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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香(罗巧鱼)


那些都是直白而残酷的存在,一眼能望穿的致命,容不得掉以轻心。
他没有想过,原来世上还有一种危险,披着楚楚可怜的外衣,内里却如蛰伏暗中的蛇蝎,不提防间,便会被狠狠咬上一口。
贺、兰、香。
他有点看不懂她。
夜深人静,草丛里的虫鸣都歇了,天上的乌云短暂散去,露出莹白少许月光。
贺兰香沐着清辉出了后罩房,与细辛春燕汇合那刻,整个身子都瘫软到了细辛怀中,手掌不停发紧,人也止不住哆嗦,后背的冷汗几近浸透衣料。
“怎么了主子?”细辛被她吓了一跳,“可是那人为难你了?”
贺兰香摇头,强作冷静地道:“回去再说。”
回到栖云阁,贺兰香上榻歇了有半个时辰,吃了盏温热的燕窝粥,如此才算缓和。
她回忆谢折看她的眼神,越想头皮越止不住发麻,心中清楚,他对她的所作所为都已心知肚明,不是她三两句话便能蒙混过去的。
可他什么都没说。
这是让她感到最不安的地方。
他可以因她遗留下的一支簪子推断出她对他有杀意,是否还会因其他微毫的破绽,看出她其实没有怀孕?
贺兰香不敢多想,越想越后怕,亦不敢再有其他动作,动多错多,她决定往后敌不动她不动。
就此提心吊胆的睡去,翌日清晨,两个丫鬟想伺候她下榻梳洗,唤了两声不见人醒,用手一探,才发现她额头滚烫,遍体清汗。
张德满被紧急传唤到栖云阁,诊完脉象只道无碍,开了两副祛寒的药,叮嘱人要静养,不可再劳心费力。
之后,老头欲言又止,一副想开口又不敢的样子。
贺兰香先发制人,苍白的容颜扯出抹冷笑,“我知道您老想说什么,你不想跟我去京城,想留下来,是吗。”
张德满顿时老泪纵横,哭诉自己年纪大腿脚不便利,侯府被灭那夜他恰巧归家为孙媳炮制安胎药,哪想便捡回一命,如今大难不死,残生便更想与家人一起,在临安好生终老。
贺兰香轻轻叹息一声,语气袅若幽云,“是啊,你想平安终老,我就不想,我就想客死异乡,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骨头被狗吃了,狼啃了,那样我就快活,开心。”
张德满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贺兰香瞥他一眼,咬字分明极轻,却显得格外狠重,“张老,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以后再与我提及此事,我便将你掩护我假孕之事全抖落出去,有一个算一个,咱们都别活。”
张德满一个趔趄瘫坐在地,浑身抖若筛糠,再不敢起异心。
窗外细雨如丝,蝉鸣呱噪。
贺兰香在榻上足躺了两日,第三日能下地了,正赶上启程的日子。
上路的前一夜,她让两个丫鬟轮流回家一趟,此经一走不知何时能回,生死难说,是该打个招呼。
寅时过去,天色熹微,栖云阁的房门被推开,进来了满身朝露的细辛。
贺兰香恰好醒来,慵懒懒地坐起身,打了个哈欠问:“几时了?”
细辛道:“应是卯时,奴婢这去打水,好给主子洗脸。”
贺兰香听出她话里鼻音稍重,应是哭了一场。
“你也值当去哭。”
睡了一夜,贺兰香后颈不太舒坦,说话间不由拿手锤着,“去年你娘快病死了,还是你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给她凑齐了看病银子。结果她看好了病,转眼便将家里允给你的那二亩地全给了你妹妹当嫁妆,我若是你,早跟这家人撕脸扯皮,老死不相往来了。”
细辛见她锤肩,便不急着去打水,过去给她按捏着肩颈,顿了顿说:“我娘也是心疼妹妹,我既是做姐姐的,自然便该多负担些。”
贺兰香反问:“还要怎么负担?谁家生两个女儿,姐姐当丫鬟养活全家,妹妹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临嫁人还将家里那点值钱东西全搜刮走了,她怎么就没想过还有你这个姐姐,什么都不给你剩下,要你以后指望什么养老?”
