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楠右手压住琴弦收了尾音, 静默几秒,他才抬眸向袁晴遥看去。
她像是被夺了魂,又忽地大梦初醒, 睁大饱含笑意的星星眼, 呱唧呱唧掌声不停。
然后, 袁晴遥凑了过去,如欣赏稀世珍宝似的将林柏楠和吉他端详一番:“不得了了, 不得了了!你是真的什么都学得会!你居然还有隐藏技能,你什么时候学的吉他呀?”
“去年。”
“啊?才学了一年就弹得这么好了?”
“小鬼学得可快了。”大叔接过话,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吧台,调了一杯酒,小抿一口, “一周才来两次, 每次一小时,琴还存在我这儿,平时也没机会练。啧,是个厉害的小鬼。”
“林柏楠超厉害的,他从小就学什么都学得又快又好!”被夸奖的是林柏楠, 袁晴遥却无比自豪, 她继而看回了林柏楠,赞美之情溢于言表, “林柏楠,你唱歌好好听呀!都没听你唱过,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五音不全呢!你去参加今年的校园歌手大赛吧?你的小迷妹们估计要疯了!”
“……”
他就知道她想不到他只弹琴唱歌给她一个人听!
于是, “林不高兴”上线了。
林柏楠垮着脸, 用指节敲了一下袁晴遥的额头:“我弹琴唱歌要收费的,今天吃的肯德基你来付钱!”
袁晴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今晚这一顿三百都打不住, 她这个月得少买零食和东神的周边了!
这么一算,她哭唧唧:“既然要收费,那我能不能再点几首歌啊?一首也太亏了!”
林柏楠把琴放下,言简意赅:“没门,起来,擦手,回家。”
袁晴遥灰溜溜地从地上起来,边找纸巾边对着大叔诉苦:“叔叔,最后变成我施肥浇水了。”
大叔没吱声,摇了摇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地观察林柏楠:门外汉袁晴遥听不出来,但大叔知道林柏楠弹错了三个音节,他平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但大叔没有戳破,举着酒杯和袁晴遥的可乐碰杯,一开口,喷出一股酒气:“小遥遥,咱今儿也算过酒交情了,你以后别叫我叔叔了,叫我老鬼吧。”
袁晴遥试着叫了一声:“老鬼……叔?不合适的!对长辈一定要叫叔叔阿姨之类的才行。”
老鬼大笑两声:“小鬼就没小遥遥这么懂礼貌喽!那你以后叫我鬼叔好了,欢迎常来店里玩。”
袁晴遥笑着连连点头,随即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正言厉色交代道:“鬼叔,不能给林柏楠喝酒哦,一口都不行!”
老鬼被小丫头可爱到了,仰天大笑。
可笑容渐渐变得落寞,他灌了口酒:“哎呦,我也好想有人管我啊。放心好了,小鬼喝什么酒?喝果汁喝牛奶就得了,酒精伤身体又伤脑子,我还指望小鬼当高考状元呢!”
出了“有间老店”,两人往家的方向走去。
林柏楠收到了林平尧的消息,林平尧说他和蒋玲现在都在袁家,魏静冷静下来了,承诺会跟袁晴遥和和气气地谈话,林柏楠可以带袁晴遥回来了。
林平尧还问,需不需要开车去接他们,林柏楠拒绝了。
林柏楠和袁晴遥天天在一起,但他其实很少能有单独和她相处的机会,他自然要珍惜,哪怕后背从尾椎骨到颈椎都很痛。
这算是他从小锻炼出来的一个本领——
他可以平静地忍住身体上的不适,不受干扰地做其他的事,当疼痛成为常态,好像也就慢慢习惯了。
刚受伤的第一年他还做不到,神经痛的时候就大吵大闹,把同病房的小朋友惹哭,闹得医生护士不得安宁。
直到某一天,他知晓蒋玲每次在安抚好他的情绪之后,都要给小朋友及其家人、医生护士赔礼道歉,然后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大哭一场,小林柏楠才明白——
看着别人的心情因为自己而变得糟糕,痛的地方就不痛了吗?
