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川很是感动,没想到高阳居然费了这么多心思,自己却如懦夫般一再退缩,他吸了吸鼻子,柔声道,“这房遗爱怎会愿意签订这种文书?他没有为难你?”
高阳娇笑一声:“刚开始,他自然是不愿意的,但我让那梅花乐户帮我找了两名美姬,其中有一人便是这房遗爱日思夜想的花魁……我花了两百万贯赎回了这两名美姬的卖身契,现在她们是我的人了,那房遗爱想要一亲香泽,必须看我的脸色,哪敢不签字啊!”
张牧川顿时恍然,这才明白高阳说的价值两百万贯的小惊喜是什么意思,他盯着那张文书看了许久,没有将今日圣人讲的那些话告诉高阳,暗暗下了决心。
便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叩击声。
张牧川立刻惊醒,看着门窗上那两道陌生影子,与高阳对视一眼,喊了声请进。
下一刻,房门嘎吱被人推开,身穿素白长袍的房玄龄在张玄素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高阳瞧见房玄龄,登时瞳孔一缩,紧张地抓着张牧川的手臂。
张玄素哈哈大笑起来:“公主殿下莫要担心,梁国公不是来棒打鸳鸯的,他也不想找个无法无天、傲娇蛮横的儿媳哩……”
张牧川见状,微微松了口气,连忙对着张玄素行后辈礼,又对房玄龄拱了拱手,“不知房相公突然到此有何贵干?”
房玄龄扫了眼张牧川身上的官袍,摇头叹道,“我是来救你性命的……自你穿上这身官袍,离死也就不远了。”
高阳嗤了一声,双手抱臂,撅着嘴说道,“胡说什么,侍御史可是从六品的官职,有推鞫狱讼,弹举百僚的职权,谁敢妄杀朝廷大臣?”
张玄素摸摸鼻子,插了一句,“官儿是不小,职权也挺大,但是个得罪人的活计。”
“那马周之前也是侍御史,现在不是迁任中书舍人了!”高阳不服气地反驳道,“还有那权万纪,之前也是侍御史,现在调去西韩州做刺史,还兼着辅导吴王和齐王的差事,担任王府长史……”
房玄龄摇头道,“马周只想着如何改善朝政方面,为人放荡不羁,所以不会遭人忌恨;权万纪两面三刀,懂得审时度势,所以也不会遭受排挤……但张牧川却有不同,他做这侍御史,是真要查案子的。”
张牧川皱眉问道,“我只想要一个真相,这也有错?”
“很多事情并没有对错,只是选择。”房玄龄缓缓坐下,自顾自斟了杯茶水,淡淡说道,“也罢,与倔驴讲这些并无意义,我知道你刚才去见了太史令,这城中很多人也知道你去了城郊,底下已是一片暗潮汹涌,真要到了最糟糕的情况,只凭我与少詹事救不了你,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忙。而且,你想要查明真相,也无法绕过他。”
不等张牧川开口,高阳抢先问道,“什么人?”
房玄龄微微笑道,“一个敢于犯颜直谏,顶撞陛下的人。”
张牧川立刻猜出了这人是谁,疑惑道,“郑国公魏征会愿意帮我?”
“客舍门口的马车上有一坛相公清和两碗醋芹,待会儿玄素带你前去与魏征见面,魏征届时一定会拿出自己的魏公酒,你只要说出那酒的酿造过程,魏征必然欣喜,你再献上醋芹一碗,他必会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也会在关键时刻帮你说两句公道话。”房玄龄笑道,“但你切记一点,头前第一碗醋芹要当着魏征的夫人拿出来,等他夫人生气端走了,再把另外一碗醋芹摆到魏征面前。”
张玄素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怪异地笑了起来,说梁国公你真是老狐狸,居然又想让魏征出糗。
房玄龄瘪了瘪嘴,没有搭理张玄素,只是盯着张牧川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你猜测的真相是什么,但我想跟你说的是,这事儿当年不是我和杜如晦设计的,也与圣人无关,只是你现在想要翻旧账,势必就会揭开某些人的烂疮,掀起的风浪很可能将你拍死,你可要想清楚了!其实那刺客在金城坊现身后,很多人都知道当年那桩惨案不是你做的,你完全没必要继续追查了……”
张牧川目光坚定地说道,“我就想要一个真相!杨府一十一口惨死,这事儿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盖着,我被扣上大不敬的帽子,也该有个答案……一切都该有个了结!”
