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遥遥!”
“砰!”
防盗门被重重摔上。
袁斌直接傻眼,冷静下来后责备了魏静几句:“你发那么大的脾气干嘛?有什么事不能心平气和地说吗?这都快十点了,姑娘家家一个人跑出去多危险!”
魏静仍在气头上,对着玄关处换鞋穿外套的袁斌放狠话:“袁晴遥现在还学会离家出走了?!你去找吧,我不去!等她回来了我再收拾她!”
将近二十三点。
夜黑得深沉,明灭交错的霓虹灯为行人照亮回家的路,秋风裹挟细雨,空气潮湿又阴冷。
袁晴遥此刻栖身在街心公园的一个窝棚里,和三只流浪狗报团取暖。
窝棚是几年前好心人士给流浪狗们搭建的,用塑料板材围了三个面,不保暖,但凑合能遮遮风、挡挡雨。
雨歪歪斜斜地下,不可避免地湿了衣裳,袁晴遥手里抓着本子,抱着双膝缩成一团。
她出来时没拿外套,也没顾得上换衣服,身上穿着粉色小熊薄绒居家服,鞋也没想起来换,蹬着一双夏凉拖,袜子也没穿,淌着雨水一路过来,拖鞋和脚趾都沾着泥巴。
最要命的是,文胸也没穿……
她刚刚只好两只手臂紧紧贴在胸前,淋雨埋头走。
洗完的头发本来就湿漉漉的,现在更贴头皮了,那样子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她俨然一个大半夜发病的疯女人。
好丢人。
好狼狈。
脑子一热就冲出来了,脑子一热就跑远了,早知道在小区里找个凉亭或者树丛藏一藏就好了……
耳边回荡着妈妈骂她的话,她蔫蔫地拿起本子翻了几页,某些大尺度片段确实让她无地自容,还好爸爸没看过,若是钢铁老直男看见了如狼似虎的耽美怕不是要“自戳双目”了?
心情和天气一样沉闷,自从和林柏楠疏远之后,就没一件顺心的事,她难过得将脸贴在双膝。
流浪狗乖巧地蜷缩在她的脚边,以前常喂食的那些狗狗们就“黑无常”幸存了下来,她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黑无常”的鼻子,自言自语:“今天没带那个哥哥过来,也没给你带肉肠还霸占了你的窝真不好意思。下次我给你和你的朋友带狗罐头,狗罐头可比肉肠贵多了哦!”
忽而,若有若无的脚步声逼近,她张望,却没有人影显现。
公园里只点了两盏夜灯,光线昏黄晦暗,映得景物影影绰绰,霎时,恐惧感扯住了她的神经。
她不敢四处乱看了,撇过头盯着狗狗们壮胆子,苦笑道:“我跑进来的时候没觉得害怕,现在怕了,还好有你们陪我,不然我要吓死了。”
暂了暂,她吐苦水:“怕也不敢回家,因为我妈妈要揍我,我妈妈一般不打人,打起人来凶得要命,比鬼还可怕!希望我回家时妈妈不要生气了。”
狗狗们仿佛听懂了她的话,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脚踝。
几秒后,周围的声音回归单一,唯有小雨淅淅沥沥。
胆小鬼袁晴遥保持扭过脖子看狗的姿势,直到一阵轻细的机械运转声由远及近,她才动了动脖子,刚想转头看看,视线突然一黑,一个东西盖住了她的头。
随之,那个熟悉的少年音在她头顶响起:“穿上。”
袁晴遥扯下罩在脑袋上的东西,是一件男式牛仔外套。
视线豁然开朗,一双穿着黑色运动长裤的腿, 以及腿下面笨重的电动轮椅闯入她的眼睛——
是林柏楠。
虽然从声线就判断出来者何人了, 她还是呆滞了几秒。
他的到来无疑是惊喜的, 可这些天受的冤屈不能一笔勾销,她把外套扔了回去, 赌气大喊:“我不要你的衣服!”
