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他在发抖,还是火光在发抖。
手上的力道渐松,他放开了我,筋肉分明的小臂连着手腕一路坠落,搭在榻边,了无生气。
我重新握上去,用两只手牢牢地裹住,停下了已至嘴边的无数句叩问。
“平简,在你想清楚之前,我都在这里陪着你,好不好?”
长寿三年的春节,是在安宅过的。
“上元节最是热闹,原该陪你去南市转转的。”平简已经可以下地,只是拄杖行走本就艰难,新伤未愈,更是不到半刻就需要歇息。
围炉看雪,我同他并排跌坐着,将他肩头的披衣紧了紧,笑着说:“南市又跑不掉,明年上元再去也是一样的。”
从前无论是在豫王府还是在宫中,年节都是女眷最忙碌的时候,从未像现在一样享受这闲暇时光。
伸手将煨炉上的烤梨拿下来,又给将要煮沸的茶汤里添了些陈皮。尝了几次,觉得陈皮倒能遮掉几分胡椒茱萸的呛味,添了茶汤自带的清香。
“你把阿罗阿暖她们都放出去玩,就不怕她们不回来?”他尝了一口烤梨,却被烫得龇牙咧嘴。
“上元节点灯寻婿?阿暖是不愿离开我的,至于阿罗她们嘛”,我想了想,“若能趁着上元节依傍个郎君为妾,也许还是个出路呢。”
“背井离乡,实在可怜”,他叹了一声,“就算是名满京洛的歌舞伎,也抵不过年老色衰,见弃于人。若是当垆卖酒,也总要有人依靠,世道艰难,几个胡姬怎应付得了?”
我盛出了一盏茶汤,点点头道:“从前在宫里,我觉得掖庭娘子已经步履维艰,可父兄翻案,虽希望渺茫,总还有个盼头。现在想想,这些身如浮萍的胡姬娘子,才是一点出路都没有。”
他啜饮了一口,没有皱眉,不像平常一样嫌弃茶汤的辛辣苦味,“若非走投无路,谁又愿意颠沛流离呢?”
“你倒是小瞧了她们几个”,我又给自己盛了一盏,语气轻快地说,“阿罗像是个富贵险中求的小娘子,若是为了衣食无忧,只安心留在安宅一辈子就是,何必要心心念念,另谋前程呢?”
平简没有回话,深邃的眼眸飘向屋外飞扬的细雪,好像穿到了千里之外的葱岭。
“平简?”我见他半天都没有说话,伸手戳了戳他。
他回过神来,转头看着我,笑得肆意张扬,雕刻般的深邃面庞在雪天显得格外明亮。
我不禁凝神看他,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这样的笑容了。
“你一直盯着我干嘛?我有这么好看?”他往前凑了凑,琥珀色的瞳仁映着飞雪,在我面前越来越近。
“胡言乱……算了!”我气急败坏,却还是转瞬就破了功,忍不住揶揄道,“你长什么样子我是今日才知道?用得着盯着看啊?”
他的半个身子撑在我的眼前,麦色的皮肤纹理分明,反射着冬日雪天的光,有些炫目。
我不觉往后仰了几分,却被他一把揪住,低沉的嗓音吟出一句,“你躲什么?”
我抬手稍稍用力,将他往后推了回去,不禁摇头轻嗔:“你再不好好坐着,我便追着阿暖阿罗她们去玩!”
“真的要去?”他忽然认真起来,全然不见方才的恣纵放逸。
“我要是走了,谁来陪你?”我挪了挪身子,假装面色含忧,轻轻向他的肩膀撞去,“上元灯节,安郎君孑然一身,孤苦伶仃,怎叫人看得下去呀?”
我见他双手张开,忙起身去躲,不想还是被他抓个正着。
平简虽未痊愈,可力气仍然大得很,一只左手便将我的两个手腕稳稳捏住,我拼命挣扎,仍然动弹不得。
他一把将我半拽进怀里,右手作势要往我的腰间挠去,吞吐的呼吸声就在耳畔,比煨炉的温度还要炽热。
腰还没有被他碰到,我竟已觉得身子发软,急忙开口求饶。
“娘子!”阿暖的声音忽然自院外传来,她踏着满院织得松软的白纱幔帐,向我急急挥手。
平简仍抓着我的手腕,右手搭在我的腰上,片刻过后才松开。
“郎君。”她走近了才向平简行了个家礼,这几个月她一直随我住在安宅,也将平简直接唤做“郎君”了。
“今日没有宵禁,银烛灯花都要等到入夜才有,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忙递给她一只烤梨,笑着问道。
她轻笑着接过,咬了一口,喜上眉梢,“我回了趟无忧观,也给那些小娘子都放了假,却恰巧接到了公主府的帖子,邀娘子明日过去。我怕回来得太晚,娘子睡下了,就先告诉一声。”
公主府的邀约?
