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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团儿!”
一声凄咽的叫喊,我忍不住回头,却见他如暗室逢灯,无尽的焦炙与眷恋跃然其间。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反觉得心中松弛了不少,回头冲他微微一笑,“还记得庐陵王被废时,你要我明哲保身,我是怎么说的吗?”
今时今日,他、平简、三郎、持盈,就是我的至亲。
“公主可知道,乐工们被关在何处?”
我随着公主走出李旦的监牢,又走向旁边关押着东宫五王的暗房。
“你是想见那个从前打马球的安郎君吧?”公主略略侧身,无奈地摇头,“必定是与宫婢内侍都关在一处。我能来见阿兄和家人,是母亲准了的,可若没有旨意就私自去见关押受审的宫人,便有通传消息、干预证词的嫌疑。”
“我只是担心”,我忍不住重重地叹气,“来俊臣对皇嗣和诸王,至多是用刑,不敢虐杀。可对身为乐工的安平简就……”
“他是安菩将军的长子,不是普通的乐籍宫侍,母亲也对他青眼有加,若是万一问及,来俊臣也总有顾虑,你不用太过担心。”
我知道公主此番话只是安慰之语,可我又不能再去烦劳她带我去见平简,只得作罢。
每一次平简有难,我除了祈祷上苍,似乎真的一无用处。
吱吱呀呀的木门开合声响,五个高矮不一的身影从黑暗中显出形状。外面的光亮从门框中流入房中,他们五人皆抬手遮挡双目,适应了片刻,才将双手重新落于身侧两旁。
“姑母?”成器的声音第一个响起,顺着光亮,我看到他斜斜靠在凹凸不平的墙上,被李隆范和三郎扶着站起。
公主的侍女将食盒递给李隆范,他们几人纷纷谢过。
李成器坚持着行完了礼,在起身时注意到了公主另一侧的我。
“韦姨?你还活着?”
同他父亲一样的眸子里,荡着十二分的不解和疑惑。
“韦姨?”李成器身边的三郎终于有了反应,定睛而视,将目光牢牢地锁在我身上。
“鸦奴。”
我悄声地走近,到他的面前,与他对视,近乎渴求地仔细描摹那一双从敏的眼睛。
幽黑的眸子里曾经藏不住的伶俐氤氲,此刻都尽数褪去,长出了宫帷深处的潮湿阴鸷。
九岁的他,用尽了一身的力气,狠狠地掴了我一掌。
“你怎么还敢活着?”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不知是被他的行为,还是被他的话语冲击得脑袋发懵。
“三郎!”
我听到公主凌厉的声音响起,可似乎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怎么还敢活着?这就是从敏的孩子对我的质问么?
“鸦奴”,我不甘心地开口,真的不愿从敏的孩子这样恨我,“没能救下你阿娘,是我的错。可我人微言轻,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你闭嘴!”三郎的喊声震耳欲聋,他的身子在阴影中不住地发抖,神情爬满了积怨与仇恨。
“你一介贱婢,凭什么唤本王的小名?你私造桐人、搜查东宫,利用我阿娘对你的真心,不惜诬陷东宫所有女眷,就为了在陛下面前邀宠!你这样的无耻小人,才该下狱,处以极刑!”
“三郎!不许胡言!”
“难道姑母也被这个卑鄙之人蒙骗了吗?”
原来,他不是怪我没有救下从敏,他是认定我才是害死从敏的真正凶手。
“三……临淄王,是谁告诉你,这些事是我做的?”
“哼”,他从喉间发出一记冷笑,“东宫上下皆是见证,你还想抵赖,真当本王瞎了吗?”
