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香未语,只是用手抚摸肚子,长睫下神情寂然平静,毫无乱色。
李萼见状,千言万语凝结于喉,分明想问贺兰香与谢折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又是何时有的这个孩子,临开口,只是扶额,无力道:“怪不得,怪不得你当初如此轻易答应我将露儿托付于你,原来都在这里等着我,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的……”
她只是没想到,贺兰香要她还的人情,会如此之大。
地面微凉,贺兰香只是安静跪着,目不斜视,等着李萼发话。
佛龛上烟气弥漫,将李萼的面容隐入幽渺中。她沉吟半晌,终是叹气道:“你回去吧,我会尽力一试。”
贺兰香这才在搀扶下徐徐起身,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却有一分若有若无的哽咽,“妾身,多谢太妃救命之恩。”
李萼只是叹气,并不多言。
日落西山,贺兰香回到府中。尚未下车,传旨太监便已赶到,带来她即日启程随太妃李氏前往大慈恩寺为国祈福的消息。
大慈恩寺坐落京城百里开外,虽是大寺,但地势偏僻,消息闭塞,加上重兵把守,便使得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清净无比。
天已初见暑热,寺中草木葱茏,早晚时分,霞光笼罩山头,最亮的一抹光芒恰巧照入贺兰香所居禅房,雨后空气明朗清新,悬在枝叶的露珠闪闪发亮,万物明朗。
贺兰香歇了两日,因肚子已大到入寝艰难,身子也算不得有多舒适,第三日里听闻李萼风寒加重始终未有好转,遂顾不上自己,亲自去看李萼。
入寺时恰逢落雨,李萼身上吹了风,便缠绵病榻,不见走动。
待到禅房外,未等贺兰香说明来意,秋若便道:“夫人请留步,我们娘娘身子不适现已歇下,今日不便见客。”
贺兰香听闻,更加担忧,眼波流转时瞥到秋若佯装镇定的神色,心梢微动,道:“姑姑神情何故如此慌张,难道太妃娘娘凤体已抱恙至此?若是这般,不如还是回宫调养,留我独自在此便是。”
秋若强行稳住脸色,平心静气道:“夫人多虑了,娘娘身体相比开始已经好上许多,不过需要静养几日巩固罢了,夫人养胎要紧,还是回去好生歇着罢。”
贺兰香觉得蹊跷,嘴上答应着,心里更加不放心李萼,转身之际给细辛使了个眼色,细辛会意,立刻上前拦住秋若。贺兰香趁机推门而入,不顾秋若喊叫,快步走进里间,着急察看李萼状况。
却见榻前坐了个熟悉厌恶的身影。
“你……你怎么在这?”贺兰香看着萧怀信,几乎瞠目结舌。
萧怀信手持布帕,正在擦拭李萼额上汗珠,手法细致温柔,与狰狞的长相截然不同。
他未言,将帕子放下,站了起来。
这时,李萼突然拉住他的手,睡梦中眉头紧蹙,眼角泪珠闪烁。
“轻舟,别走。”
贺兰香听着轻舟两个字,总觉得有些许熟悉,忽然想起些什么,内心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第92章 过往
李萼醒来时已是黄昏, 夕阳余晖折入房中,光影斑驳摇曳,细碎的光线幽微浮动在她的眼睫上。她睁开双目, 发现榻前坐了道悉的背影,罗裙锦衣, 云髻金钗,不是贺兰香又能是谁。
李萼浑身酸软, 坐不起身,便揉了揉沉痛的额角, 嗓音干涩虚弱地道:“你怎么在这。”
贺兰香沉默不语, 张扬明媚的气势在此刻显得有些过分肃冷, 也过分收敛, 窗口折入的霞光笼罩在她的身上,更加静谧的冷清。
她道:“你与萧怀信,到底怎么回事。”
李萼一怔, 眼底飞闪而过一丝复杂,垂眸,长睫蔽目,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气氛静下, 久久无声。
贺兰香再启唇, 语气依旧不咸不淡,冷热难辨, 只是陈述着,“你昏迷不醒时,萧怀信来看了你。”
李萼抬眸, 眼底一片愕然,回过神, 唇上便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小声喃喃道:“他真的来了么。”
“原来,我不是在做梦啊。”
梦境里熟悉的气息不是错觉,他真的来看她了。
贺兰香总算转脸,定睛看着李萼,目光复杂无比,道:“趁眼下远离宫廷无闲杂人等,实话说吧,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过往我从未听你提起过。”
李萼轻笑一声,“不过一段鲜为人知的老黄历罢了,无足挂齿。”
贺兰香皱眉,“足不足矣挂齿,你说了是不算的。”
这时,窗外传来错落无致的窸窣脆响,噼啪清脆,响在耳畔,翻起泥土的苦腥气。
李萼看向窗外,没急着回答贺兰香的话,而是说:“下雨了么?”