我倒是有心与太平公主相商,只是一则到了年节,二则平简身体未愈,便拖了这些日子。
上元节刚过的第二天,公主府还留着火树银花的黑灰色痕迹,出檐处张灯结彩,一如太初宫里。
侍婢没有将我引到书斋,直接带我到了公主的内室,直到踏进屋舍,看见眼前的人,心里一跳。
“婉儿!”我心急火燎地跑上前去,都未顾得上公主。
婉儿穿着姜黄的上衫、黛蓝色的褶裙,右手随意地搭在左肩,自在清远,从容婉丽。
她听到我的声音,抬头柔柔一笑,眸子里盛满了旺盛的情谊。
我由着自己的心意,紧紧抱住了她。
她的手臂也稍稍用力,搂着我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在我耳边说:“好了好了,别让公主笑话。”
我这才松开她,不好意思地向公主行礼。
“都坐下吧。”公主爽快地一笑,又招呼侍婢端上樱桃酪浆。
我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喝到樱桃酪浆了,尤其冬日,樱桃珍贵,在宫外很难寻到。
张口轻饮,原本引颈翘首,待入了唇舌之间,却觉得不过如此。
好像还是茶汤更好喝一些。
“听公主说,你一切都好,如今住在安郎君的宅邸了。”婉儿搁下手中的白瓷盏,一颦一笑尽是风韵。
我点点头,“他的身子还没好全,我在他身边方便照顾,你呢?”
“我还不是老样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她嗔怪一笑,从袖中掏出几叠草纸递给我。
我一时惊异,这样粗糙的市坊用纸,应当不是她的东西。
伸手接过,轻轻展开,映入眼帘的却是稚嫩生涩的字迹,三首律诗,一笔一画,落笔分毫,写满了小心翼翼。
“这是裴家小娘子的。”婉儿见我满面疑惑,轻声解释道。
我这才豁然开朗,心中满是欣喜,“看来跟着张娘子,小露晞也算学有所成,裴懿和英娘的在天之灵,也会有几分宽慰吧。”
“可不止有张良娣”,公主的声音像往常一样清亮,“婉儿闲时也去教她的,这裴小娘子得了两个才高谢女为师,倒还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公主怎么也知道裴小娘子的事?”我有些好奇。
没想到公主没有回我,反倒是身侧的婉儿先开了口:“宫里不就这么些事,陛下能知道,公主就不能?”
我自晒一笑,静默了许久,才将心中压下多时的顾念问了出口,“皇嗣……身子都好了么?”
“我就知道你憋不住要问的”,婉儿轻轻叹气,“年节时看着皇嗣,像是已经无碍了。只是……”
婉儿如此吞吞吐吐,难道他如今又有什么新疾吗?
心里发怵,我急忙抓着婉儿的小臂,“他怎么了?”
“阿兄从丽景门回到东宫,就患了风疾之症,时常头痛。”公主伸手将我拉回,不让我再扯着婉儿的胳膊。
风疾之症……先帝高宗便有这个病症,再往上数,太宗皇帝、高祖皇帝,似乎都是如此。
若他是随了父祖,也算是意料之中。可他才三十三岁,这个年纪,本不该显露征候的。
想起他早逝的长兄李弘,我的心口蓦地一抽,伸手撑住了发软的身子。
“阿耶自病发到故去,过了近二十年。”公主似看出了我心中忧惧,开解道。
“东宫有喜事,你可要听?”公主话音刚落,婉儿便接着说道。
我明白她的心意,忍着心里的不适,扯着嘴角笑了一笑,“是谁又有身孕了么?”