细辛笑声苦涩,“她到底年纪小,哪能想到这一遭。”
贺兰香被气急眼,伸手便戳了下细辛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你啊,你就是个包子。”
细辛也不躲,挨了一指头,声音轻快许多,打着趣道:“奴婢是包子,只要主子一句话,是包子是饺子都成。”
贺兰香又嗔她一句,阖眼养神,享受肩膀上的舒适。
天亮起来,鸟鸣声响起,清脆的鸣啼中,清风穿窗而过,吹皱轻薄罗帐,纹面似流淌水波,像极了人的心事。
贺兰香原本饱满的精神,经这一按,又忍不住昏昏欲睡。
她意识起起伏伏,宛若浪海里飘荡的浮萍,听细辛轻缓的声音传入耳中,只觉得随时可会睡着。
“主子,奴婢是知道好赖的,”细辛柔声道,“爹娘偏心多少,奴婢比谁都清楚。”
“可奴婢也是当真舍不得他们,不管他们待奴婢如何,他们都是生养奴婢的人,奴婢看见了他们,便知道,自己还是有家的。”
“主子,人活一世,总归得清楚自己的来处在哪,您说是不是?”
贺兰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记下了“来处”二字,哪顾得上回答是或不是。
她想:来处?要什么来处?反正都是从女人胯-下出来的,管来处作甚。
她才不需要来处,她只要是贺兰香,如此便够了。
再一觉醒来,时辰已至三竿。
侯府大门外,乌压压的辽北铁骑待命于此,等待一个女人梳妆。
盛夏江南别想有好天色,今日也是绵绵不绝的如丝细雨,天上乌云蔽日,大片青黑浓稠。
谢折的脸比天还黑。
他已不知到底等了那女人多久,身下的马都等躁了,两只鼻孔不停呼哧热气,蹄子也不老实,恨不得扬蹄跑上一圈才罢休。
谢折紧了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强逼坐骑冷静。
崔懿看出他的不耐烦,打马上前,宽声劝道:“女儿家出门大抵皆是如此,横竖不赶这一时半刻,等她须臾又何妨?”
“须臾”间,半个时辰过去,崔懿脸色发僵。
谢折眉心拧紧,吩咐手下:“去把人弄出来。”
话音刚落,东侧门便响起道娇媚柔和的轻呼——“妾身来迟,教诸位久等。”
珠雨涟涟的屋檐下,一只彩绣云头履迈出门槛。
贺兰香身着织金暗花白绫裙,外罩茜色牡丹纹大袖衫,衫衣乃是香云纱所裁,软如轻烟,走动间衣带飘扬,周身如云霞环绕。她左手雪白的半截小臂露在外面,戴了只剔透莹润的碧玉镯子,更衬出肤若凝脂,雪白无暇。
原本压抑肃冷的气氛,因她的到来而变得活色生香起来,连檐上残雨都跟着灵动不少。
贺兰香出了门,先对谢折盈盈一福身,笑道:“将军久等,妾身见过将军。”
谢折掀起眼皮,冷戾的目光望去,在细雨中,对上绸伞下一双弯成月牙的潋滟美目。
贺兰香头盘高髻,戴了套金银累丝的头面,簪花是新鲜现摘的红芍药,额上一点鲜红花钿,正与芍药呼应,美艳不可方物。
她对着他笑,眼中一点歉意,似在为迟来而感到愧疚,满面真诚。
谢折别开脸,驾马冷斥:“启程。”
贺兰香不恼不躁,柔款款地转过脸,又对崔懿与其他人赔不是,纵是妖娆难掩,依旧落落大方。
在她身后,丫鬟拎着鸟笼,里头的相思鸟啼叫清脆,她走到哪,鸣啼声便响在哪,年轻副将的眼神便停在哪。
“哎!”崔懿抬手便对严崖的脑袋来了一下,低斥,“别看了,人都上车了。”
严崖连忙回过脸,烧着耳根道:“我没看。”
崔懿哼笑了声,“看没看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过你可有点数,天底下哪个女人都成,偏那个不成,想想也不成。”
严崖恼羞成怒,驱马前行,“什么成不成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崔懿摇头笑而不语,转过头,自己也不由望向了那辆渗着香味的马车。
他之所以那样警告严崖,不仅因为贺兰香身份特殊,还因为,她实在有点美到吓人,身为世家子弟,美人他见过许多,像这样美成祸水的,还是头一回见识。
美到这份上的女子命都金贵,寻常男人得到她们若压不住,便只有横死的份儿。