贺兰香等着她回话,心烦气乱地往外看了一眼,道:“下了。”
这场雨下完,便要入暑了。
时间过的多快啊,去年这个时候,再过不久,便是侯府被屠。
李萼看着窗外,目光忽然飘的很远很远,直过了许久,才道:“我想到外面看看。”
贺兰香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却也未有阻拦,给细辛使了个眼色,示意过来搀扶起李萼。
李萼起身下了榻,在细辛的搀扶下往房门缓缓走去。
咯吱门开,裙裾摇曳,从下面迈出去一只玉底锦脚,步出雕花门槛。
外面细雨如丝,淅淅沥沥落在檐角叶梢。
李萼看着雨丝,一瞬间,前尘往事接踵而至,禅宗佛门便已变为幽深府门,面前已不是庭院深深,而是萧条长街。
“姑娘,雨下得大了,一定要在今日出门吗?依奴婢看,不如遣人去办,夫人在天有灵,不会误会姑娘的一片孝心的。”
雨伞往上倾斜,伞下少女面色苍白,细致的眉眼清淡如水墨,镶嵌在清瘦到近乎寡淡的面孔上,没有人气,倒像抹挥之即逝的烟。
“我要自己去。”她回答的干脆。
秋若的眉头又紧了紧,忧心忡忡地看着李萼,嘴巴张了张,又不好多言,只能低头。
今日是先李夫人的祭日,每年这个时候,李萼都会亲自到生母坟前上香扫墓,待到傍晚方归。
这已是她第三次出行,一晃眼,三年都过去了,原本看着遥不可及的三年守孝,竟如弹指一挥间,原本那个眼闪泪光也要抱着妹妹毅然出走的小小少女,已长成如此端庄娴静的女子。
主仆上了马车,车轱转动,行驶在萧条灰雨中。
少顷,马车出了城门,凉风吹开马车帷布,打在李萼的脸颊上。
李萼望向车外,抬眸间看到城门上几根悬挂的绳索,绳索随风摇晃,上面暗褐点点,显然是陈存许久的血迹。
萧家人的血迹。
李萼永远忘不了,去年得知萧氏满门皆伏诛的那个冬日。
她大病了一场,醒来便音笑全无,连着三个月未能张口说出一个字,所有人都以为她傻了。
她没傻,但人确实也与死了无异。
尤其是后来得知萧家三子萧怀信,死于千里发配的路上。
生不如死。
仅仅半年过去,曾经如日中天的萧家,死的死,亡的亡,唯一代表他们家族存在过的痕迹,便是挂在城门上的沾血绳索,孤魂一样随风摇晃。
李萼看着那些绳索,眼底渐酸,将帷布放下,阖眼吸气,试图将心跳平稳下去。
车外的嘈杂却一声高过一声,有哭有叫,凄惨无比。
“外面是怎么了?”李萼问。
秋若开窗打探一番,回过头道:“回姑娘,是灾民,上半年南边闹旱灾,人便都跑到京城讨活路了,但朝廷不发话,谁也不敢让他们进来,。”
李萼皱眉,看向外面,不语。
自从萧氏满门伏诛以后,龙椅上那位原本还算贤明的君主便性情大变,不仅荒废朝政,还在宫中大肆修建亭台水榭,国库因此空虚,连赈灾的钱款都久久无法掏出,甚至因为发不出军饷,没钱打仗,他还同意外敌开出的条款,让做生意的蛮人可自由大周国境,这在过去是前所未有的。
“停车。”李萼忽然出声,声音清冷若碎玉,“就近买些吃的,分发给这些人。”
车子停下,秋若按吩咐照做,因带出来的人手不够,发放的便格外慢了些。李萼看着天色,担心误了时辰,便亲自下车发放,并不在乎身份悬殊。
可等发放一半,她突然便变了脸色,死死盯着蜷缩在灾民中的一抹衣衫褴褛的身影,浑身僵硬如石,牙关都在打颤。
秋若看出她的异样,正欲开口询问,李萼便道:“带上银子去和官兵通融,就说我想带上几个可怜人进城请他们吃顿饱饭,他们可以派人跟着,待等吃过饭,便将人带出便是。
秋若不知她怎会突然有如此想法,但也未过多劝阻,见李萼言辞决绝,便前去照做。
半个时辰后,酒楼雅间。
一反门外大嚼大咽的声音,房中静谧无比,满桌饭菜热气腾腾,香味飘散流窜。李萼隔着饭菜看向坐在对面骨瘦如柴,蓬头垢面不见原本面目的男子,轻声道:“先吃饭。”