说罢,她埋头不再理睬他。
林柏楠接住了外套, 撑伞的那只手下移,替袁晴遥挡雨。
他没有接话,静静地望着缩成一团的她:衣着单薄, 披头散发, 跟流浪狗挤在简陋的小窝棚……
担忧卸了下来,转而燃起几丝愤怒,他冷哼:“袁晴遥,你可真行!大晚上的声势浩大搞这么一出让家人担心,还要行动不便的人满城找你。”
“知道自己行动不便就在家待着啊!谁让你来找我了!”袁晴遥一肚子火, 她都这般悲惨了, 他居然还讥诮她?!
她拿手里的本子打他,够到哪就打哪:“我在家已经被教训了, 回家也还得挨教训,我不想再听你教训我!回去!少管我!”
没轻没重的几下抽打挥来,林柏楠不急不恼, 不制止不反抗, 两条腿被打得东倒西歪,一边的脚从脚踏板上掉了下来, 卡在了脚蹬架,另一边的脚和小腿软绵绵地折成了90°。
袁晴遥住手,露出一副“犯了错误”的表情。
但一直都在低头示弱的她这次很想争口气,于是,她撇开头,绷起五官,好让自己看起来铁石心肠。
然而,她终究是那个心软又藏不住心思的袁晴遥,内疚和心疼让她才撑了两分钟就没出息地哭了。
那一瞬,林柏楠妥协。
他终于还是无法克制对她的怜爱,这些天强撑出来的冷漠和满不在意在顷刻间付之一炬。
他一手撑伞,一手把两条腿摆放端正,嗓音软了下来:“你继续吧,我今天当你的出气筒。你要是打腿不解气的话就来打我有感觉的地方,打到你解气为止。”
话音落下,他平静地等待她的反应。
而她真的从窝棚里钻出把他“胖揍”一顿!
“大坏蛋,你把我害惨了!都怪你发神经我才学不进去习,我才写同人文,我才考得那么差,我才被妈妈骂!呜呜呜……”袁晴遥用拳头撒气,泪如泉涌,“林柏楠你好冷血!明明我们俩人闹别扭了,你为什么跟没事人似的啊?”
力的作用下,电动轮椅频频震颤,好在底座够重,林柏楠才没有连人带轮椅翻倒过去。
他被打得浑身都很痛但没出声,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合格的“沙袋”。
流浪狗停止鸣吠,从窝棚里窜出去躲进了草丛。
她脸湿得像洗了把脸,哭喊着细数他近期的“罪状”:“你到底怎么了啊?为什么不回消息不接电话?为什么把我的‘隐身对其可见’取消了?为什么不收礼物?为什么还能专心学习考得那么好啊?呜呜呜……我们不是好朋友吗?被拍了亲密照就让你那么讨厌我了吗?”
浓重的哭腔使得音节听上去有些破碎,她无力再打他,胸前上下起伏喘着粗气,哭眼抹泪地想讨个说法。
他揉了揉被打疼的胳膊:“我不讨厌你。”
她想起了他的冷言冷语,哀伤地问:“林柏楠,你真的喜欢没任何人打扰你的生活吗?包括我在内?”
“不喜欢。”他不假思索地给出答复,“我喜欢你……”
停顿半霎,他接上了话尾巴:“……来打扰我。是我的错,我期待了不该期待的,我以后不会了,不会再疏远你,我以后还是你的好朋友。”
他的语气疲惫中带着释怀的味道。
她愣了好半天,嘴角往两边跑:“什么期待不期待的?你在说什么啊?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他没作解释,给她递上了纸巾。
眼见林柏楠一副誓死不开口的架势,袁晴遥作罢。
反正她习惯了,他们每次闹矛盾她都稀里糊涂的。
林柏楠拎起外套披在袁晴遥身上,话语既是指责也是关切:“笨蛋,穿这么少不冷吗?”
