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还等着小男孩夸奖她呢,小男孩却一脸无事发生的冷漠之态,不接收铅笔,连句谢谢也没说。
袁晴遥皱了皱鼻子,心想,虽然变得怪怪的,但还是那个没礼貌的林柏楠!
之后的一段日子,冯胤懿一伙人针对林柏楠的霸凌不断进行,而袁晴遥的“林柏楠保卫战”,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开学快一个月了,班里没有人成功和林柏楠说上过话。
他的身上有股与年纪不相称的清冷生疏之感,像薄薄的气流一样环绕在其周围。他看上去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兴味索然,这使得他在同学们眼中又多了一分神秘的色彩。
那天早上,袁晴遥从后门走进教室,一进教室就看到了冯胤懿在林柏楠的身边走来走去。
冯胤懿将一只手臂蜷缩在胸前,他佝偻着背,拖着一条腿,怪模怪样地走路。他还做出一副眼鼻歪斜、流着口水的模样,引得小团体里的其他人鼓掌叫好。
很明显,他在模仿同校的一位女学生。
那个女生也是特殊学生,但她的情况更为严重——
她是一名脑瘫患者,存在运动和智力双方面的障碍。平常状态好时,她能推着助行器颤颤巍巍地走一走,如若身体状况欠佳,她便只能坐在轮椅上,依靠别人来推她。她不能自己推轮椅,因为她的两只手经常抽搐。
那个女生在学习方面是一塌糊涂。袁晴遥上一年级的时候,女生上三年级;袁晴遥上二年级了,她还在上三年级……
听说她光是二年级就读了两年,不知道三年级又要读几年。
上帝似乎没有给她开任何一扇窗,但这不影响她的家人爱她,也不影响她爱笑又乐观开朗。
偶尔,袁晴遥会在厕所里碰到女生和她的妈妈。
她妈妈每天的课间操都雷打不动地来给她换尿布,再给她的水壶灌满水,叮嘱她多喝水,不要怕喝水多了尿裤子,尿湿了,妈妈给她洗。女生则张着嘴笑,再亲亲妈妈的脸颊,说她会努力学习的。
眼前的场景惹得袁晴遥心底燃起了熊熊怒火。
她和那个女生没什么交集,她完全不必为那个女生出头。但爸爸妈妈从小教育她,不能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更不能嘲笑身体有缺陷的人,正义感不允许她坐视不理!
她大步走过去推开了冯胤懿!
“干什么?”冯胤懿向后打了个趔趄,一脸莫名其妙。
“讨厌鬼走开!”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把书包重重撂在书桌上。
“我就不!略略略……”他做出夸张的鬼脸,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讨厌样子。
又瞪了冯胤懿一眼,袁晴遥坐到了座位上,她看向林柏楠,林柏楠侧脸对着她,他正在看课本,神色平静如常。
兀然,一只手窜出,猝不及防地夺走了林柏楠的课本!
“来拿呀!”
又是冯胤懿!
他把林柏楠的课本举得高高的,他坏笑着,快要咧到耳根的唇形像极了小恶魔头顶上尖尖弯弯的角。
一闪而过的震惊转变成了愤怒,林柏楠伸出左手拼命向上够,手指刚碰到课本底边,冯胤懿却迅速地踮起了脚尖,只剩空气从林柏楠的手中掠过。
“噢!够不着!够不着!”
“哈哈,林瘸子,你站起来拿呀!你坐轮椅是不是因为你走路难看死了,像这样……”小团体里的一个男生也学起了脑瘫女生怪异的走路姿势。
“不对不对,林瘸子还不如那个女傻子呢!他都不会自己尿尿还要他妈妈帮他!真的!我昨天亲眼看见的!”又一个残酷的声音响起。
原来如此——
小团体里的某位男生昨天在厕所撞见了蒋玲给林柏楠换裤子。男生看到林柏楠脱下来的湿漉漉的纸尿裤,便知道了他是不会自己小便的,跟学校里那个尿裤子的傻子一样!
傻子不会自己尿尿,林柏楠也不会,所以,林柏楠也是傻子……
多么简单粗暴的逻辑。
男生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冯胤懿,然后,冯胤懿憋出了这么一个整人的坏点子。
“他不说话原来不是因为是个哑巴,而是因为傻呀!”
