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懿呆滞的注视下,贺兰香泪珠涟涟,以袖掩面道:“劳烦崔副将也替我向将军求求情,我只是想将我夫君的尸骨好好安葬而已,他人都死了,活人又何必与死人计较呢,将军英明神武,难道连这点小小要求都不能施舍与我吗?”
崔懿听的一愣一愣,连她怎么进来的都忘了问了,只管点头。
贺兰香娇滴滴的一福身,道完谢便往栖云阁的方向走去。
栖云阁里,细辛与春燕快要将她找疯,犹豫要不要将此事通传时,贺兰香便慢条斯理的自己回来了。
“有什么好慌的,”她懒洋洋地卧于榻上,阖上泪痕已干的双目,慢悠悠地道,“睡不着觉,出去透透气罢了,值当大惊小怪。”
细辛缄默,她有种直觉,她觉得主子绝对不是出去“透透气”那么简单,可又不敢多问,酝酿半晌,只好略带埋怨地道:“这里外那么多的守卫,奴婢都不知道您是哪来的本事出去的,他们竟也肯让您出栖云阁的门?”
贺兰香轻轻笑了声,疲倦袭来,嗓音便越发的软媚,咬字似断还连地说:“再严苛的守卫,也是生了颗男人心,我一个无依无靠,怀有身孕的柔弱妇人,只是想散散步,又不是去将天捅塌,他们有什么好拦的。”
细辛知她是在避重就轻,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好歹,便叹了口气,将被子搭在她小腹上,叮嘱她切莫多虑,歇息要紧。
贺兰香“嗯”了声,鼻音浓重,显然困意已至。
在细辛即将退下歇息时,她又跟想起什么似的,黏糊糊地启唇道:“对了,明日差人给我裁身素衣回来,我男人死了,我好歹得给他守上三日孝。”
后罩房。
房中药气蔓延,与女子身上残留的缠绵甜香融合在一起,气息既冷又妖。
崔懿没想到谢折这么快便醒,更没想到竟能在门外撞上贺兰香,回忆起那女子梨花带雨的模样,说完正事,崔懿便道:“看不出来,那贺兰氏竟还是个痴情女子,自身尚且难保,便惦记着将谢晖妥帖安葬。大郎,我知你对这家人的恨已入骨髓,不过既然人都死了,便赏具棺材,全了贺兰氏的念想,权当可怜她了。”
安静中,谢折手持光亮短刃,将胸口刚愈合的,红中带黑的血痂剜下,鲜红血液自狰狞的伤口中涌出,混合汗水,流入结实腰腹,浸入玄褐色胡裤当中。
他顺手抓了把止血粉摁在伤上,用牙齿撕下一截干净纱布,绕肩缠紧,微喘粗气,声线沙哑道:“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当然了。”多年相处,崔懿早已习惯单对他左耳说话,惦记着他旧疾复发,刻意拔高声音道,“不是这么说,还能怎么说,我也是少见这般痴情女儿,有些动容罢了,愿不愿意,全在于你,她当时又是怎么跟你说的,可有说她有多么想安葬她夫君?”