婉儿神情一滞,像是被我问得愣住了,呆了片刻才轻拍了我的肩膀道:“是陛下要给寿春王赐婚了。”
“噢。”我这才反应过来,李成器已经十六岁了。
白驹过隙,转瞬十数年。
“是哪家的小娘子?”我倒也有几分好奇。
“元氏。”
“哪个元氏?”我一头雾水,这世家大族,我也都是知道的,怎么从未听过“元氏”。
“你出宫了以后,陛下从嘉豫殿的侍婢中,又挑了两个俏丽机敏的近身服侍,元氏就是其中之一。”
陛下的近身侍女,嫁入东宫,成为皇嗣嫡长子的妻室。
情理之外,却是意料之中。
婉儿看见我的样子,笑着叹道:“你不用忧虑,元氏是个聪明人,在大事上心有定见。”
我微微耸肩,无奈一笑,“就算真是耳目喉舌,东宫如今还有什么可探的?”
“东宫被害成这个样子,来俊臣功不可没。”公主轻眯着眼睛,抿住双唇,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杯盏重重地搁在桌案上。
这几个月的思虑盘算,终于被公主的一句话引了出来。
“公主,来俊臣已经肆意妄为到诬陷皇嗣的地步了,焉知下一个不是公主?”我径直看着公主与陛下一模一样的浓丽眼眸,镇定地说道。
公主面色有些僵,声音却仍稳,“我自然能想到这些,可对付来俊臣,不是那么容易的。”
“月娘”,我刚要说出心中所想,却被婉儿打断,她轻声细语地说,“诬陷谋反,轮到你,轮到庐陵王,李家就没有人了。你觉得,来俊臣之后还能构陷谁呢?”
婉儿一席话,正是我这数月筹谋出的周全。
“武家的人。”公主微微挑眉,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我与婉儿两相对视,了然一笑。
第五十八章 煮茶
公主稳稳地正坐着,“联合魏王、梁王对付来俊臣,虽不是难于登天的事,却总还要费一番心思,况且……”
“况且,若往来过密,一则容易被陛下察觉,二则交手易露短处,日后再对付魏王和梁王,比今日更为凶险。”婉儿接过公主的话,与她对视一笑。
“因势而动,顺势而为。我们露了怯,焉知魏王梁王就不是?”我看了婉儿一眼,对公主说道。
公主略略一笑,“武三思还算个聪明人,宫里有婉儿,宫外有我,要说动他不难。就是这个武承嗣,我实在讨厌他,不想……”
“阿月。”婉儿轻声打断。
我伸手探出半个身子,捏了捏她的手指,轻轻摇头,“没事,我如今对武承嗣只有厌恶和憎恨,我比你们更想毁了他。”
深不见底的仇恨早已生了根,爬满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
来俊臣、武承嗣,我一定会拼尽全力,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团儿”,婉儿看到我的样子,眼神中衔着隐忧,轻声说着,“你如今不比从前,凡事不要轻举妄动。在宫外若是出了事,公主和我都未必能及时救你。”
婉儿的话如闷头一棍,敲醒了怒不可遏的我。
从前我能出谋划策,在有关李家的政局变动中见机行事,靠的不过是陛下近侍这个身份。
到了如今,我纵有几分决断聪敏,也真是难为无米之炊。
身为女子,无一官半职,无宗族亲眷,所能仰仗的,竟只有陛下的宠信。当真是身如浮萍,命似蜉蝣。
不禁抬头看向婉儿,我今日的力不从心,是否会成为她的以后?