“林瘸子改名林傻子咯!”
“林傻子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
“林傻子也要留级喽!等变成了老头子还在读小学!”
“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比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更加刺耳,小团体里的其他人也加入进来,他们把林柏楠的课本当作皮球一样扔来扔去。
身体有缺陷本就容易被当作好欺负的软柿子,更何况是个性格孤僻,连争辩都不会的超级软柿子?
刺入脑髓的屈辱和不容抗辩的无力感彷如洪水猛兽,将年幼的小男孩无情吞没。
他的左手紧握成了拳头,骨节在一声声血淋淋的羞辱中抻力到泛白,他就像春节里被孩子们丢掉的哑炮,无法炸出声息。
窃窃地议论声如蜂群振翅般乌泱泱袭来,他憋得满脸通红,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强忍着眼眶里泛起的一圈圈涟漪,苍白的小脸显得无助又倔强。
那时,可爱得胜过小雏朵的人儿,用最纯真的脸庞释放最赤*裸的恶意。
第8章 破冰
课本又一次转回冯胤懿的手上,他把课本拿到林柏楠的面前晃一晃,拿开,再拿近晃一晃……
玩够了,他刚想把课本传给别人,手中却倏地一空!
冯胤懿讶然抬起头——
只见一位圆脸圆眼的小女孩站在椅子上,一只手里拿着课本,一只手叉着腰,忿忿不平地瞪着他。
“袁晴遥!把书给我!”冯胤懿跳起来去抢。
“凭什么给你?书是你抢别人的,又不是你的!”袁晴遥跳下椅子,将课本紧紧地抱在怀里。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
“他是我的同桌,我就管了怎么样?”
两人怒目相向。
顿了顿,冯胤懿的眼底掠过一道邪恶的光:“袁晴遥,你是不是喜欢林傻子?”
“不是!”袁晴遥斩钉截铁地否认了。没等喘口气,她义正词严地接着说,“林柏楠他才不傻呢,他可聪明了!他会背唐诗,会做高年级的算术题,他还认得许多英文单词!”
她指着冯胤懿的鼻子:“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要老师帮你写,你才是个傻子呢!”
虽然爸妈教育袁晴遥,“用手指别人”这个动作不礼貌,但爸妈也教育过她,面对像冯胤懿这样的人不需要太客气。
教室里一片哄堂大笑,冯胤懿的脸忽地涨红了。
那是发生在上学期期末考试时的事。考试结束,老师收卷了,可冯胤懿却双手按住试卷不肯上交。老师细问后才知道,原来是他忘记怎么写自己的名字了。
“那、那是因为我的名字很难写!”冯胤懿红着脸狡辩。
“哼!”袁晴遥哼出表达不屑的气声,她拿起铅笔,小手一挥,大大地在纸上写下了“冯胤懿”三个字,“看看!连我都会写你的名字,你自己却不会写,你羞不羞!”
她拿起纸怼到了冯胤懿的眼前。
冯胤懿气得脸色忽红忽白的。
二年级的袁晴遥为什么会写这么复杂的字?
这要拜魏静所赐——
魏静对女儿本就没多少“望女成凤”的心态,外加林柏楠受伤一事对她触动颇深。她那三年也忙前忙后辅助照顾着林柏楠,每每看到病床上面无人色的小男孩,她就由衷地感叹:平安健康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是小事。
可身为一名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教书人”的基本尊严和业务能力还是要捍卫死守的。其他科目就听天由命吧,袁晴遥的语文一定不能差。
于是,从一年级入班开始,魏静就拿着学生名单,运用自创的“姓名联想记忆法”,挨个教袁晴遥认字。见得次数多了,自然也会写了,所以袁晴遥会写全班同学的名字。
“遥遥说得对!上学期期末考试,全班只有你语文七十几分!大家都考九十多,你才是大傻子!”葛冉心站在了袁晴遥身边,助上一臂之力。
“你们是不是找死?”冯胤懿气急败坏。
“谁死还不一定呢!”袁晴遥没有丝毫怯懦,她仰头迎上冯胤懿恶狠狠的眼神,“我要告诉马老师你欺负同学!让老师请家长,让你爸爸妈妈揍你!”
