉不住气,便直接从袖口中取出几张纸笺,置于案上。
他赶紧拿起略略扫过,满面狐疑地盯着我,“这怎么了?”
“这上面,一笔一画,一字一句,可都是魏王、南阳王、淮阳王的喜好举止。魏王看看,这些可是吉家娘子的字迹?”
他眉头略皱,将纸笺又扔回案上,很不耐烦地说道:“不过是日常行动而已,有什么奇怪的?”
“原本就是后宅娘子的所见所闻,乍看之下自然没有可疑之处。可我若告诉魏王,这几张纸笺是从吉顼庶妹要归宁省亲的物什中偷出的,魏王还会觉得不过普通么?”我轻轻探手,假装要将纸笺收回,果然被他一把按住。
“你是说……这两个贱人向吉顼汇报我们父子三人的府中行踪?”
“窈娘与吉家的小娘子关系不错,这才让阿暖有了发现的契机。魏王”,我的双眼眨动几番,气定神闲地盯着他,“你敢保证,这是第一次么?你敢保证,别的时候,纸笺上的字句也同今日一般平常?”
想让武承嗣起疑,再简单不过了。
我给阿暖递了消息,窈娘便同吉家的小娘子有意交好,又故意显出记录、揣摩魏王父子日常喜好的伎俩,以期在魏王府中安身立足。
吉家的两个小娘子年纪都小,禁不住阿暖和窈娘的“循循善诱”,有样学样,也便写下了这些。
武承嗣果然在转瞬间暴怒,他突然起身,将手中捏着的纸笺撕了个粉碎,高声叫喊着奴仆。
过于激动,倒急急咳了起来。
“给我到吉顼府上去,把那两个贱人捉回来!”
奴仆点头哈腰着退身出去,又被武承嗣喝止住,“那两个贱人的屋子,给我搜干净了,翻个底朝天!”
“你那个婢女阿暖!”半刻之后,武承嗣像是突然想起来,又冲着我怒嚎。
我心里一惊,生怕他要对阿暖不利,急忙接话:“阿暖明白我追随魏王,将东西交给我,可是为了魏王着想。”
“知道!”他没好气地说,“本王赏罚分明,赏她!”
提起的心终于放下,我暗暗叹气,随即说道:“那我便带着魏王的意思,去看看她。”
武承嗣的右手胡乱地在空中挥了一下,满面的厌烦之色。
“娘子,一切都顺利吗?”我刚踏出书斋,阿罗便起身迎我。
我不着痕迹地点头,拉着她就向后宅走去。
“那便好,不过方才有人传话,叫我同娘子今夜都留下。晚些我再传话出去,叫郎君不必再等在王府外了。”
我无奈地叹气道:“跟了魏王,委屈你了。”
“娘子,我不委屈。”阿罗拽住了我,目光灼灼生辉。
她的野心和欲念我清楚几分,也心生赞叹。十六岁的我,丝毫不及她的蓬勃和洒脱,可是二十六岁的我,却能将她忽视掉的苦难看得分明。
王府之中,穿金戴银,甚至得宠时她也能呼奴携婢、出入自由。可这昙花一现的浮华自得,抵不过日后长久的漂泊和折辱。
胡姬娘子,无论歌舞还是酿酒,其实都是出卖色相。年老色衰之后,她们与教坊乐妓无异。
能寻得一个人品贵重的官宦为妾室,是我能替她们想到的最好不过的出路了,可这终归也……
“娘子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阿罗见我长久没有言语,在我眼前歪头问着,睫毛轻眨,姿容明艳。
我缓过神来,低头抿嘴,勉强一笑,“没什么,走吧。”
阿罗拉着我,接着往后院走去,两人却都被一个神色慌张、脚步细碎的小仆从吸引。
“站住!”我还没有开口,阿罗便上前半挡在我身侧,怒目而视。
不过十来岁的小仆从被阿罗喝住,吓得一动不动,两手背在身后,双腿瑟瑟发抖,只拼命低头,不敢说话。
我轻拍了拍阿罗的手背,移步上前,不慌不忙地说:“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谁见到都要拦下你。你该觉得庆幸,我不是王府中的人,不会故意为难你。”
小仆从仍在发抖,眼皮轻抬,慌张地扫过我,又赶紧避开我的目光。
“你的手里藏着什么?现在交给我,魏王和南阳王就不会知道。你若不肯交,我马上就送你去见魏王,魏王正在彻查吉娘子的住处,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