谢折纱布系的结实,伤口也随之一紧,他闭上了眼,鼻息间的甜媚香气在此时越发浓郁。
“我的将军,我说——”
女子饱满嫣红的唇瓣探向他的耳朵,香热的鼻息轻轻喷洒在他耳上的绒毛上,温吞黏软,一字一顿地道:“我想勾引你啊。”
第9章 埋前夫
清晨,斜风微雨,薄雾萦绕,两只相思鸟依旧在廊下叽喳鸣叫,听习惯了,倒也有几分雅趣。
贺兰香后半夜睡得沉,醒来颇有不知今夕何年之感,直到两个丫鬟将雪白一身孝装伺候她穿上,她才想起来眼下境况。
侯府没了,谢晖死了,她除了一条命和两个丫鬟,什么都没了。
虽然早已接受现状,可贺兰香依旧觉得心口刺挠挠的疼,像钝刀子割肉。
“奇怪,主子昨夜戴的金簪哪里去了。”春燕在被褥上摸来摸去,“长腿跑了似的,怎么都找不着。”
贺兰香头脑昏沉难受,懒得回忆簪子去向,阖眼养神道:“找不到就别找了,一支簪子而已。”
自身尚且难保,哪有心思去管那些。
经过昨夜在谢折手里死里逃生的惊险经历,贺兰香知道,自己断然不可再轻举妄动,一是谨慎惜命,二是两个人无论体型还是力量都悬差巨大,即便趁他睡着,她也无异于以卵击石,白白送死。
现在想来,贺兰香觉得自己昨夜真是昏了头了,竟会异想天开到去对一个久经沙场的悍将下手,可见人在夜间是不能胡乱做决断的,易将自己往坑里引。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是张德满奉命来请平安脉。
细辛扬声道:“且等上片刻,我们主子正在更衣。”
孝衣裁做的匆忙,并不合身,腰间还须用根细绸束上才稍显雅观。
贺兰香腰肢本就纤软,折腾了这两日,吃不好睡不好,身子便显单薄了些,绸带上身,更显腰肢盈盈一握,弱柳扶风般不胜娇柔。
她头上还顶着昨夜盘的单螺髻,一夜下来,髻倾发乱,连带容颜都好似萎靡憔悴了几分,眉宇间萦绕股子散不去的愁丝。
细辛想给她将发髻拆下,重新挽整齐,贺兰香却扶了扶髻,看着镜中自己憔悴的容颜,唇畔扬起了抹满意的笑,说:“就这样罢。”
房门打开,张德满老步蹒跚,躬身入内,崔懿亦如昨日般站在门外,问脉象如何。
张德满一家老小被贺兰香威胁在手,自不敢将实情吐露而出,手捋花白的胡子,装模作样地沉吟一二,道:“脉象平稳,胎儿康健,只是心烦意乱,导致气血稍亏,姨娘这两日要多歇着才好。”
贺兰香听了只想冷笑,心道姑奶奶我月信尚未走完,气血当然亏空。
但无论心中如何做想,不妨碍她面上神情恹恹,两眼无神,一副悲痛不能自抑的模样。
要想俏,一身孝,崔懿瞧着身着孝衣的贺兰香,心里越发不忍,便将谢折同意她把谢晖尸骨安葬一事,提前告诉了她。
贺兰香两眼亮了亮,这回没有假装,当真喜极而泣地看向崔懿道:“崔副将此话当真?”
崔懿点头:“自是无假,不过还需夫人保重身体,切莫见了令夫的尸骨便大悲大泣,若是那样,即便将军同意,崔某也不会允你出府。”
贺兰香忙将泪抹去,“崔副将放心,妾身不会,即便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妾身也会稳住自己。”
言语神态收放自如,何止张德满看呆,连细辛和春燕都差点恍惚,好像她们主子真的怀有身孕。
一个半个时辰后,车队停驶在城外西郊。
将谢晖零碎的尸骨捡回装好,贺兰香找了个景致静谧的地方,命令随从挖土,把薄棺下葬。
谢折不仅把祠堂砸了,还将谢氏迁到临安的祖坟给掀了,现在林地到处尸骸,根本不适合下葬。
她想不出来还能将谢晖埋到何处。
青灰色的天空下,山林葱茏,枝叶稠密相叠,是接近墨色的压抑。
贺兰香一袭白衣,粉黛未施,却成了死气中的唯一一抹艳色。
她立在绸伞下,看着棺材被抬入坟坑,看着士卒拿起铁锹准备填土,原本木头般个美人,忽然便道:“慢着。”
在众人的注视中,她缓步上前,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看着简陋的棺材,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我夫妻一场,虽不过各有所图,到底曾经恩爱,晖郎,我性娇蛮,无大志,手段不足,贪生怕死,即便情深似海,生死当头下,我也只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了。”
话说完,她手张开,掌心的土被风吹扬,落到了棺材上。
贺兰香阖眼,嗓音略有哽咽:“埋吧。”
在场士卒多,一人一铁锹,转眼便不见了棺材的影子,徒留一个孤零零的坟包,屹立在山风穿过的密林中。
贺兰香上了马车,掀起毡帘,看着坟包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缩为一个蚂蚁大小的黑点,又转眼不见。
她放下毡帘,将眼角的一滴残泪拭去,阖眼睁眼,眼神逐被漠然覆盖。
什么天潢贵胄,簪缨世家,到头来一朝倾覆,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是时候替自己做打算了。
回到侯府以后,贺兰香连着三日未出栖云阁的门,对外声称养胎,实际安胎药一碗碗往花盆中倒,险将养在房中的白昙生生补死。
也托这几日里提心吊胆的福,她月信不知被吓着了还是如何,居然提前干净了。
肚子不疼了,她乐得轻松,闲暇时光调香烹茶,在烟丝袅袅中修身养性,思索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按照原先说辞,满打满算,她现在才有孕不足半月,正是最不显怀的时候,可要是等过了前几个月,还不显怀,她又该如何应对,往肚子里塞枕头吗?倒也不是不可取,可等塞满九个月,她又该从哪变出个孩子出来?