威胁起作用了,冯胤懿嚣张的气焰熄灭了。
撂下一句“你们给我等着”,冯胤懿跑回了座位。
从林柏楠身边经过时,他还故意撞歪了课桌,林柏楠的文具、书本撒了一地,连同袁晴遥的文具也遭了殃。
周围的同学帮着捡起了撒落的东西。
袁晴遥又一次在起身时撞上了轮椅扶手,她还没习惯同桌那独特的“坐骑”。
而林柏楠仍和上一次一样无动于衷,他雾蒙蒙的眼眸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唯有下唇印着的一排齿痕昭示他曾有过情绪波动。
晨读时间到,学生们翻开书本朗读起了课文。
林柏楠的课本被冯胤懿一伙人弄得皱巴巴的。
袁晴遥手里捧着书,心里难过了起来。她认识的林柏楠,会据理力争,会予以反击,不会妥协忍让,不会让自己吃亏,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任何人欺负自己。
他们俩算不上好朋友,她有时甚至会觉得他讨人厌,但他曾经借过卷笔刀给她用,他们也曾经一起玩……
她不愿意看见他可怜兮兮的。
也是在那一天,袁晴遥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那个举手投足间尽显自大和骄傲的林柏楠,再也回不来了。
放学了,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背起书包回家。
袁晴遥收拾好书包坐在座位上等。
今天蒋玲来接她和林柏楠回家。蒋玲来接的话,袁晴遥不用去到学校门口,在教室里等着就行,二年级的教室在二楼,教学楼没有电梯,林柏楠上下楼梯需要人背,蒋玲都是直接来教室的。
同学们差不多走光了,没个能说话的人,她无聊地盯着正在扫地的值日生打发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一天过得有些许漫长。
“……谢谢。”
几不可闻的声音忽而从左侧飘入耳畔。
袁晴遥闻声扭过头去,林柏楠正在整理书包,神色淡定的仿佛那句微语是她的错觉,她忽闪着写满疑惑的大眼睛问:“你刚刚在和我说话吗?”
“嗯。”
一个音调从林柏楠的喉咙里挤出,算是肯定了她的疑问。
“耶!”
一句意料之外的“谢谢”让袁晴遥欢呼出声。
她这段时间着实闷得慌,林柏楠和石头没有区别,她有同桌跟没有一样——
下课时间他不搭理她也就罢了,她可以去找葛冉心或者其他朋友玩,但在课堂上,遇到老师让同学们和同桌讨论问题的这种情况时,他也毫无反应,她只能一边眼巴巴地瞅着他,一边在心里面羡慕别的同学都有个会说话的同桌。
现在,她的同桌终于愿意理她了!
许许多多的疑问积攒在袁晴遥的心头,小嘴巴闲不住了,她欢喜地将小脸靠了过去:“林柏楠,林柏楠,林柏楠——”
她连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
“干嘛?”
“你这些天为什么不说话?你多跟我说说话嘛!你不和我说话是不是因为你还讨厌我呀?”
用水杯砸她的那天,具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当时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在那之后,他被爸爸妈妈批评了很久很久。
说没有半分内疚是假的,她又不是罪魁祸首,她不该是靶子。对她宣泄愤怒只是单纯的因为他那阵子看谁都觉得讨厌,恰好她又撞在枪口上了而已。
“不讨厌。”林柏楠没作解释,也没有道歉。
“那我也不讨厌你。”袁晴遥乐呵呵地释怀了。
小孩子的思维很简单,因为他不讨厌她了,所以过往的不愉快当即烟消云散。
她立即燃起了一万分热情,叽叽喳喳像本安装了语音功能的《十万个为什么》——
“林柏楠,你坐这里看得清黑板吗?我跟你说哦,我前面的女生好高,我得这样才能看得到黑板呢!”
“林柏楠,学校门口的小卖铺里的烤肠超好吃的!等会儿放学了我带你去吃好不好呀?”
“林柏楠,你每天几点写完作业?今天写完作业我们和宝儿姐姐一起玩吧?你想玩什么?”
“林柏楠,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你理我一下嘛?嗯?”