对方伸出沾满泥土的手,抓起一只烧鸡便狼吞虎咽,直吃得浑身汗气腾腾,汗珠顺着脸颊淌落,带走脸上的灰尘,方显露出三分面目来。
李萼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面无波澜,眼底渐红,耳边响起昔日云烟。
“李哭包,你是个木头脑袋吗?”
“我不来你便傻等,我几日不来还好,可我若几个月不来,几年几十年不来,你都要这般等下去吗?”
“回家去吧,大半年了,总在这困着,不是个长久之计。”
“不要怕。”
“等你孝期满了,我就去娶你。”
牙齿嚼烂鸡骨的声音刺耳粗暴,像是豺狼进食,凶戾骇人。
萧怀信扔掉啃得七零八落的鸡,胸口大肆起伏喘着粗气,抬脸,露出一双血红的双眸,死死盯着李萼,嗓音哑涩道:“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李萼看着面前的人,那张脸已不复过去清贵模样,但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瘦了脏了些,未有脱胎换骨的改变,若非造此巨变,他梳洗一番,仍是姑娘们歌中“一见萧郎误终身”的翩翩少年郎。
李萼内心酸楚翻涌,泪水几度夺眶而出,强压住哽咽,问他:“什么忙。”
萧怀信的两眼不知是被汗水蜇到还是被饭菜的热气熏到,红得能滴出血来一样,斩钉截铁道:“我要你想办法帮我劝说你爹,要他暗中搜集证据,助我萧家平反。”
李萼愣住,如此过了片刻,竟扑哧笑出了声音,吞着喉咙摇头,万般苦涩道:“事关重大,我不会帮你的,而且你知道,凭我的力量,我也根本帮不了,这个忙,于我来说过于难了些。”
萧怀信眼神发紧,瞳仁颤栗,看着李萼说:“忙若是简单,便已算不得是忙。”
李萼敛了笑意,干脆抬眼看他,终于叫他的名字,“轻舟,我当真帮不了。”
“如果你今日来见我是为了要我跟你走,我一定答应你,天涯海角,义无反顾。”
李萼红了眼眶,忽然别开眼神不敢再看他,狠心道:“可这个,我真的爱莫能助。”
且不说劝不劝得动,就算以唇亡齿寒的道理把她爹劝动了,可是然后呢,陛下已昏庸至此,一个满门忠烈的萧氏都能说除就除,更何况他们一个已有颓势的李氏。
李萼不在乎这个家族的死活,她甚至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但她在乎她妹妹,她的露儿,她不能让妹妹小小年纪便身处如此危机之中。
房中彻底静下,唯能听到门外嘈杂,衬出格外静寂,满桌酒菜色香全无。
萧怀信静看李萼半晌,一字未发,起身离开。
李萼没去追,袖下的双手收紧,指甲刺入掌心,阖眼强忍泪水。
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在那儿!”,她心尖一颤,待等跑出去,萧怀信就已经被官差团团围住。
他穿过人群看向她,眼里满是恨意与失望。
那是李萼最后一次见萧怀信未毁容的样子。
同年里,萧怀信在民间帮派的帮助下秘密逃出大狱,李萼则被家里人送进了宫,成了巩固家族势力的一枚棋子。
十载光阴飞逝,等再见面,便是新帝登基,身后站了个权势滔天却丑陋如恶鬼的布衣丞相。
“我知道了。”
贺兰香单手支腮,皱着眉头道:“萧怀信以为你是故意把他引入城中被朝廷拿下的,所以才会与你形同陌路,心怀仇恨。”
李萼点头,“我至今不知究竟是哪里走漏了消息,竟将他的行踪暴露给了朝廷,可也已经不重要了,这么多年过去,无论他怎么想,我早就释怀了。”
贺兰香想到她在梦中那一句句撕心裂肺的“轻舟”,心想释怀可不是你这个样子,但也没提,只道:“既然是误会,为何不同他解释清楚。”
李萼轻嗤,望着贺兰香,眼波清亮,却充满无尽的苦涩,“贺兰,你觉得,他会不知道真相么?”