前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大坑小坑。
贺兰香阖眼深嗅一口安神静气的鹅梨香,随烟气飘扬而仰面,雪白颈项拉长,锁骨中间的美人筋纤细修长,若隐若现地镶嵌在雪肤玉骨中。
漫长的梅雨季还在继续,可怖的腥风过去,临安还是那个烟雨朦胧的临安。
不妨事。贺兰香心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天既留下了她这条命,她便有本事活。
“瞎找什么呢。”
细辛本在帮贺兰香碾香饵,听到动静,望向里间正在翻箱倒柜的春燕,略为嗔怪,“主子的衣裳都被你翻乱了。”
春燕道:“我哪是在瞎找,我是在将主子厚实的衣物都翻出来,叠好放仔细,上路的时候好带上,否则北边动不动便冷一下凉一下的,主子哪受得了。”
细辛低嘶一声凉气,连忙看了眼贺兰香,见她未动眼睫,起身便要去里间教训春燕,声音压至极低,“你这个小蹄子——”
“什么北边南边的。”
贺兰香乍然出声,睁眼看向那二人。
她眼神慵慵倦倦,隔着层幽袅的雾气似的,白腻手指撑在下颏,声音悠缓地道:“有事儿瞒着我?”
第10章 跟他走
丑时,万籁俱寂,守在侯府大门的士卒着甲配刀,三两一队来回巡逻,不放过丝毫风吹草动,将整个侯府围成铁桶一般,固若金汤,蚊虫飞不进去一只。
寂静里,长街尽头处响起马蹄脆响,赤红色的狼头军徽在暗夜中愈显狰狞,离得近了,好像都能闻到狼嘴中的腥膻恶气。
士卒们提气凝神,刷刷看向声音来处,俯首齐声道:“属下见过将军!”
马蹄声停在门口,马上男子跃下马背,身姿高大魁梧,英俊容颜在火把红光中,亦是远超年龄的肃冷。
今夜庆功酒,为与部下同乐,谢折未着军装,而是一袭玄色粗布便服,衣服似是洗过多次,隐有发白的痕迹,布料贴在肩膀线条上,脊背提拔,像在里面藏了把蓄势待发的利刃。
难得穿次便服,结果一身煞气没减,反倒更重了。
他道过一声平身,大步迈入府门,两名副将紧随其后。
严崖召集士卒,交代大后日启程事宜,崔懿追在谢折脚后,苦口婆心劝道:“大郎暂且三思,你想想看,陛下本就对你忌惮,朝中又有萧相把持,远在临安尚且为之掣肘,此番归京必定凶险重重,郑氏一族虽势不比从前,底蕴到底尚在,纳了郑氏女,于你而言便是如虎添翼,有利无弊啊。”
自从谢折拿宣平侯府杀鸡儆猴,迁来临安的权贵尽数倒戈,其中以郑、卢、李三家为首,那三家之中,又以郑氏为尊,郑氏族老听闻谢折要领兵返京,特地在自家府上筹备庆功宴,宴席结束,又以豪礼赠之,拉拢关系。
而那所谓“豪礼”,便是正值桃李年华的郑氏贵女。
谢折一口回绝。
崔懿追了半晌,谢折未曾停留半步,仗着腿长步子大,将他甩出好远。
崔懿累得扶腰大喘粗气,喘完继续去追,明知谢折从来不近女色,仍忍不住气急败坏地斥道:“世家贵女你都置若罔闻,我就等着看,看你以后是能栽在什么样的女子手里!”
后罩房,烛烟如丝,香气氤氲。
贺兰香一身皎白孝衣,柔若无骨地跪在地上,在昏暗的光影下,好像一颗瓤肉雪白,清甜可口的梨。
她以袖掩泪,边抽泣边道:“不是忤逆将军的意思,实在是妾身胆小柔弱,又自幼长在临安,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惶恐不能自抑,求将军看在我怀有身孕,赶路不便的份上,容我留在临安,直至将孩儿平安生下,再遵将军之命前往京城,如此可好?”