房玄龄直视着他的眼睛,沉默良久,而后放下一个锦囊,起身离去:“这是我帮你谋划的金蝉脱壳之计,上面也有我的交易条件,你自行思量吧……今日我没来过这里,前来恭贺的只有张玄素!”
待到他走后,张牧川收了锦囊,立刻跟着张玄素前往魏征府邸。
看似房玄龄没说什么,实际上却透露许多,给了张牧川一个否定。
否定,也是答案。
至少张牧川此刻排除一种可能了,现在只要去找魏征聊聊,又能排除一个答案,最后查过刑部卷宗,还能再排除一个答案……
当其他答案都被排除了,剩下的那个即便再不可能,也只能是真相。
有了醋芹的助力,张牧川与魏征谈得非常愉快,再加上他这些年在益州练就了顶尖的品酒本领,只是尝了一口,便说出了魏公酒的秘方,这让原本苦恼魏公酒将来断绝的魏征甚是惊喜,直把张牧川当成了魏公酒的传人。
推杯换盏几番,满身酒气的张牧川向魏征道别,诚心谢过张玄素,一个人默默行在喧哗之间,穿梭于万千灯火之下,忽地生出几分寂寞,看着眼前辉煌的长安,莫名感觉有些陌生。
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正要拐进朱雀大街,背后却陡然传来一声呼唤。
张牧川回身看去,眉毛一扬:“老孙?”
来人名叫孙伏伽,是大唐的第一位状元,隋末张牧川一家迁来长安,便与当时担当万年县法曹的孙伏伽发生了点小冲突,后来误会解开,两家反是交往密切。
武德五年,还是少年郎的张牧川强拉着比他年长十余岁的孙伏伽一起参加科举,谁知他自己只得了个明算科及第,但这孙伏伽却是题名榜首,成为大唐开设科考的第一位状元。
后来,张牧川从边关回来,遵循父亲的遗愿,进了大理寺任职,瞧见孙伏伽恰巧也在此间担当司直,他经常以此玩笑,说对方考了个状元又能怎样,还不是与他一样窝在大理寺。
谁知没过多久便发生那桩惨案,他沦为了阶下囚,而孙伏伽却是在贞观元年升为了大理寺少卿,只是又在贞观五年因张蕴古案,坐罪罢官,努力在刑部摸爬滚打了几年,这才转调户部侍郎。
两人说起过往,谈起张蕴古,都有些唏嘘。
孙伏伽闻到张牧川身上的酒气,抿了抿嘴唇,顿觉口渴,拉着张牧川来到自己家中,抱来一坛美酒,说这是刑部故交前些日子相赠,自己一直舍不得开封,今天高兴,咱俩就喝个干净吧!
张牧川心里想着张蕴古的案子,没在意这酒坛模样,轻声问了句,“你如今在户部任职,整日与钱财打交道,也敢收礼?”
孙伏伽摆摆手,“只是一坛酒而已,又不是月饼,收下无妨!来,来,如今你我重逢,我在户部担当侍郎,你又升为了侍御史,实在高兴,必须好好喝两爵……我先干为敬!”
说着,他咕咚灌下一碗,砸吧两下嘴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张牧川借机问道:“当年张蕴古那案子到底怎么回事,我听说在那之前还有个白面书生找他帮忙,这二者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一听到张蕴古案,孙伏伽当即坐直了身子,扫视四周一番,确认无人偷听,方才面色严肃地开口说道:“这事儿很邪乎,我知道的也不多,只跟你讲点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当时我算是张蕴古的副手,也曾与那白面书生打过交道,这家伙一开始找的是名姓李的书吏,被打发到刑部上诉无果之后,又跑到大理寺闹腾。张蕴古烦了,就把他叫过去问了一遍,之后张蕴古便开始私下调查你的案子,说是受了那白面书生的启发,觉得你肯定是被栽赃陷害的。”
张牧川闻言心里一暖,暗叹还是老哥们儿仗义,思忖片刻,又问:“那白面书生有何能给他启发的,不就是一个想要冒充自家弟弟当官的泼皮商贾吗?”