她好吵啊……
一声幽微的叹息从林柏楠的鼻腔中滑了出来。
他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跟她说话了。
等了将近二十分钟,等到林柏楠的耳朵都要长茧子了,蒋玲才姗姗来迟。
和孩子们道了声抱歉后,蒋玲驾轻就熟地背起林柏楠,将手臂放在他的双腿下方,扎实地托住了他的身体。
小男孩害怕地紧紧抱住了妈妈的脖子,毫无生机的双腿随着妈妈走下楼梯的步伐,不受控地左右晃动。
袁晴遥和一位做值日的男生一起帮着把轮椅抬下楼梯。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林柏楠一起回家了,她有了一点点经验。
下楼梯时,她特意空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林柏楠靠近楼梯扶手那侧的脚踝,让他的腿不要再不听话地晃来晃去了,也不要再一不留神就晃到栏杆跟前,和栏杆来一个磕出淤青的大“kiss”!
上次林柏楠的小腿撞在了栏杆上,发出好响亮的一声,蒋玲吓了一跳,袁晴遥也吓了一跳,他本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好像一点儿也不疼。
出了教学楼正门,右手边有一条水泥砌的斜坡,斜坡两边均安装了钢筋扶手。蒋玲还不敢让林柏楠自己下坡,儿子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了,可不敢再摔一跤。
下了斜坡,蒋玲把林柏楠放了下来,待他坐稳后,给他系上了约束带。约束带环住林柏楠的胸部,从他的腋下穿过,把他和轮椅靠背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静坐时他一般不需要绑约束带,但为了安全起见,行动的时候最好用到,以避免他从轮椅上滑落或者摔倒。
十五厘米宽的带子几乎覆盖住了男孩的整个胸口,他不舒服地调整了好几次坐姿,才缓缓推着轮椅向前行驶。
林柏楠走在前面,蒋玲牵着袁晴遥的手跟在后面。
他划得很慢,很吃力。
他的右手看起来使不上一点劲儿,轮椅一直不听话地往右偏。好几次,他停下来回头殷殷望向蒋玲,想要寻求帮助的心思不言而喻,但蒋玲没有要帮他的打算。
妈妈怎么会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可有些生存技能是林柏楠必须尽早学会的,比如自己划轮椅,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洗漱……哪怕再心痛、再于心不忍,蒋玲也只能咬牙旁观。
“林柏楠,我来帮你推吧?”
“遥遥,让他自己划哦!”蒋玲把想上前施以援手的袁晴遥拉了回来,她轻柔地捏了捏袁晴遥的小手,“遥遥以后帮着阿姨监督林柏楠,不让他偷懒。”
“好!”袁晴遥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嘿嘿傻笑,她最喜欢监督别人了,好像威风凛凛的警察一样!
“遥遥,最近班里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讲给阿姨听听吧。”蒋玲的手被袁晴遥拽地忽高忽低,小女孩一会儿小跳步前进,一会儿又踩着地缝晃晃悠悠地走直线。
“有的!蒋阿姨……”
袁晴遥打开了话匣子。
林柏楠入学快一个月了,每当蒋玲和林平尧问起他“学校生活怎么样”、“同学们好相处吗”、“有没有烦心事”之类的话题,他都只淡淡地回复两个字“还好”,再问不出其他的内容了。
所谓的“还好”,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父母心里没个准数。
既然儿子不愿意透露更多,那他们只好另辟蹊径了——
袁晴遥便是最好的切入口。
蒋玲耐心地聆听完袁晴遥啰啰嗦嗦的分享,问道:“那遥遥能不能告诉阿姨,林柏楠最近在学校里表现得怎么样?”
“林柏楠?”袁晴遥将食指放在唇珠上,思忖了几秒钟,“他前两天被老师表扬了,老师夸他的字写得好看。”
“还有呢?除了我们遥遥,他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呢?”
这个话题,牵引着袁晴遥的思绪倏然回到了今天早上,她回想起了林柏楠被冯胤懿一帮人当众欺辱的难堪画面。
他没交到朋友,他被人欺负得够呛!
“蒋阿姨!”袁晴遥站住脚步,稚嫩的脸上显出了罕见的严肃,“林柏楠被班里的……”
“妈妈!”
小男孩的叫喊压过了小女孩的声音,他停下来,回身指了指路边的蛋糕店:“我想吃蛋糕。”
受伤后林柏楠一直没什么食欲,平时也不好好吃饭,很少能从他的口中听到想吃什么,蒋玲自然是欣然同意了:“行,给你和遥遥一人买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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