当然不是,病痛才不讲人情味。所以,痛了、难受了忍着就好,男子汉要坚强,没必要拉他人的情绪下水,更不应该让爱他的家人难过掉泪。
虽然那场意外差点摧毁了他,但不得不承认,苦难的确让他比同龄人更早领悟到了一些道理,一些依照既定轨迹长大的、健康的林柏楠不会明白的道理。
大雨滂沱,地面一层厚厚的积水,电动轮椅卷起的水花早已打湿了他的袜子和裤腿,腰背紧绷得像一块钢板。
他很想拉伸来缓解一下,可是他不敢,此时些微的动作都会引起痉挛……
这种病弱又狼狈的模样,能不给她看就不给她看。
这些年,他没有向袁晴遥诉苦过,没有卖惨,不舒服也从来不会主动告诉她,没有利用她的善良惹她心疼,更没有因为遭受痛苦而迁怒于她……
其实有过一次,八岁那年她来医院探病,他用陶瓷水杯砸了她的脑袋。
林柏楠时常怀疑袁晴遥迟钝得像块凿不穿的石头,是他那一杯子下去把她的头打坏了!
想着,他停了下来,操作轮椅转向后方,眼前,她左来右去地跨步前行。
他缓缓开口,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袁晴遥,你去拍个脑部CT吧?”
“啊?”
“算了,我随口一说。”
“搞什么嘛!奇奇怪怪的。”
“你不好好走路在玩什么?”
“我没玩,我尽量踩水少的地方不把你的鞋子弄脏弄湿,不过……”尽管她很小心地去避免了,板鞋还是被泥水抹了张大花脸,她讪讪一笑,“鞋我洗干净还给你,衣服也是。”
他借着夜色放意地凝望她,眼里的温柔和蜜意被黑暗掩藏:“到时候和专辑一起还我。”
“什么专辑?”
“生日礼物。”
“哦吼?你不是不要嘛?”
“你买都买了,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耶嘿!”她乐滋滋地把伞转了一圈,伞顶的雨水替她跳舞,她忽然想到他有一张一模一样的专辑,稍作思量,她想出了办法,“林柏楠,这样吧,我把我买的专辑给你,你把你的专辑给我,就算我们交换礼物了。”
“随你便。”明明正合他意,他却故作漫不经心的语气,继续往前行驶,“对了,那个什么功能我没取消,懒得操作,我就是很忙没上线。面包你买吧,我还能省点钱。”
她紧随其后,笑出了声。
他刚想问她傻笑什么,遽尔,电动轮椅“宕机”了,手柄向前向后推都毫无反应,死沉沉地停在原地,愣了愣,他瞄向控制盘,电量显示表亮起了红灯。
电动轮椅没电了!
意外又不意外的结果——
轮椅的续航里程为30公里,但前提是充足了电,而他已经很久没给轮椅充电了。
林柏楠不爽地砸吧了一下嘴:“没电了。”
袁晴遥却倏地露出两排大白牙:“没事呀!我又可以推你走了!我还没推过三代‘小马达’呢!哦,不对,一代二代也没推过……一代你坐不下早就淘汰了,二代被你改装了,三代我要抓紧时间玩一玩。”
她就是这样一个天真乐观的女孩,被他需要时会特别开心。
袁晴遥试着仅用一只手推林柏楠,可电动轮椅比她还重,没有非电动的那么容易推动。
她便收起雨伞,一头钻进他的伞下,换两只手来推,笑嘻嘻地征求:“林柏楠,你的三代‘小马达’ 哪天借我坐一坐行吗?”
“你玩上瘾了?”
“我好奇嘛!好不好呀好不好?”
他什么时候拒绝过她的请求,回应:“随你便吧。”
“耶!出发啦,回家咯!”