“朝政的事,我鞭长莫及。”我只自嘲一笑,草草回她。
用过午食,我和婉儿并肩走出公主府,心中酸涩翻腾,不知又要等到何时才能见到她。
她坦率一笑,伸手轻捏了捏我的脸颊,另一只手缓缓展开,露出了她攥在手心的东西。
一只羊脂玉的坠子,色白似乳,澄净无瑕。
“皇嗣在元日给我的赏赐,想来是要借我的手给你的。”
调露二年,大明宫的夜宴,回忆的细节铺天盖地地卷来,从敏灵动的黑瞳闪闪发光。
我呆呆地望着它,没有站稳,向后跌了几步,被阿暖撑扶在怀里。
婉儿忍不住上前几步,眉心轻蹙,“我就是担心你在公主面前失仪,才私下给你的。”
他收回了在狱中的话,他不准我忘了从敏。
我靠在马车里的隐囊上,手中的羊脂玉已被握得温热,掀帘轻探,出城之后果然车马稀少,春寒料峭。
“娘子,方才在城门外头下马换车时,我似乎又觉得有人跟着我们。”阿暖一路回看了无数次,仍是放不下心,“晚些回城时,再叫慧苑师父遣人送吧。”
我轻笑着摇头道:“若真有人跟着,是平简悄悄派来的可能性更大些。”
阿暖撇了撇嘴,“娘子就算去个南市,郎君也要次次派人跟着,总要惹得娘子恼了才罢休。”
“你这好静的性子,怎么对着平简就来了气性。”我忍俊不禁。
已是第二次到持明院,轻车熟路地敲开山门,却等了许久,一个面生的小沙门开了门,引我们到书斋去。
冷风萧萧,穿堂而过。隔着半开的窗扇,一个单薄的身影若隐若现,正提笔手书,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形相清癯,萧疏淡远。比上次来见到他,又瘦了许多。
“慧苑。”我轻声唤道。
慧苑微微抬头,透过两扇窗页看到我,冁然而笑,眉目疏朗。
“外头冷,到屋里来吧。”
这里不是敕建的大寺,我想了想便拉着阿暖一同进去了。
“公主府的酪樱桃、巨胜奴,还有樱桃酪浆”,拥炉而坐,我将食盒中的吃食一一取出,嘴里念叨着。
上次到这里来,就觉得吃食实在寡淡,城外可买的也不多。
“单单吃这些会腻,可有茶汤相佐?”我的手刚歇下,抬头看向慧苑,却见他神情微怔。
他突然回过神来,“没有现成的了。”
“那我和阿暖来吧”,说罢便卷起衣袖,移至旁边拿起茶饼烤着,随口问道,“怎么今日院中人这么少?”
“那些随我来的侍者沙弥,有不愿意留下的,就都叫他们回佛授记寺了。余下的,大抵都是原本就在院子里的。”他跌坐于旁,满不在乎地回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没有茶汤,恐怕也是人手不够。
想起他从前在国师身旁,为座下第一高足,往来宫禁、结交进士,荐福寺中前簇后拥,一呼百应。
人情冷暖,空门内外,别无二致。
“我仔细看了你从前为《五教章》写的注疏”,慧苑的清朗音色再次响起,“你不关心判教如何,只在种性之说上下足了功夫。”
我一边碾茶,一边回他:“先有破他宗,方有立自宗。种性为国师判教的要领,在这其中,破他宗可谓鞭辟入里、切中要害。”
“破他宗之中,对玄奘法师所持的大乘始教的批驳最为尖锐。”
我点点头,“自晋宋以来,竺道生所言‘众生皆有佛性’,早为佛门内外共许。而玄奘法师自天竺归来,却提出‘一阐提无有佛性’。玄奘法师德高望重,此论一出,空门市井,地动山摇。人人皆忧心自己便是那个善根断尽的‘一阐提’,永远都得不到菩萨渡化。”
“师父反对玄奘法师之说,本意在‘正本清源’,力陈玄奘法师所持的始教为方便之说,而非根本教法。使得天下众生,都能生出佛法信心,止恶奉善。”
慧苑的身子突然向前凑了几分,隔着釜中沸腾的热气,眼神干净又透亮,“十三娘,我早说过,你这样的才学和洞见,不出家实在可惜。”
正在拨动茶粉的手突然停下,我隔着雾气蒙蒙定睛看他,他突然住了口,垂目避开我,像是忽然记起我曾相告的缘由。
想来,身为女子的处处束缚、时时受阻,即使再慈悲怀仁、满腹珠玑的郎君,也不会感同身受。
“是我唐突了。”
“没什么”,我坦然一笑,将胡椒悉数撒入沸滚的茶汤,“娘子们若要出人头地,比郎君更为艰难。空门如此,世间也如此,宫里如此,出宫之后更觉如此。”
在陛下身边的时候,虽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可到底能看到自己的有用之处。今时今日倒是平安自在了,可这日子也越发没意思了。
一天一天过去,仅以论典为伴,蹉跎岁月而已。
“听你的意思,在外头怀才不遇,是想回宫里了?”慧苑微微探头,轻声问道。
“不”,我慌张地移开目光,尽力平复不宁的心绪,“窦德妃她们死前的样子,我不想日日都记起,我也不知要如何面对陛下。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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