是啊,当日是我发现了厌胜之物,是我命人搜查东宫,我又是深得陛下宠信的贴身女侍。东宫的其他人看上去,只会觉得是我一手策划了诬陷之事。
探究是谁这样告诉三郎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三郎,不要多言。”李成器拉住了要再一次冲上来的三郎。
李隆基紧攥拳头,薄唇抿着,胳膊甩开了李成器。
受过刑的李成器没有站稳,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被李隆范伸手扶住,李隆基这才急忙回身。
李成器抬眼看向我,那一汪清泉虽平静无澜,却也实在称不上善意。
原来不只李隆基,只怕连通晓世事的李成器,心中清楚谁是始作俑者,也免不去对我的迁怒。
“寿春王,临淄王”,我后退了几步,没有再看他们和自己父母如出一辙的眼睛,“我没有做这些事。没有护住你们的母亲,对我也是钻心剜骨之痛,可我真的尽力了。”
“笑话!你尽力干什么了?尽力害她们了吧!若不是你干的,你倒是说还有谁啊?”
“十三娘!”公主紧紧拽着我的手腕,勒得我生疼。
面对李隆基刺耳的质问,我又能说什么呢?
说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么?说我若不当这个证人,陛下就要连他们一起下狱么?
“成器,你若再由着三郎胡闹,日后连我也护不住你们了。”公主撂下手中的羯鼓,拉着我转身就走。
“韦团儿!只要我能从这里出去,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凄厉的喊声来来回回地游荡在阴寒的狱中,我的全身已被麻木和疲累吞没。
“团儿”,走到丽景门瓮城,公主破天荒地唤了我的名字,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别想太多,先回去吧。”
我点点头,“谢过公主了。”
“娘子从丽景门回来,就一直神思恍惚,来俊臣的刑狱,当真骇人闻见。”阿暖在马车里揽着我,疼惜地念叨着。
我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从丽景门出来,我已没什么力气,实在不想骑马了。但我知道耽搁不得,心中的委屈苦闷再多再难,也必须一概压着。
脚下虽软,仍是大步跨过佛授记寺的山门,像往日一样等在客堂的侧室。
等了许久,小沙弥侍者端上的茶汤都换了两盏,还是没有人来。
“慧苑师父可是也在译场?”我忍不住问道。
慧苑曾说,他不精于梵文,译经的事他并未参与,因而我这些日子很少见到国师,却次次都能看见他。
小沙弥愣了几许,才开口回我:“慧苑师父如今不在这里了。”
“不在这里了?”我很是惊诧,又拦着他问道,“国师派他去了别的寺?”
小沙弥正支支吾吾着,贤首国师稳健的身姿便走了进来。
“韦娘子久等了。”
我忙起身行合十礼,心中万分好奇,问候过后就急忙张口道:“敢问国师,慧苑师父如今去了哪里?”
国师面含微笑,低声回道:“洛阳城外,有座持明院,我叫他先住在那里了。”
想起前几次来时,慧苑遭受的寺僧白眼,我心中恶寒,怨怪之语脱口而出,“是国师赶他走的?”
“娘子随我来方丈院吧。”国师仍是满面微笑,低头向我道。
“慧苑的性子,不适合待在敕建的大寺,韦娘子也早看出来了。”
我与国师立于方丈院中,听他声色平静,我却觉得委屈,“我本以为,国师能够护着他。”
“娘子可知白马寺的事?”国师没有接话,径直问我。
我点点头,“薛怀义仗着陛下宠爱,带头在市坊为非作歹,白马寺僧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事,我知道不少。”
“京洛两地,百姓已视空门为敌,授记寺的僧众衔冤负屈,已大为不满。倘若此时,我为了维护爱徒,使寺僧更添怒火,离心离德,会有多少人跟着白马寺胡作非为?如此一来,佛门清誉尽毁,哪怕日后等到薛怀义落马,也难去恶就善。”
国师循循道来,我才体谅了他的一番苦心,急忙致歉。
他微微抬手,只示意我不必介意,又开口说道:“韦娘子传话说今日一定要见道人,想必是有急事。”
“若非无路可走,我也不愿烦难国师。”
我轻轻叹气,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我的几番思虑一齐告诉了他。
“东晋高僧道安有言,‘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国师智慧如海,又对宫中变故了如指掌,一定明白陛下百年之后,要仰仗皇嗣殿下弘扬佛法。”
我怕国师会出言拒绝,又忙不迭地加上这句。

第五十六章 剖心
贤首国师只是略略低头,凝神沉思,而后回我:“韦娘子的意思我明白,我会尽力而为。只是皇嗣殿下恐怕要再苦些日子,既然要假装无心提起舐犊之情,便只能等待陛下召见,不可自请进宫。”
“陛下近日可有召见国师?”我知道国师的思虑周全,可是心中惦念抵挡不住。
他在狱中的模样、他袖口的斑点血渍、他言语中几乎放弃的希望,都太过扎眼,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心口也突突地疼。
“韦娘子不必过于担忧,陛下命时时上呈《宝雨经》的译本,我会在其中找到机缘。”
“多谢国师。”我点点头,心中的恐慌和焦虑终于搁下几分。
“韦娘子今日将肺腑之言吐露无遗,就不担心道人与魏王,或来中丞有私交么?”