一句话,只可远观。
马蹄向前,车毂声轰隆闷响,像一连串平地沉雷。
窗外雨声沙沙,香料烧灼的烟气散在车厢中,熏的人眼酸。
细辛与春燕默默垂泪,眼眶鼻头俱是通红。
贺兰香从坐下便在阖眼养神,半晌无话,实在听不下这抽泣了,方道:“别哭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不见得便不能回来,侯府横竖就立在那,有朝一日,我定能带你们俩重返临安。”
两个丫鬟这才缓和了些,开始忙着给叽喳乱叫的相思鸟喂水喂食。
喂着喂着,春燕皱了皱鼻子,道:“主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烟味儿啊。”
细辛瞥去一眼道:“咱们车里燃着香,当然有烟味了,神神叨叨的。”
“哎呀不是这种烟味,你仔细闻闻。”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刚哭过,便又要拌起嘴来。
贺兰香本就在为生死未卜的前路头疼,听到动静更加心烦意乱,不悦道:“有烟味便将窗子打开,吵什么吵。”
二人安静下去,老实将车窗支起。
未料这一支开,扑鼻浓烟滚入车厢,呛的贺兰香当即咳嗽好几声,正想问哪来这么大的烟,便听到细辛春燕同时发出的惊呼声。
贺兰香睁眼,倾身往窗外探去,顺着浓烟飘来的方向放眼一望,霎时凉了半边身子。
只见乌沉天色下,烈火熊熊,黑烟滚滚,偌大的宣平侯府在火中燃烧,已成漆黑废墟。

贺兰香从未有过如此窒息的滋味。
那些烟气从她的鼻子钻进去,化为一只大手,一把捏住了她的心,让她整颗心再也无法跳动,人也手脚冰凉,变成一块无悲无喜的木头。
宣平侯府,那个她生活了三年,藏有她无数喜怒哀乐的地方,将就此化为灰烬,她再也回不去了。
临安,已无她的容身之处。
贺兰香盯着那片通天红光,眼仁映出似血鲜艳的火舌,火舌在她眼中熊熊燃烧,好像她已身处火海,即将葬身于其中。
半晌,她将车窗合上,安静坐着,没有哭。
出城要经西子湖,过了西子湖,便是河坊街。
街面飘着藕花香,挑担子的卖花郎,举篾盘卖茶饮的老嫲嫲,店门口打哈欠的小伙计,勾栏里挥红袖的美娇娘,声浪起伏,熙熙攘攘。
因这几日以来,谢折只铲权贵,未碰百姓,故街上恢复热闹,铁骑经过时,还有百姓围街张望。
无论被什么样的目光打量,他始终神情沉冷,活似尊没有七情六欲的煞神雕塑。
直到手下对他低声禀报什么,他那张没有活人气的脸方略动了神情,皱眉道:“停下?”
他思忖一二,抬手示意队伍暂停前行,原地休整。
蒙蒙细雨中,一只白腻柔软的手伸出毡帘,经丫鬟搀扶,下了马车。
谢折的目光定在贺兰香头顶的绸伞上,他看着那伞离开队伍,径直走向街边,拐入到一扇朱色雕花门中,门上有面牌匾,匾上题了三个妖妖娆娆的字——“春风楼。”
春风楼。
谢折想起,贺兰香似乎出身于此。
春风楼下,艳影没入门中,一石激起千层浪,街上的人炸开了锅,窸窣谈起那位唯一活下来的绝色女子。
或钦羡,或感慨,或鄙夷,或唾弃。
寻常百姓不懂朝堂政客的权衡利弊,他们坚信,那位出身风尘的侯门美妾,之所以能幸存,必是用了皮肉手段,譬如爬上那位领头男人的床。
瞧那将军脸冷似冰,八成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得了那样的美人,夜间不知如何销魂快活。
青年老少咂嘴艳羡,字眼越发露骨。
谢折听不见。
春风楼门口有株红梅树,正逢炎热盛夏,红梅却花开正盛,大簇大簇的鲜红明艳,风一吹,落英缤纷。
像极了贺兰香衣裳的颜色。
春风楼内,歌舞升平。
莺莺燕燕簇拥着名浓妆艳抹的妇人,妇人细长眉,吊梢眼,手持一柄细烟杆,吞云吐雾时眼眸半眯,一脸狐相。
没人知道春风楼的鸨母到底叫什么,只知她姓贺兰,所以人人皆称一声兰姨。
“我当是什么人,”兰姨迎面走去,娇声如莺啼,“原来是我的好女儿回来了。”
她的眼波绕在贺兰香身上,意味深长,“莫非侯府败落,你无处可去,要回到为娘的身边?”
