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香遍体生寒,气息颤然,咬字艰涩地问:“所以呢?”
王元瑛看着她,启唇,吐出冰冷六字——“杀谢折,平天怒。”
杀谢折, 平天怒。
恐惧如破壳而生的滑腻小蛇,密密麻麻游走在贺兰香的全身,她的呼吸僵滞冰冷, 两只眼睛死死瞪着王元琢,道:“所以呢, 你现在就要把他带走杀了吗。”
王元瑛本想将实话脱口而出,留意到贺兰香泫然欲泣, 摇摇欲坠的神情,稍有于心不忍, 遂改口, “一切还要等民间风波自行消解, 届时再下定论, 在那之前,朝廷有责对谢将军加以收押。”
贺兰香冷笑,“倘若民意始终如此, 你们便要拿他开刀了是吗?”
王元瑛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贺兰香决绝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王元瑛皱眉, 不悦道:“别闹, 我这也是奉旨行事。”
贺兰香怒急生笑, “奉旨?奉谁的旨?那个快死的小皇帝?还是那个狼子野心萧丞相的旨?”
“你冷静些!”王元瑛斥道。
贺兰香轻嗤一声,“冷静?想把他带走, 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王元瑛看着贺兰香那双倔强的眼睛,额头上的筋脉忍不住一跳再跳,终究忍无可忍道:“贺兰香, 我对你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贺兰香正想反驳,身体便在这时一轻, 有双大手绕过她两臂将她从后提抱起来,再落地,赤-裸的双脚便已陷入温暖皂靴中,身上也渐有暖意回归。
“无论何时,不必你挡在我身前。”低沉的声音自她耳后传出,冷漠平淡,仿佛不带丝毫感情。
谢折扫她一眼,径直走到她面前,“回去老实待着。”
贺兰香脚下生根,眼睁睁看着谢折铁枷缚身,被王元瑛扣押带走,眼底铺天盖地皆是不甘与怨愤。
细辛软声道:“主子先跟奴婢回房可好,外面太冷了,冻着您可如何是好。”
贺兰香看着谢折被带走的背影,眼中的不甘越发浓重,咬着牙关喃喃自语道:“不,我不能没有谢折,我不能没有谢折……”
忽然,她眼底闪过一丝清明,转身便道:“备马套车,现在就备,我要出门!”
“为今首要之事,便是除掉王延臣。”
大狱里,崔懿通体黑袍,一边扭头张望着周遭,唯恐被王元瑛的人发现,一边隔着牢栏对谢折低声说:“只要大郎肯点头,我现在便将密函送往辽北,让他们将战事放下,先一不做二不休宰了王延臣再说,到那时候,百姓的注意自会被他的死所吸引,大郎自可安然无恙。”
谢折未语,高大的身躯在昏暗中轮廓犹如辽北乌山苍硬山脊,晦暗肃冷。
崔懿看出谢折的犹豫,顿时觉得反常,下意识竟有三分惴惴不安,试探着道:“大郎在想些什么?”
周遭气息似有暗潮汹涌,谢折忽然启唇,道:“贺兰香,是王延臣的女儿。”
崔懿瞠目结舌,眼珠子险些掉在地上。
谢折又说:“灭了王延臣,她会难过。”
崔懿神色回缓,眉头渐渐拧紧,已经来不及去消化刚刚那个惊世骇俗的大消息,他看着这个屠戮自家满门不眨一下眉头的修罗恶鬼,狐疑道:“你过往从不会如此优柔寡断,如今却因为贺兰香,不忍心对王延臣下手?”
等不到回答,崔懿一个头两个大,在牢栏外来回踱步,回忆起近来种种,猛地恍然大悟道:“大郎难道,当真对那贺兰香动了真情?”
谢折不置可否,牢房中寂静异常。
崔懿顿时全懂了,气急败坏道:“大郎糊涂!”
“若说先前我只是觉得大郎不该与她继续纠缠,如今既得知她是王延臣的女儿,大郎便更该对她杀之后快才对,否则她若回到王家,岂非放虎归山?坐等着她让王家与康乐谢氏同仇敌忾,两家一起来对付你吗?”