孙伏伽斜眼看他,皱眉道,“谁说他是要冒充自家的弟弟前去做官?这白面书生虽说是商人,确也满腹诗书,所以我才称其为白面书生。他的诉求并非夺了自己弟弟的官职,而是要求重新给他一次科考的机会,他说当年前去考场的其实是他,行卷所用银钱也是他的,只是为了帮弟弟出人头地,所以才把官职让了出去,他不求拨乱反正,也不求拿回银钱,只求再给他一次科考的机会。其实,武德九年,他就来闹过,不巧遇到那场剧变只得作罢,之后又来纠缠扯皮……张蕴古当时觉得白面书生兄弟容貌近似,竟能骗过科举考官耳目,那么当年犯下命案的会不会也是一个与你长相近似的人呢?”
张牧川点点头,轻叹道,“目前看来,凶手确是一个与我长相近似的混账,但我还没想通他为何要谋害杨府一十一口人,如果想要报复我,把你们这些好友杀了也比灭了杨家满门更让我痛心啊。”
孙伏伽白了他一眼,忽地想到了什么,刻意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张蕴古当时也这般说的,他也觉得这事儿不像仇杀,于是偷偷调查杨府,发现有一笔赋税很不对劲……”
“两千八百七十五贯!”张牧川双眼一眯,兴奋地接了一句。
孙伏伽偏了偏脑袋,“什么两千八百七十五贯?”
张牧川担心给孙伏伽带去麻烦,没有回答,只是让孙伏伽继续说下去。
孙伏伽瘪了瘪嘴,说张蕴古当年也是这般神神秘秘,之后又跑去与失心疯的李好德交谈,这才让权万纪抓住了把柄,无辜冤死,真是呜呼哀哉,痛彻心扉。
张牧川听到这里,总算将前因后果都勾连起来了,长长吐出一口闷气,什么话也不想说,抱起酒坛,大口大口灌着烈酒。
突地,他浑身一僵,缓缓放下双臂,盯着面前的酒坛,呆呆地说着,“这是……荔枝青!老孙,这酒是谁送你的?”
“刑部郎中尔朱杲,怎么了?”孙伏伽将酒坛夺了过去,给自己满上一碗,随口答道。
张牧川骤然攥紧拳头,瞪大眼睛道,“是他……居然是他!”
说完这句,他转过身子,高抬腿,双手掌心相对,一前一后随臂摆动,发命狂奔,径直冲向刑部公廨。
此时刑部公廨已经放衙,仅有几名轮值的书吏守着。
因张牧川穿着侍御史的官袍,拿着金令,刑部官吏不敢阻拦,任由张牧川进了比部司库房。
刑部比部司,主管勾会内外赋敛、经费、俸禄、公廨、勋赐、赃赎、徒役课程、逋欠之物,以及军资、械器、和籴、屯收所入,天下赋税账目尽皆造有册簿。
张牧川钻进比部司库房,找到当年杨府在河内那桩买卖的税银底联,发现这上面填写的数额有涂改的痕迹,关市税银由两千八百七十五贯改为了两百一十七贯,负责此项审计的正是当时的比部郎中尔朱义琛!
也就是尔朱杲的父亲。
恰在此时,墙边的烛火闪了两下,尔朱杲推门走了进来,他瞧见张牧川正在查看账目,却是一点儿也不意外,轻叹道,“你还是老样子,做什么都这般猴急,我已经答应了明天就带你来翻查,你竟连一天都等不了!”
张牧川眼神冰寒地看着这位昔日好友,“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你去见了太史令傅奕,又与魏征喝了酒,还去和孙伏伽叙了旧,难道还没想明白?”