“冷。”她把胳膊伸进长长的衣袖,裹紧牛仔外套,冷风被阻挡在外,一股暖意从周身沁入心房,她这时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神色有些别扭:“我……”
时间闪回——
晚上二十二点三十分。
林柏楠趴在床上学习那本《机械设计手册》,砖头厚的书就快见底了,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页。
如若往常,他这个时间点应该要戴着耳机准备入眠了,但一遇到这种烦人的天气……听歌和睡觉不如找点需要动脑子的事来分散分散注意力。
卧室外面响起一串脚步声,还伴有讲电话的人声,少时,卧室门被叩响,林柏楠应了声“进来”,门被匆匆推开。
只见林平尧拿着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正在通话中”,他面露担忧之色,长话短说:“遥遥九点四十多离家后一直没回家,你袁叔到处都找不见她,楠楠,你知道她可能跑去哪里吗?”
闻讯,林柏楠心里咯噔一下,眉眼间倒没有显出几分急色,他沉吟:“可能去找何韵来了吧?”
林平尧督促道:“你赶紧打个电话问一问。”
林柏楠给何韵来拨去了电话,当得到何韵来否定的答复之后,他瞬间乱了阵脚,听着何韵来心切地问询袁晴遥的下落,他的神情中暴露出了意乱心慌。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把结果告知了林平尧。
林平尧立即将消息转告给袁斌:“遥遥也不在朋友那边。你先别着急,我和玲玲现在出门找找。遥遥没带钱也没带伞,还穿着居家服,她跑不了太远,估计在哪个店里躲雨……哎?静儿你先别发火,当下找孩子要紧!找到了也别责骂遥遥,有话好好说,不然遥遥都不敢回家了,青春期的孩子难免叛逆一些……”
电话后半段换了魏静来听,林平尧尽力安抚魏静的情绪。
蒋玲这时拿着外套来到房门口,示意林平尧出发了。
林平尧将手机拿远,问林柏楠:“楠楠,你去不去?”
缄默几秒,林柏楠摇摇头,重新趴下,事不关己地继续翻看《机械设计手册》的最后几页。
蒋玲扯林平尧的衣袖,不由地数落:“这种天气孩子本来就不舒服,你别让他操心了,咱们快走吧!对了,楠楠,你要有什么头绪就给我们打电话。”
林平尧和蒋玲出门后,林柏楠趴在床上强迫自己清心静气。
他在心里一次次默念:不许关心袁晴遥,不许在意袁晴遥,她所有的事都和你没有一毛钱关系……
可是,越想把她从脑子里赶出去就越煎熬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五分钟后,他艰难地坐了起来,把轮椅拉到身边,一只手扶着轮椅坐垫,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寸一寸的,缓慢又吃力地将自己挪到了轮椅上。
脊背小心翼翼地靠上轮椅靠背,尽管已经很轻柔,还是激得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脊髓损伤的症状因人而异,他的症状之一类似风湿性关节炎,脊柱就是他的“气象仪”,天气转冷或下雨之时神经痛会加剧,这是他雨天不爱出门的真正原因。
待缓过劲来,林柏楠划着轮椅来到电动轮椅旁,重复了一遍轮椅换乘的动作。
电动轮椅出行时比运动轮椅更加受限,他鲜少用,也不喜欢用,奈何窗外满天水雾,电动轮椅一只手就可以控制手推杆,空出来的那只手能用来打伞。
来到玄关处,只在储物柜里翻出了一把伞,他没法和别人共伞,若是找到了袁晴遥,一把伞是不够用的……无可奈何,他只得拿出那把舍不得用的伞了。
然后,他费劲地穿上鞋子和外套,把背包挂在轮椅后面的手推柄上,又带上一件牛仔外套。
准备完毕,他开着“小车”出发了。
他心中有个猜测,大概率是正确的,但他没有告知大人们。
魏阿姨听起来暴跳如雷,怒吼声都从手机里蹦出来了,袁晴遥要是这个时候被逮到,铁定“家法伺候”。
小的时候,她挨家长的打之后,就跑到林家门口扯着嗓门鬼哭狼嚎,他闻到声响把她领回家,好吃好喝哄她止住眼泪,做她的“避难所”。
没想到,都十六岁了,他还得做这事。
扎进了小雨中,他暗自骂自己“没出息”,明明已经下定决心把她从生活中彻底抽离了,却就是无法自控地一件接着一件去做“没出息”的事。