谢折冷不丁道:“她不会。”
崔懿气得胡子直哆嗦,此刻在心中千万个后悔当初让谢折亲自入局,忍无可忍道:“你怎知她便不会?”
见谢折不回答,还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崔懿气得头昏脑胀,心一横道:“我问你,你可知她如今已私下与萧怀信来往通信?”
谢折想到那两只萧怀信送的相思鸟,心情猛地闷堵下去,却仍是道:“那只是萧怀信一厢情愿,她从未起过与之合谋之心,断不会与之往来。”
“从未起过合谋之心?”崔懿冷笑,“反正唇亡齿寒,我眼下也豁出去了,贺兰氏近来往金光寺走动的颇为频繁,而萧怀信恰巧常去金光寺为先人上香,难道这还能是巧合吗?大郎若不信,届时尽管随我秘密出狱,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想必大郎自有定夺!”
金光寺。
崔懿特地将自己与谢折乔装打扮一番,刻意扮成了萧怀信身边侍卫亲信的模样,浑水摸鱼混到了房门外。
一门之隔,谢折与崔懿站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这个条件。”萧怀信的声音率先飘出,嘶哑难听,带着股子阴冷的艰涩,有血腥气萦绕一样,仅是听着,便令人心生不适。
有道娇媚温软的声音悠悠传出,懒洋洋的,却让谢折的眉心猛地跳了下子。
“丞相是聪明人,难道不知道死一个人和死一群人的区别吗?只要我能套出谢折口中实话,说不定可有力挽狂澜的作用呢。”贺兰香说道。
崔懿朝谢折递了个眼色,表情仿佛在说:你看!我没说错吧!她真的有猫腻!
谢折眸光微动,眼底风起云涌。
就在这时,萧怀信又一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谢折。”
气氛蓦然一沉,谢折双目亮起,盯紧了门,不愿放过一丝动静。
安静如斯。
忽然,贺兰香沉声说:“因为不公平。”
“我是恨谢折,我恨他杀了我的丈夫毁了我的生活。”
“可他对不起也是对不起我一个,他没有对不起天下苍生。辽北军营是他一手管出来的,叛乱是他平的,反王是他压的,凭什么你们这些始作俑者相安无事,他却要以死谢罪天下,凭什么!“
贺兰香说到激动处,声音明显带了颤音,但旋即便被追来的理智压下,冷笑道:“这种没道理的事情,我看不惯。”
“仅是因为看不惯?”萧怀信讥讽,“你这么为他鸣不平,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他才是你的夫君。”
“他不是我夫君,”贺兰香话音落下,久久沉默下去,再启唇,嗓音苦涩地道,“但我心里有他。”
崔懿听到里面的话, 再看谢折明显有些异样的脸色,顿时崩溃至极。
他把谢折带来这里,本意是让他认清贺兰香的真面目, 从此绝了那份因贺兰香生出的优柔寡断,结果人到了, 听到的却是贺兰香对他的一番告白,这算什么?他崔懿是来棒打鸳鸯的还是当月老牵红线的?
他本来是想让谢折与贺兰香反目, 现在好了,这两个人现在直接心意相通了, 下一步是不是干脆互诉衷肠成亲算了?
崔懿仔细看着谢折, 见他历来冷戾个人, 此刻眼中光彩却一点点汇聚成形, 顿感大事不妙,连忙着急道:“大郎,切莫听信此妖妇胡言!杀夫之仇不共戴天, 她恨你还来不及,安能对你有情啊大郎,只怕是信口胡诌!”
谢折只是盯着门, 并不回应崔懿的声音。
这时, 萧怀信在里面幽幽试探道:“什么叫你心里有他, 难道,你喜欢他?”
贺兰香笑了声, 笑声落下,久无声音。
忽然,她坦然承认, “是,我喜欢他。”
谢折瞳仁骤然一颤, 三千光彩皆汇聚在那双平静如水的黑瞳中,如石子投湖,泛起圈圈不引人察觉的波澜,涟漪无限散开。
崔懿急了,深知此时说贺兰香再多不是也是徒劳,一把拉住谢折的手,声音不由抬高,“不能再听了,你现在便跟我离开!”
里面立刻传出萧怀信警惕的声音,“什么人!”