要她随军同往京城的消息,是两日前传到的栖云阁,那时候她刚葬完谢晖,整个人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细辛怕她受不住,便与春燕商议,不急着将消息告诉她。
也是招人发笑,好像不告诉,她便不必走似的。
半晌无声,唯烛火烧灼灯芯的声音响在耳侧,滋滋几声,像夏末垂死挣扎的蝉鸣,又如热油烹心。
迟迟等不来面前那人的动静,贺兰香有点拿不准主意,干脆盈盈一叩首,哽咽可怜地呼上一声:“妾身求将军开恩!”
她连示弱的姿态都风情万种,叩首时腰后长发滑至胸前,窈窕的身段在发丝后若隐若现,越发美如花树堆雪,非凡尘中人。
乌案后,谢折正襟危坐,身姿如松,面无表情,一双眼眸冷冷端详跪在案下的女子,眼仁中分毫波动未有。
崔懿有点看不下去,不禁催促:“大郎,你倒是说句话啊。”
谢折道:“你退下。”
崔懿只恨自己多嘴,差点给了自己一嘴巴,不情不愿地行礼退下,临走向贺兰香投以一记同情的目光。
男人最易对貌美的妇人心软,更何况这妇人还怀有身孕,贺兰香简直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无辜”二字,比吃草的白兔还要纯良,毕竟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门被咯吱合上,烛火轻晃,映出地上一高壮一娇小的两抹影子,两抹影子重叠,分不清是谁在压谁一头。
“抬起头来。”
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贺兰香的心尖下意识一颤。
她缓慢地将脸抬起,眼神又怯又柔地看向谢折,轻轻啜泣着,雪白的颈项因哭泣用力而染上一层淡淡胭红。
在她面前,谢折定定瞧她,本该多情的一双桃花眼,此刻却是比刀尖还要直白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贺兰香并不惧怕。
她的每一个眼神,表情,都不知提前演练过多少次,没人能从她的模样看出她心里真正在想什么,谢折也不能。贺兰香对此坚信。
“将军……”她趁着机会,嗓音轻微颤栗地道,“妾身真的不想离开临安,妾身好怕去京城,妾身真的好怕。”
这是实话。
留在临安这个土生土长的地方,她尚且能有把握为自己筹谋,待有朝一日脱离了谢折这恶犬,她也知道该往哪躲。可若到了京城,人生地不熟,出了门连个路都找不着,她又该何去何从?
那是全然被动的处境,半点由不得她,她才不要那样。
看着贺兰香声泪俱下的模样,谢折眉梢略挑,片刻后道:“此言当真?”
贺兰香泪眼盈盈,轻声抽泣,“妾身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岂敢欺瞒将军?”
心中却道:不对劲。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应该直截了当的回绝才对,怎会这般话里有话的发出反问,他什么意思?
贺兰香本都做好假装气急晕倒的准备了,此时事态一变,只得硬着头皮的周旋下去,猜测这姓谢的心里都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金灿灿的光影飞到贺兰香膝前,发出一声叮咚脆响。
贺兰香定睛看去,发现是那支找不着的鎏金宝簪。
几日过去,她都要把这茬给忘干净了,稍作回忆,方才想起在三日前的夜里,她曾握着这簪子,试图扎进受伤谢折的心口。
“贺兰香。”谢折忽然叫她的名字。
“你说你柔弱胆小,那么我问你,三日前你拿着这东西来我这里,究竟是想勾引我,还是想——”
他盯着她的眼仁,目不转睛,高大的身躯在玄衣暗影映衬下,是山峦般令人胆寒的巨烈压迫。
“杀了我?”
谢折眉骨高,有压眼之势,看人时,像在眼底压了两簇乌云,不怒自可怖。
贺兰香绞在衣裙上的手指一紧,破涕为笑道:“将军在说什么,杀了你?妾身哪里有那个本事,妾身孤苦无依,已是自身难保,何来的胆量对将军行凶?”
她抽泣一声,双肩微微颤着,小心翼翼地捡起簪子,“这支簪子,不过是妾身当日走得急,无意落于将军手中,妾身多谢将军归还。”
她举手,将簪子簪入发髻,素衣金簪,更添袅娜气韵。
谢折不语,看着她,眼神渐深。
辽北有暴雪,大雾,望不尽的雪原,连绵无穷的苍茫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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