“娘子饶命,不要告诉魏王,这件事跟吉娘子无关。”还未等我说完,小仆从便急忙跪下,手中露出缄札的边角。
我向阿罗示意一眼,她近身扶起小仆从,又张开手心伸在他面前。
小仆从犹豫不决,双手虽垂在身侧,可手中的东西却攥得愈发紧了。
我见他如此,作势拉起阿罗,故意说道:“去书斋,找魏王。”
“娘子救命!我将东西交给娘子就是了。”小仆从的声音带着哭腔,急急求饶。
我伸手接过他递上的缄札,低头看去,清隽洒逸的字迹落于其上。
“寄碧玉,知之赠。”我在心中默念,原来是乔知之写给窈娘的书信。
一时黯然惆怅,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问道:“这信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出府办事时被人拦下,那人给了我十贯钱,叫我一定把它交到窈娘手上。娘子,我阿娘病得很重,我不是故意要做背主的事,实在是需要钱财去买药,还求娘子千万不要知会魏王。”
他说着便哭了起来,伸手抹着泪,又要跪下。
我急忙上前一步拦住了他,“此事还有谁知道?”
他低声抽泣着,摇摇头道:“只有我和我阿弟知道,他也在府里的。”
“那十贯钱在何处?”
小仆从抬头看了我一瞬,呆呆地立着,一言不发。
我这才意识到他会错了意,忙开口说道:“这钱你们要尽快送回家去,留在魏王府里,若被人发现,你们如何解释突然多了一大笔钱?”
小仆从这才如梦初醒,又抹着泪,点头如捣蒜。
“好了,别哭了”,我心中不忍,安慰他道,“这件事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我去给你送信,你赶紧送钱回家。”
“阿罗”,我转念一想,又接着说道,“你记下他家的宅子,回头送些银钱绢帛。”
小仆从满面泪痕,还要跪下,阿罗赶紧又拉住他,“快走吧,别在这里耽误了。”
他拼命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跑开了。
“走吧”,我拉着阿罗,一想到窈娘看到书信的雀跃心情,便兴高采烈,“我们去给窈娘送信!”
余霞成绮,一室静谧。
绿裙娘子端坐于镜前,微微向右侧头,左手搭于发髻上的珠钗,嘴角扬起的弧度简单流畅。
在她身后簪发的娘子一身樱色衫裙,手下动作干脆利落,只言片语,就引得绿裙娘子语笑嫣然。
我站在门槛之外,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婉儿额间的落梅妆近得触手可及。
也不知道文慧如今过得怎样。
几多恍惚,胳膊被身旁的阿罗轻轻撞了撞,我才收了神色笑着说道:“非年非节的,怎么打扮得这样隆重?”
窈娘回眸一笑,楚楚可人。
“娘子”,阿暖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含笑点头示意着,“窈娘知道今日娘子入府,想单单为娘子舞一曲呢。”
“嗯?”我有些受宠若惊,“是我欠了窈娘的情,怎么还能再受窈娘惊为天人的舞姿呢?”
阿暖游刃有余地收手,窈娘的惊鹄髻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窈娘说,娘子日后许她大恩,自然是要先谢过的。”阿暖起身上前,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说。
“妾身无所长,只有一身舞技可看,望娘子赏光。”窈娘低头盈盈说道。
窈娘声音娇嫩,寥寥数语就听得人心里酥酥麻麻的,我将手中的缄札拿到她眼前晃了晃,故意逗她,“也不知道看了这有情郎的信,窈娘还有没有心思跳舞了?”