待等门开,外面已空无一人。
春光明媚,红山茶却在此时开出颓靡之兆,大朵大朵鲜红似血,耷拉着脑袋,随时有败落入土的架势。
贺兰香自回到府中便对着红山茶发呆,头脑中混乱迷茫,时而是谢折的脸,时而是萧怀信模棱两可,说不出是答应还是回绝的话,一坐便是半日过去,这样日复一日,她连当下是什么时辰,是什么日子都要想不起来了。
直到细辛忧心忡忡走到她近处,小声道:“主子,朝廷对将军的处决下来了。”
她回过神,皱眉道:“是什么。”
细辛观察着她的脸色,犹豫道:“是……凌迟。”
贺兰香心口一紧,呼吸顿时凝滞。
小丫鬟的声音自外飘来,“午膳已至,夫人该吃饭了。”
细辛有意让贺兰香转移注意,便顺口道:“今日主菜吃什么。”
“吃蒸鲜鱼,鱼肉是厨子一片片刮下来的,刺都被去除了,鲜嫩入口即化,夫人一定喜欢。”
说话间菜已布齐,贺兰香看着被剥筋拆骨的鱼,脑海中忽然出现谢折被捆绑在行刑架上,身上的肉被一刀刀割下,浑身血肉模糊的画面。
凌迟,听着文雅,其实就是千刀万剐,还是一刀接着一刀,慢慢把肉一片片的割下来。
只要被绑在那个刑架上,人就和鱼没有区别。
贺兰香想起来凌迟是怎么凌迟的,气息顷刻颤栗,花容失色道:“端下去!我不吃这个!端下去!”
细辛懂了她,连忙将鱼端下去,吩咐以后都不准再上这道菜。
鱼被端走了,鲜血淋漓的画面却在贺兰香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再想张口,胸口一股郁结闷气便汹涌而上,勾起无限反胃,令她低头干呕不止。
细辛忙给她取茶漱口,见她这样子,既是心疼又是不忍,犹豫后劝道:“主子当下还是养胎要紧,不要再去想那些回天乏术的事情了,横竖有王大公子在,即便谢将军此身难保,您依旧可以保全自己啊,何苦为他筹谋。”
贺兰香手捂胸口,阖眼粗喘不停,道:“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谢折被凌迟,绝不。”
忽然,她睁开眼,眼中涣散的光芒逐渐聚拢,咬字掷地有声,“除却被王元瑛暗中控制的,眼下真正能够听从调遣的,还有多少人。”
细辛算了算,低声道:“回主子,已不足十人。”
贺兰香反倒庆幸地舒出一口长气,重新阖眼道:“够用了,把这些人都叫来,我要与他们商议大事。”
细辛皱了眉头,“主子难道是要……”
贺兰香语气一冷,“让你去就去,不要问那么多。”
细辛应下,只好照做。
待细辛离开,房中便彻底静了下来,春风穿窗而过,光影浮动间,带起枝叶拂过窗棂的簌簌轻响。
贺兰香睁开眼眸,看向窗外,正看到妖艳如血的红色山茶凋零在地。
山茶花落花时与别的花朵大不相同,并非成片落下,而是整朵坠地。
活像一颗被砍落下来的新鲜头颅。
行刑当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谢折被绑在凌迟架上,上身衣物尽除,健壮的身躯被灼热阳光倾覆,常年征战留下的疤痕密密麻麻爬满胸膛与后背,盔甲一样镶嵌在坚硬的筋骨上,即便赤-裸,仍旧给人刀枪不入的威严压迫。
行刑台下,百姓愤慨激昂,不停往他身上扔着石子秽物,口中高呼:“杀谢折!平天怒!杀谢折!平天怒!”
贺兰香在人群后身着披衣,面容隐在宽大的帽檐之下,她定定盯着那个被铁链缚身的男人,耳中灌满各种骂声,要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能克制住波涛般的心情。
就是这个男人,杀了她的丈夫,屠戮侯府满门,让她的人生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到当初。
也是这个男人,几次救她性命,护她于群狼环伺之中,甚至在她得知身世真相之后,也是他,愿意亲自带她前往王家,给她一个公道。
每每想到无辜惨死的谢晖,贺兰香都无法控制自己对谢折的恨意,很多时刻,都恨不得他谢折真的死了才好。
可时至今日,当谢折真的要惨死在她眼前了,她才发现,谢折要死也该死在她手里,除了她,她不能看任何人妄图夺去他的性命,谁也不能,哪怕是谢晖死而复生前来索命,也不能。她今日,救定了他。
“时辰到,行刑!”