大雨让她贴得很近,近得仿佛要与他合为一体,而他在心里默默盼着雨能下得久一点。
两人到袁家时已经过了零点。
四个大人候在门厅,门铃一响就立马开了门。
袁晴遥探头缩脑地进门,察言观色,她穿着大了好几码的外套和鞋子,一副落魄样,她身后的林柏楠也没好到哪里去。
袁斌搂了搂袁晴遥的肩膀。
魏静沉着脸拍了一把袁晴遥的屁股,叹了口气,恢复了温蔼的神情:“遥遥,妈妈不反对你搞创作,但不要本末倒置,还是要把学习放在第一位。妈妈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妈妈不该看你的隐私,也不该那样批评你写的东西,创作呢,本来就应该是多种多样的,妈妈跟你道歉。”
一席话让袁晴遥的泪水如山洪奔涌,她扎进魏静怀里,感动又羞愧难当,抽噎道:“妈妈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和爸爸担心,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一定好好学习!”
皆大欢喜。
又聊了几句,袁晴遥送林家三口去电梯口。
等电梯的空挡,她跟林平尧和蒋玲道了谢也道了歉,又对着林柏楠笑了笑,而后,她无意中低头看地面——
黄色瓷砖上印着一串水迹,一滴一滴被楼道灯照得晶莹透亮,头在她家门口,尾巴……
在林柏楠脚下。
左右裤腿各一小滩水,无色液体持续顺着他的裤管滴落。
她脑子有一瞬的空白,瞪大眼睛细细分辨过后才确定那液体不是他尿裤子了,而是他淋湿了——
他浅灰色外套的肩头和胸前变成了深灰色,雨打湿的刘海被他随意地拨到两鬓,她伸手捏住他的裤子,跟刚洗过一样,因为是纯黑色的所以不易察觉。
“干嘛?”他略带窘促地拨了拨毫无发型可言的头发,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注意形象。
她又用手探了探自己穿的牛仔外套的背后……
是微潮的。
须臾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从袁晴遥的心底深处激涌而上,她怎么会如此呆瓜?十几分钟的路程,她竟然没一个时刻发现林柏楠把伞都给了自己。
眼眶里漾起涟漪,她一张快哭了的表情。
见状,林柏楠用揶揄让袁晴遥轻松一点:“外面的雨下了大半天了,你也要下雨了?”
她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细声细气地责怪:“你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打伞啊?你看看你,都淋成落汤鸡了,我们一人一半伞才对……”
“叮咚。”
电梯恰时到层,门缓缓打开。
林平尧道了声再见之后推着林柏楠进入电梯,蒋玲揉了揉袁晴遥的头发,跟随之后。
少女的目光胶在少年脸上,他面如纸色,也沉静地望着她。
电梯门合上之前,他摇了摇手机,示意她等会儿记得看手机。
待林家三人离开后,袁晴遥跑回卧室抱着手机等。
片时,消息如同星光一般在屏幕上灼灼闪动,林柏楠的头像久违亮起。
这些日子,只有她单向发送文字的对话框,终于收到了来自他的回复——
【落汤鸡一个就够了。】
【别哭鼻子,我不想明天在学校看你顶着一双金鱼眼。】
【我学吉他的事对我妈保密。】
【快睡吧,手机别关静音,明天叫你起床。】
温热模糊视线,她赶紧眨眼,听话地抑制住眼泪,打下一行字传给他:【我们在学校还能像以前一样相处吗?】
他传来:【笨蛋,当然能。】
她发送:【你不怕老师训你吗?不怕被请家长吗?】
歇了几秒,她收到他的回复:【你不怕我就不怕。】
她盯着那七个字看了许久,发给他一段:【我不怕了。今天淋了雨,记得喝感冒灵冲剂哦!对不起啊,我又让你熬夜了,洗个热水澡快快睡觉吧!晚安。】
他秒回:【你也是。】
放下手机,袁晴遥摆出“大”字型躺在床上神游。
给她穿鞋的林柏楠、弹吉他唱歌的林柏楠、从头湿到脚的林柏楠……在她眼前循环闪现。
他每出现一次,就熠熠生辉一点,直到他的幻影亮得像启明星,她顿觉浑身燥热难耐。
越想他,越觉得烧得慌。
她的手掌贴上脸颊,一骨碌从床上跳下去,冲出卧室,声音拖得长长的:“爸爸,妈妈,我好像发烧了——”