窈娘的面色一滞,双唇轻启,错愕的神情写在绝世容光上,更添了几分稚嫩生动。
她伸手要够,我忙往后退了几步,引得她涨红了脸,急不可耐却又没再同我抢夺。
“娘子就别逗窈娘了,她年纪小拿你当姊姊,还不会同你玩笑呢。”阿暖伸手,直接抢走了我手中的缄札,递给窈娘。
窈娘接过书信,目光落于缄札上的六个字,呼吸起伏逐渐加重,双肩隐隐颤抖,握着缄札的双手却一动不动。
我大抵明白她的心思,轻轻推搡了一把,“你快去内室细细看吧,若要回信,写好了给我,我带出去就是。”
窈娘泪眼朦胧地对我轻轻点头,感激之色溢于言表,脚步轻快地跑向内室。
我和阿暖、阿罗三人围坐在一起,都忍不住两眼放光,叽叽喳喳。乔知之的相思之苦会化作怎样的凤采鸾章,能叫窈娘读了一遍又一遍,快一个时辰了还不出来。
隔着半个院落,吉家姊妹屋子传来的摔打声响愈来愈急,脚步与喧闹短促慌乱。
吉娘子的屋子必然搜不出什么来,想必是武承嗣派去捉拿的人已经回来,知道了这对姊妹不在娘家的消息。
一声吱呀的响动打乱了外头的喧哗,窈娘颔首立于内室的门后,已换了通身的装扮。比起方才,这一身烟绿间色裙更显轻盈,头上的珠钗也被她取下,只余乌发填满眼帘。
她略略抬头,神色显出不常见的淡漠,含露的双眼微微发红,似乎刚刚哭过。
不知是怎样的情话,如此牵动心肠。
窈娘盈盈一笑,容色极为镇定,“阿暖,韦娘子,让我给你们好好舞一曲。”
“窈娘”,我见她有些异常,急忙起身,“你先歇息吧,我们改日再看。”
“我就想今天跳。”她的语气很是坚定。
她执意如此,我便也点头,四人一同去往窈娘平日练舞的厅堂。
乐音渐起,笙琴绕梁,不过十四岁的南阳王武延基在一众乐工之中,丰神如玉。
窈娘和阿暖简单行了家礼,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呜咽辗转,如怨如慕,今日的《西洲曲》,竟比从前多了些哀愁戚然。窈娘独立于厅堂中央,翩然而起,翘袖折腰,盈盈曼妙。
她笑得灿烂,眉间竟再也不见散不尽的愁怨,一举一动、一顾一盼,虽用尽力气,却显得淡然从容。
曲调一路拔高,昂扬迸裂,窈娘的脚步也愈来愈快,厅堂之中,烟绿的丝帛涨满双目,轻捷飘摇,仿若神女落入凡尘。
乐声行至最高,武延基已然双目紧闭,沉浸于曲意之中。而窈娘突然放缓了脚步,绚烂的眉眼扫过阿暖、扫过我,转身背去,烟绿的裙裾如涟漪般荡开,一层一层漫在厅堂。
没有人反应得过来,窈娘以疾风流光之速冲向堂中的廊柱,砰地一声,她栽在柱脚,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不!”几声尖叫不约而同地响在耳边,我愣在原地,电闪雷鸣穿过身体,寒意直达脚心。
猩红的鲜血顺着她的额角,一点一点漫过眼睑和唇边,在脖颈处汇成一股激流,烟绿罗裙上,争先恐后地开出大朵大朵的曼珠沙华。
佛说《法华经》,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乱坠天花,曼珠沙华,赤色如血,为天界之花。
为天界之花……为天界之花……
天界之花,也有紫色的花苞么?也有包裹着花芯的皑皑白绫么?
“窈娘!”
“快救救她!快救救她!”我不知道身边都有谁,双手胡乱拉扯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阿暖和武延基的声音此起彼伏,无数脚步来来往往。
我的眼睛却再也离不开窈娘那泡在殷红之中的身体,了无生气。
她要死了……她像她们一样,再也救不回来了。
一声狠戾的嚎叫,武承嗣跛着脚大步走进,我终于清醒过来。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窈娘要一心寻死?乔知之的信里写了什么,才能让窈娘一点期盼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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