“他只是想恨我罢了。”
贺兰香怔了下子。
她明白了,萧怀信必须要恨她,不然他二人之间,便什么都没有了。当年究竟是不是李萼出卖了他,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理由去恨她。
贺兰香并不知道这二人过去究竟有多大的羁绊,但以李萼这个冷淡的性子,能让她成为心疾的人,那人过去在她的生命中,必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也罢,”贺兰香轻叹道,“便如此不清不楚的拉扯着也不见得是坏事,兴许他能活到现在,因的便是恨你的那一口气呢。”
李萼苦笑:“你高看我了,我没有那般大的能耐。这些年里,他能支撑到现在,为的便是为萧氏一族平反,再找到当初散播谣言的源头人物。萧家上下那么多条人命,不找到那人偿命,他今生死不瞑目。”
贺兰香:“源头?”
见贺兰香不知情,李萼对她讲起了当年那场童谣之祸的起落。
这时贺兰香才知道,原来当年那句让整个萧氏覆灭的童谣并非凭空出现,而是有预谋的散播,童谣之祸是杀了几个人没错,但最开始传播的人,至今下落不明,像是被有预谋的保护了起来。
天寒地冻,冰雪覆盖千里荒原,冷月悬挂夜幕,风声凛冽。
谢折站在帐前,仰面看天,下颏的线条紧绷,双唇抿紧,高大的身影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将军在想什么?”
谢折回过神,垂眸压住眼底浓烈思念,道:“没什么,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人皆已埋伏好,”严崖道,“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便可立即突袭敌军王庭。”
谢折点头,“你潜伏在王延臣身边至今,立下汗马功劳,回去以后,自有重赏。”
严崖拱手,“属下多谢将军体恤。”
严崖压低声音,“将军放心,届时活捉王延臣,属下一定暗中了结他性命,让将军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寒风卷挟风雪而来,扑面脆冷,谢折启唇,吐出简洁二字:“不可。”
严崖诧异,不自觉便抬脸看向谢折。
谢折面上未有起伏:“他战败被俘,理应由陛下亲自问罪,不可越俎代庖。”
严崖不懂谢折为何要将王延臣活着带回去,但也未敢有异议,只俯首道:“一切听从将军吩咐。”
临退下,严崖又道:“对了将军,还有一事,此时说恐怕不合时宜,但属下思前想后,不敢对将军隐瞒。”
谢折嗯了声,示意严崖开口。
严崖:“王提督在战胜庆功之时违背军纪公然摆酒,喝后大醉了一场,属下扶他回帐,路上听他说了几句酒后之言。”
谢折:“说。”
严崖上前几步,对谢折说了王延臣酒后说出的话。
谢折听了,眉头赫然皱紧。
“冷!好冷!这早春寒什么时候能过去,朕快要冻死了!”
长明殿内,年轻的天子蜷缩龙榻之上,咳嗽着颤抖,用微弱的声音发出怒吼。
“陛下,早春寒早已过去,如今已是五月份了。”内侍跪倒一地,为首的战战兢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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