一声令下,渔网罩身,将谢折满身肌肉勒出形状,青筋鼓胀。
在他面前,行刑官手握一把长不足四寸的短小尖刃,对他深鞠一礼,“谢将军,得罪了。”
言罢抬手,闪烁寒光的刀尖对准心口,欲要剜出第一块血肉。
寒锋逼近身躯,眨眼间便要刺破肌肤一般,埋在皮肤下的脉搏似是察觉到危险,大肆跳动了一下,血气生猛骇人。
贺兰香的心脏亦跟着重重一跳,看向安插在人群中的手下,示意动手。
乔装打扮的死士亦将手落到刀柄上,蓄势待发。
这时,一支飞骑入城,马蹄蹚开人流,直冲朱雀门而去,马上军使高呼道:“辽北急报——王将军领兵深入敌营落入圈套,已被俘虏,两军死战不休,急需朝廷新派将领前往领兵作战!刻不容缓!”
声音如雷贯耳,太阳灼目,贺兰香头晕目眩,恍惚间以为身处梦中。
再看行刑台,那把用以凌迟的刀便已摔落在地,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惊慌恐惧的表情,早忘了当下要干什么。
只有谢折,无论处境如何,面上神情始终未有一丝波动,那双历来冷厉的黑瞳盛满平静,仿佛此刻所发生的,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贺兰香短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些时日来的算计筹谋,担惊受怕,一下子便成了一场笑话。
风吹梢动,红色山茶整朵从头斩落,跌入尘土当中,残香消散,唯留一片枯萎的红。
贺兰香卧在窗前美人榻,看着地上粘尘带土的断头花。春日和煦光影浮动在她的脸颊上,孕中肌肤丰润,是比肩花朵的娇美,而那双历来潋滟多情的眼眸,此刻却毫无光彩,黑洞无波。
门开声响,有脚步声出现在她耳后。
脚步声熟悉至极,她已听过不知多少回,过往每每夜晚时分响起,便预示着天雷勾动地火,整宿意乱情迷的纠缠,即便心有所保留,身体也必然沦陷。
此时此刻,她启唇,嗓音冷淡清醒,“守将被俘,民心动摇,军营绝不会准允此事大肆声张,即便军报入京,也只会守口如瓶,秘密呈上。今日如此大张旗鼓,所有百姓都知道王延臣被蛮子俘虏了,原因只有一个。”
“从一开始,都是被你算计好了的。”
脚步声还在靠近,停在她的身旁。有只手伸了来,似乎想要替她理好鬓边被微风吹乱的发丝。
贺兰香转过脸去,唇瓣正在蹭在谢折粗粝的指腹上,一瞬而过的酥痒,仿佛能唤起几分昔日柔情。
她看着那张年轻俊美的脸,眼底爱恨交织的复杂如潮水暗自翻涌,启唇轻声道:“坐下。
谢折坐下。
贺兰香一巴掌甩了过去,响亮清脆,余音在房中回响不断。
谢折却连眉头未皱一下,只是看贺兰香,一丝恼怒未有。
“骗子。”贺兰香盯着他,恨到咬牙切齿,气息都在颤抖,“王延臣本来就是你计划的一部分,你留下来,不过是为了将他引入瓮中一举铲除。我看错你了,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我而留,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说话间,谢折脸上便已高高肿起一片,通红五根指痕,触目惊心。
他看着她泛红噙泪的眼尾,握起她方才扇巴掌的那只手,说:“疼不疼?”
贺兰香的眼睫颤了下, 泫在眼底的泪光跟着闪烁,险些滚落而出,可她旋即便恢复冷淡, 别开脸欲将谢折的手甩开,冷声道:“我疼不疼又与你何干, 放开我!”
谢折并未放开,而是顺势抱住了她, 怀抱收紧,不容松动。
待等贺兰香再想挣扎, 他便从口中吐出两个简短果决的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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