尔朱杲闲庭信步,悠然说着:“武德年间,隐太子手下有名亲信名叫杨文干,被派去庆州担任都督,负责帮隐太子训练兵士,而后将其送往东宫……练兵是要花钱的,武器、盔甲、粮草这些都需要银钱采买。”
张牧川接过话头,斜眼看着尔朱杲,“其时隐太子与圣人争斗激烈,各自在外部署很是正常,但这毕竟不好摆在明面上,所以这采买的差事不能交由东宫的人去做,当时东宫之内有个叫李纲的……”
“这人原是隋朝的太子洗马,只不过后来杨勇为隋炀帝杨广所杀……及至大唐,他又做了隐太子的詹事,等到隐太子没了,他又负责辅佐承乾太子……此人在贞观五年已经死了,有些可惜。”尔朱杲点了点头,笑着补充道,“这李纲有两个孙子,一个叫李安仁,一个叫李安静……而这李安静有个纨绔老表,也姓李,单名一个肃字。”
第一百零九章
这李肃出自赵郡望族,隋末大乱迁居河内,之后李唐建立,他又搬到了长安,投靠远房亲戚李纲。
他才疏学浅,又爱吹嘘,实在不受李纲的待见,便只是偶尔从东宫捡些跑腿的差事,挣点银钱养家糊口。
日子一长,李肃接触的权贵多了,又不满足于现状,转而吹嘘自己其实与高祖李渊一脉是远房表亲,因为他经常帮隐太子跑腿,所以相信这谣言的人很多。
高祖李渊、隐太子是何等云端人物,自然不会出面澄清,再加上赵郡李氏与陇西李氏本就同源,硬要攀扯,也算是亲戚。
李肃仗着“皇亲”的名头,在长安城内为非作歹,欺压良善,经常强掳妇女入府,之所以事情没有闹开,除了这些受害者忌惮权威以外,还因为李肃每次淫辱妇女后,都会给对方一大笔银钱。别人要是闹到官府,他便说这妇女是乐户,肯定是不满价钱,故而诬告。
这法子百试百灵,只是到了杨府却是不行了。
李肃看上了杨府的三娘,本想掳进府内,却被李安静制止,说这杨府有个亲戚叫杨立本,是前隋戴国公杨汪之子,如今又在大唐朝中任职官库部郎中,若是把事情闹大了,恐怕不好收拾。
只是邪火难压,李肃忍了好几天,终究还是耐不住了,他辗转反侧,想到了一个绝妙的馊主意。
当时隐太子意欲增加东宫勇士,以防不测,便让人秘密采买盔甲、武器。
武器是可以自由买卖的,但盔甲可是禁物。
李肃把这差事接了过来,变了个名目,说是东宫需要一大批铁釜铜鼎,用作祭祀烹饪,他私下弄了个招投晚宴,邀请的都是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富商。
原本杨府是不够格的,但李肃设了个局,让杨府在宴会名额拍卖场里捡了个漏。
杨家大郎喜不自胜,以为这是天上掉馅饼了,本想转手卖了名额,赚个差价,但被李肃收买的仆从上前劝告,说搏一搏,小院换大宅,还能攀上东宫这棵大树。
诱惑实在太大,杨家大郎便听从了这建议,赌上全部身家参加李肃的招投晚宴,并且幸运地拿下了这一桩差事。
杨府辛辛苦苦把铁釜、铜鼎采买回来,这才从李肃那里得知,东宫要的是盔甲,根本不是什么铁釜铜鼎,杨府采买回来的这些东西全都会回炉重造,制成一副副盔甲。
私铸盔甲,这是谋逆大罪,李肃以此为要挟,说想保住杨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必须乖乖听他的话,把那三娘送到府内,两家联系紧密,如此杨府不仅不会招来灾祸,还能跟着他飞黄腾达。
就在他奸计将要得逞的时候,东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帮太子运送铠甲的尔朱焕、桥公山吃里爬外,跑去高祖避暑的仁智宫告发,污蔑杨文干谋反。
而且,有一名叫杜风举的宁州人也跑到仁智宫举发,直言太子与杨文干意欲谋反,想趁着高祖在外避暑的机会,把控长安,将高祖永远留在仁智宫。
三人成虎,高祖大怒,便召隐太子李建成前去仁智宫叙话。
隐太子心里害怕,叫来幕僚商讨,有人提议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据城举兵,但主簿赵宏智却劝他前去请罪,毕竟秦王势力强大,如果坐实了谋逆,那尉迟恭、秦琼、程咬金、张公谨、李孟尝、屈突通、侯君集等人必定杀来,无人能挡。
权衡良久,隐太子还是决定去仁智宫解释清楚,这事儿也不麻烦,只要把杨文干叫来对质,自然真相大白。
谁知高祖派遣司农卿宇文颖到庆州传召杨文干,这宇文颖与杨文干一商量,两人真的反了。
高祖李渊震怒,派遣左武卫将军钱九陇、灵州都督杨师道进击杨文干,但不太顺利,于是便让亲王李世民领兵平叛,并以太子之位许诺,结果秦王凯旋归来,高祖却不认账了。
这事儿在当时说法很多,有人以最终获益者便是元凶为理论根据,觉得整起事件都是秦王谋划的,有人觉得秦王即便再厉害,也不可能让隐太子给杨文干运送铠甲,要知道周亚夫就是这么没的,隐太子要是不想谋反,怎会犯蠢,估计就是谋反不成,遇上了坑人的呆头鹅队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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