贺兰香轻嗤一声,一反素日娇媚做派,撩起眼皮直视兰姨,冰冷地道:“我要去京城了,不知何时回来,好歹叫了你十来年的娘,走之前,特地来看看你。”
兰姨愣了下子,又吞了口烟气,弯起眼眸笑,“你倒是个有孝心的,不枉我悉心调-教你那么些年,真金白银的往你身上砸,指望你真能给我养老。”
说到后面几个字,兰姨咬字不由发狠,眼神也像尖针,直勾勾盯着贺兰香。
身上的披帛滑落,贺兰香收了下披帛,神态从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你教我的道理。”
“我在这楼里长大,看着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今日发了疯,明日得了脏病,死了破席一卷扔进西子湖,连真名叫什么都留不下,你以为我就不害怕,我就丁点打算都没有?”
谢晖年轻,有权有势,家中无正妻,是她早就选好的目标。
万金赎身费看似惊骇,可贺兰香若留下,能入账的远不止一个万金。
她走了三年,兰姨恨了她三年。
“是啊,你从小就这么聪明。”
兰姨吸了口烟,烟斗里的火星忽明忽暗,笑声也阴恻,“可惜不是我亲生的,不然,你能跑到哪去,还不得乖乖留下给我挣钱。”
贺兰香眼波颤了下子,隔烟望着那一脸精明的妇人,眼眶逐渐被烟气熏红。
“你女儿那么多,不缺我一个。”贺兰香转身,声音凉似雨露,“保重罢。”
“香儿。”
兰姨唤她,语气说不出是急是乱,停了下子道:“你再叫我声娘。”
贺兰香顿住步子,脑海中浮现幼时生病的光景。
年轻妇人在榻上搂着她,将她抱紧,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念叨:“我的心肝肉,我的娇娇女,快些好起来,娘的心都快碎了。”
贺兰香那时很贪恋那个香软的怀抱,没病也爱装病,毕竟曾几何时,她真以为自己是她亲生的。
“娘,你等我长大,我给你挣大钱,给你养老。”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睁着双澄澈的大眼睛,奶声奶气,一本正经地保证,全然不知自己是在拿什么保证。
回忆散去,贺兰香转脸,发现兰姨的眼睛也在发红,想来也是被烟气熏的,显得多感人肺腑,平白招人恶心。
她走过去,将兰姨手里细长的烟杆抽走,冷冷笑了一声,眼神在她脸上绕了一圈,半个字没有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兰姨怒极生笑,看着贺兰香的背影,边笑边流泪边骂:“养不熟的白眼狼,没心没肺的小贱人!”
春风楼门口,微雨斜飞。
贺兰香抬头看着临安阴郁乌沉的天色,举起手中烟杆,将烟嘴递到唇边,吐纳了一口烟气。
鲜红的花瓣飞下,落到烟斗中,眨眼化为火星,散发股子烧焦头发的气味。
梅花是用红绸裁出的,皮肉行当尤其迷信彩头,觉得门口有红,生意定会大红大紫。
可无论怎么相像,死物就是死物,乍看鲜艳欲滴,细看毫无生趣,惹人生厌。
贺兰香将头顶的伞拨开,只身走入雨中,吐出的烟气模糊了神情,唯能窥到她眼角半星冷意,像拂晓时分玫瑰瓣子上沁出的露水,隐秘而幽微。
隔着人潮,谢折望而不语。
临安的雨细如牛毛,扎在他的皮肤上,不疼,刺刺挠挠的痒。
“她一个有身子的人怎么能抽烟,”崔懿惊了神,连忙吩咐,“来人,快过去让她把烟杆收起来。”
士卒腿脚快,赶在贺兰香进马车前将话带到。
坏脾气的美人被惹恼,随手便将烟杆丢了,探身入帘时还飞出了记白眼,对着崔懿,顺带扫到了谢折。
谢折眉头微皱。
心想你对我耍什么性子,又不是我不让你抽的。

队伍行了三日,远离临安,抵达平江府地界。
虽未出南边,但连绵梅雨总算有所消停,偌大一轮日头挂在天际,所行之处尽是聒噪虫鸣,像是要被太阳晒到咽气,垂死前进行最后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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