我倒被他问住,明知是玩笑之语,却仍不晓得如何回应开解。
“国师慈悲心肠、目光如炬,不会如此的。”想了半天,也就憋出这一句。
他只是松快地开怀一笑,“英君明主,自然最佳。”
弦外之音,像极了婉儿当年的由衷之言。
我知道这些劝诫我的人,都是心怀善念,想要助我留条后路的。
可我没有后路。从前没有,如今就更没有了。
佛授记寺一番走动,已快到了各坊门的落锁时间,想着安宅既然更近些,往来佛授记寺等待消息也便更快些,就自作主张,这几日先住在安宅。
得到贤首国师的答允,虽已放心许多,觉得李旦和五王应当不会有事,可安平简究竟会如何,现在又是什么模样,实在难以心安。
睁眼几乎到天明,才终于抵不住困意,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娘子,韦娘子,快醒醒。”我被人一直摇着晃着,在恍惚中看见了阿罗鲜妍明丽的面庞。
浮翠流丹,玉珠涟涟。
她在哭。
嗡地一声,我似被重物击穿,猛地起身晃了晃头,拉着她问:“平简怎么了?”
不会的,不会的,平简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他不会出事的。
阿罗极力掩饰自己的啜泣,盈盈泪珠挂在她极长的睫毛上。
“娘子,郎君剖腹了。”
“啊?”我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剖腹?剖谁的腹?被谁剖腹?
来俊臣……难道他用开膛当新的刑罚,将平简剖腹了?
“他还活着吗?”我抓着阿罗的胳膊,鼓起了很大的力气,才问出这一句。
从敏死前那种彻骨的恐惧和战栗卷土重来,没顶而至的绝望和阴冷将人生生撕扯成两半。
为什么?为什么我身边的人要一次又一次承受这样的苦难?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
“娘子”,阿暖匆匆跑进来,连丝履也未脱,急急到我身边,喘着粗气说道,“公主府的消息,安郎君在宫里,奉御医佐都在精心照料,说是性命无虞了。”
我呆呆地张口,几次三番却吞吐不出一个字来,心中翻江倒海,难以名状。
“究竟是什么回事?来俊臣用刑,怎么会惊动宫里?”眼中一片混沌,实在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这其中的疑问。
“娘子,东宫的宫人不堪重刑,都已画压伏罪。只是轮到安郎君时”,阿暖深吸了一口气,“他抢过了刑房的横刀,说要用自己的心,来证明皇嗣殿下的清白。”
身子突然变得不堪重负,我伸手撑住自己,不知要如何接受这件事。
性命无虞……幸好是性命无虞……
一段被我压在心底、不愿触及的回忆刺入胸口,我在须臾间变得呼吸困难。
陛下那日要我拿出证据,证明东宫妃嫔没有厌胜,我反问她,没有做过的事,要怎么证明清白?