来到街心公园,黑漆漆的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林柏楠绕公园开了一圈,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入口——
公园一共三个入口,每个入口前都安置了阻拦机动车入内的隔离栏,隔离栏像个倒扣的“U”,大约三十厘米高,每隔二十厘米插一个,还错开排了两排。
如果坐的是运动轮椅,他能利用隔离栏之间的空隙绕进去,旁人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只要路障的高度不超过轮椅座,隔离栏也好,隔离桩也罢,他都找得到办法克服。
然而,此刻他无能为力,电动轮椅的底盘太低,无论如何都过不去隔离栏,他需要另寻办法。
他需要做他最讨厌的一件事——
向他人求助。
雨天,月明星稀,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
林柏楠等了十分钟没等来一个合适的路人,他想到了公交车站旁边的那个报刊亭。报刊亭就在公园的其中一个入口附近,开到挺晚的,袁晴遥和何韵来经常在那里买杂志。
他看了眼时间,运气好的话还赶得上。
于是,他开足马力找到了那个报刊亭,果然,还亮着灯,遮雨板放了下来,老板正在亭子里悠闲地抽烟。
林柏楠靠近:“叔叔。”
老板循声张望,置物台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站起身才瞧见了林柏楠,招呼道:“哟,小帅哥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林柏楠抓紧时间阐明来意:“这些杂志我都买了,我帮你看店,你帮我看一眼公园里有没有一个穿居家服的女生,她看起来大概十三四岁,个子不高,模样很可爱。我在找她,她如果不在里面我就不进去了。”
老板按灭烟头,摸出一把伞,笑着问:“是你们总在一起的那个个子矮一点的女娃娃吗?”
林柏楠回了句“是她”。
他有点惊讶老板认得他。他没在这儿买过东西,报纸杂志零食饮料都没买过,只在初中时陪袁晴遥和何韵来过来逗留片刻……不过再一想,没什么好惊讶的,他这样子确实很惹人注意。
老板从侧边的门出来,撑开了伞,用一种长辈对小辈的温和姿态说:“小帅哥,你帮我看店就行了,杂志你不看买回家也是废纸一堆。你别担心,我这会儿就去帮你看看,那个可爱的女娃娃要是在里面我就带她出来。”
“你别告诉她我来找她,她可能会跑走……”斟酌片时,林柏楠的神情中晃过一丝挫败,“如果她在公园里你先别惊动她,她怕黑也别吓到她。还有,叔叔,如果她在里面我要进去见她,你再……帮我个忙。”
回忆完毕。
林柏楠扯了句敷衍话:“我猜的。他们沿路挨家挨店找你都找不到,所以我想你可能在这儿,就来碰碰运气。”
“我爸爸妈妈给叔叔阿姨说我跑出来的事了?”
“嗯。”
她急忙请求:“你先别跟他们说我在这儿!我妈妈肯定还在气头上,这会儿要是让她抓到我,她要揍我了!”
他应了声好,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擦干眼泪,她道谢的同时还道了歉:“谢谢你来找我,看见你我很安心。我也得跟你说声对不起,林柏楠,对不起,你本来应该在家里舒舒服服睡觉的,我扰你美梦了。”
“睡觉有什么重要的……”
重要的是找到你。
后半句隐没在了林柏楠的心中,他换了只手撑雨伞,又甩了甩那只因为举伞太久而酸胀的手臂,袁晴遥这才恍然觉察到,她一直站在他的伞下——
面前,他上半身暴露在伞外,雨滴在他浅灰色的外套上留下了深色的水迹,好在雨不大他才没被浇湿,那张清秀的面庞不知是因为被打疼了还是因为别的,在暗弱的光线下显得惨白。
喉咙一哽,她又想哭了。
她赶紧把雨伞推给他,伞柄上的吊牌没摘,吊牌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
她定睛细看,认了出来,这把伞是她初三毕业那年旅游回来带给他的伴手礼。
她撅起嘴巴:“这回想起来用我送的伞了?”
他眉眼间闪过赧然。
本来不想用的,他想将之当作纪念品悉心收藏,但是没办法,林平尧和蒋玲一人一把伞,家里的四把伞都各派用场了,他只好把她送的伞拆开来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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