另一头的手机屏幕前,林柏楠一条条翻看袁晴遥前些时日发来的消息,眸子中洋溢心满意足的光彩。
从明天起,他又要在乐园里服刑了。
在袁晴遥这座“乐园”里痛并快乐着地“服刑”。
被她判为“友情”,不晓得“刑期”具体多久,表现良好也不见得能“减刑”,他能做的,就是延续这场以朋友身份的爱,降低期待,接受这种时而欢喜时而空欢喜的常态。
其实换个思路想,袁晴遥的“不开窍”是件好事,这意味着不仅仅他一个人,她也感悉不到其他男生对她的好感……
行吧,林柏楠感觉自己越来越会自我安慰了。
他此时正趴在床上,双腿戴着理疗仪,气囊调到了加热模式来驱散体内刺骨的寒气,他按理说是感受不到冷热的,但今天的雨浇得他彷如置身冰窖。
后背痛得仿佛一双利爪要把他活生生地撕扯开,回来的路上,他坐在车里都不敢靠着车座靠背,用额头抵着副驾驶座椅来保持身体的平衡,澡也是林平尧帮着洗的。
自十岁那年做完脊髓神经修复手术后,生活起居方面他就没再让人帮过忙,但今天他实在是有心无力,在洗澡椅上坐都坐不稳,还不敢告诉蒋玲,便借口今天泡了雨水,洗不到后背,让林平尧搭把手。
卧室门没关,林平尧端着一杯水和止痛药轻手轻脚地进来,掩上了门。
林柏楠接过水,服下药,对林平尧说了声:“谢谢爸。”
林平尧凝视林柏楠,无奈又疼惜,难得加重语气说话:“今天太乱来了,万一在路上晕倒了怎么办?”
林柏楠自知欠妥,接受了批评。虽然他现在的体质比儿时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但也不该在雨天硬撑着乱来。
林平尧并不生气,只是心疼,便没再数落。
他掀起林柏楠的上衣,那几条像蜈蚣一样的疤痕微微泛红,用手试探温度,还有点发烫:“楠楠,明天还要下雨,要不要给你请假?”
片刻权衡之后,林柏楠抛出答案:“算了,明天周五,我能坚持到周末休息。”
知子莫若父,林平尧一语道破:“让爸爸猜猜看,如果明天请假,遥遥会认为你是因为淋雨生病才不能去学校的,而你淋雨是为了她,你不想让她内疚。”
想法被识破,林柏楠有些羞赧。
林平尧食指扶眼镜,想起了林柏楠一进家门就擦雨伞的画面:用毛巾吸去水珠,又拿纸巾擦拭了一遍才装回雨伞套收进了储物柜。
他认得,那把伞是袁晴遥送的。
晴雨两用,但从来没见过太阳也没遮过雨。
他笑着问:“就那么喜欢遥遥?”
直白的发问惹得林柏楠把脸埋进了臂弯,静了静,他幅度很小很小地点头。
喜欢到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做“没出息”的事——
舍不得取消唯她一人的特权,又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在线,就索性不登录账号;
课间竖起耳朵偷听她和别人的对话;躲在窗户一角偷看她上体育课,还自寻烦恼去看她看着别的男生踢足球;
帮她找回写同人文的本子,找出幕后黑手;得知她没带伞,便把雨伞交给了何韵来;
以及今晚,被揍的同时还不忘给她撑伞,弹吉他紧张到弹错了音……
见儿子化身为“鸵鸟”,林平尧拍拍林柏楠的后脑勺:“楠楠,只要不违法乱纪,爸爸支持你的一切想法。”
笑了笑,林平尧又温和地叮咛:“热敷时间别太久,当心低温烫伤,爸爸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林柏楠抬起头,对着正要出门的林平尧说:“爸,每月的《科技新时代》、《新知客》和《科学通报》你那边退订吧,报刊亭里有卖,我以后自己买。”
与此同时,袁家主卧。
魏静坐在梳妆台前护肤,思绪万千。
她转头看向床上昏昏欲睡的袁斌,按捺不住开了口:“老公,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楠楠那孩子又不是个热心肠的人,但你看看今天,他又是出门找、又是给外套给鞋子、又淋雨淋成了那样,如果他和遥遥只是普通朋友关系,也不至于对遥遥那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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