平简所遭遇的,是一模一样的事,可他竟做出了如此惨烈决然的反应。
剖腹剜心,来证明李旦没有谋反……安平简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他为何要如此?是为了芳媚后半生的依靠,还是……
心中被压着千斤重担,喘息艰难。其实这么多年,平简对我如何,我心中有数。
那些若有似无的撩拨、真假参半的戏言,与他和芳媚的故事纠缠在一起,早已不是坦坦荡荡的少年情义。
我从来不去想,不去触及,是因为我与李旦、他与芳媚的情是既定之实,旁生枝节,对我们所有人都不是好事。
可到了现在,种种情状,无论如何,必得张本继末、一清二楚了。
“公主可有说,平简何时会回安宅?”平复许久,我转头问向阿暖。
“总要等上几日,安心修养时才能回来。公主说陛下特意下了诏,以县伯之礼相待安郎君,皇嗣一家也都回到东宫了。”
听到阿暖说起皇嗣,我才缓过神来。
这是一步死棋,棋面僵到除了仰仗贤首国师,别无他法,却还能在此处绝路逢生。
公主府几乎每日都有消息传来,告知平简的情况。
我给佛授记寺送去了书信,便日夜守在安宅。不为别的,只想等平简回来,悉心照顾他。
我、我们,对平简的亏欠,太多太多了。
十几日过去,我手抄的《药师经》已放满了书案,安宅终于接到了宫中传来的恩旨,平简回家中修养,奉御医佐数人随行安宅,多加照拂。
我候在这些天住着的客房,心里满是愧疚,想象中的忐忑不安却并未如期而至。
等到一个时辰过后,平简的母亲从他房中出来,我才整理好衣裙发钗,径直走向他的榻边。
他合目而眠,头颈歪向一边,似乎极为疲累,本就深邃的眼眶更比往日凹陷了许多,麦色的皮肤上泛着油亮,细密的汗珠在发际处若隐若现。
我轻轻抬手,示意阿暖和阿罗都候在外头,自己轻手轻脚地坐于他身侧,仔细地擦去他脸颊上不断渗出的汗。
剖腹的伤,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愈合。
我伸手掀被,他的上身仅用衣袍裹着,被我拨开之后,擘肌分理的身体一览无余,随着他的低沉喘息,一起一伏。
不禁轻轻触碰,我的手落在他的伤口边沿,虽已缝合包扎,不见血迹,却仍热得滚烫。
他轻轻动了动,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头紧锁,扯到了伤口,低哼一声。
“团儿?”
我刚刚伸手为他盖好锦被,就听见一声低沉的呼唤。
他竟满含笑意地看着我,眉舒目展,灿烂如光。
“嘘”,我见他又要开口,忙掩住他的双唇,“你陪着母亲说了许多话,该是乏了,继续睡一会儿吧。”
“我已经睡了十几日了,哪有这么娇贵?”他反打趣道,“陪我说说话吧。”
我心中满是不忍,往后退了几步,对着他一边行大礼一边道:“我代东宫、代庐陵王,叩谢安郎君救命之恩。”
“团儿”,他似要伸手,却又撕扯着伤口,眉间一皱,缓了缓才说道,“你怎么这样见外?”
我起身重新坐回他的身边,握住了他伸出的手,忍着心里的酸涩,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以后不要再这样冲动了,我有办法的。”
他没有搭话,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尽是渴求,“团儿,这回你该留在安宅了吧。”
原本我想等到他的身子大好,可既然话至此处,我便索性直言不讳。
“平简,我想问你一句,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芳媚,还是为了我?”
他愣了一瞬,眼里的柔情与祈盼化成惊诧不解,而后释然一笑,“你多虑了,我舍命相救,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了芳媚。皇嗣殿下为人坦荡,光风霁月,他不该受此不白之冤。”
震撼与疑惑又一次击穿了我,平简做的每一个决定,决定背后的每一番心思,都叫人难以捉摸。
如果剖腹自证与芳媚无关,只单单要维护李旦的清白,那他在邙山春猎之后,自贬乐工留在东宫,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从前的莽撞,处处都在他的故国情怀上,可如今的冲动,桩桩件件都像是为了芳媚,可仔细想来,又都不是为了芳媚。
“平简,你当真明白自己的心么?”我抚着他的额头,几多嗟叹。
“什么意思?”他反攥着我的手,稍稍用力。
“在这个世上,你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琥珀色的瞳仁微微发颤,震动与懵懂闪烁其间,他静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是想守在芳媚身边,还是想让我在安宅陪着你呢?”
他忽地闭上了双眼,明暗错落的五官映出屋内烛火的光影,细微的颤动跳跃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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