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严副将。”她擦完泪抬起脸,笑容灿若芙蕖,面上写满了信任,眼神比清晨朝露还要澄澈,干净。
严崖郑重过后便又恢复了方才的拘谨,别开脸看向街边,声音尚带激动过后未平息的伏动,强作克制,“夫人不必言谢,这些都是末将应该做的。”
贺兰香先是应声,片刻过去,又温温开口:“可我不仅仅是为这件事谢你。”
严崖起了困惑,重新看向贺兰香,不知她用意。
贺兰香朝他迈出半步,低下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净慈寺中,后山竹林,若非是严副将你射偏那一箭,恐怕我早已不在人世。”
严崖瞪大双目,震惊异常,“夫人如何知道是我?”
贺兰香哼笑一声,如丝媚眼在严崖英气的眉目上绕了一圈,咬字黏软,“我认得你的眼睛啊。”
话音落下,香风抽离,美人摇扇走入铺子。
严崖定在原地,头顶热辣太阳,半边身子酥若无物,迟迟无法回缓。
铺子的名字叫汇宝居,是驿城中唯一像样的首饰铺子,开店的是个老翁,模样糙,手却巧,自做自卖,修起头面来得心应手,是个老江湖。
老翁说,驿城中有钱的除了来往官员,便是草原人和胡人,那些人不懂汉话,最好挣钱,竖几根手指头便给几两银子,价都不知道还。
贺兰香目光游离在柜上各类首饰上,忽然瞥到件熟悉之物,不由伸手取下,道:“这烟杆怎么卖。”
烟杆细长,婉约,烟斗上翘的弧度都妖妖娆娆,像极了她丢在春风楼门口的那个。
“二两银子。”老翁坑人不见血。
贺兰香命细辛付钱。
她端详着烟杆,回忆起吸纳那第一口烟的滋味,辛辣,苦涩,喉咙发痒,难受至极。她大概此生都不会再试第二口,正如她此生不会再踏入春风楼。
可她总觉得,她得留下点什么,做个见证,起码证明自己是有来处的。虽然,那来处并不光彩。
铺子外,马鸣嘶厉,偌大的日头倏然躲在游云之后,仿佛看到足以吞噬日月的虎狼。
严崖心潮汹涌,本还沉浸在残余的香风里,听到动静一抬头,神情立马慌了起来,连忙抱拳躬身:“属下见过将——”
话未说完,谢折跃下马背,朝他便狠踹一脚,声若数九寒冰:“滚回去,两百军棍,自己去领。”
严崖被踹到爬不起来,抓住谢折的裤脚央求:“将军,是末将执意跟来的,与贺兰夫人无关!”
谢折一把扯开腿,大步走向铺门,瞳仁凝聚,目露狠光,已分不清在他身上蒸腾的究竟是汗气,还是杀气。
一声厉响,他腰间长刀已出,炎日下,刀光寒气逼人,刀尖虎视眈眈对着前方。
铺子里面,手持烟杆的美人悠然转身,正对上凶神恶煞的不速之客。
以及,指着她的刀尖。
贺兰香托着烟杆的手一僵,目光落到那刀上,又缓缓上移,落到那双凶戾丛生的眼睛上。
谢折死盯着她,步伐停住。
他进来前的想法非常干脆,他要把贺兰香一刀砍了,仅此而已。
但当他看到贺兰香,看到她手里拿的东西,一种比愤怒更浓烈,更古怪,甚至可称之为无奈的情绪,铺天盖地席卷了他的头脑。
“贺兰香。”
谢折从齿中咬出这三个字,压抑着的巨怒使他的声音比素日低沉许多,堪称骇人。
他额上青筋大起大落,眼神尖锐,盯死了她手中之物。
“你又抽烟?”
第16章 变故
谢折并非是带有轻蔑的上位者,他身上未有强权滋生的傲气,他给人的恐惧,纯粹因他本身的存在。
野性肆虐,遍体杀戮。
隔着一丈宽的距离,贺兰香能感受到男子身上危险灼热的气息,他长得实在太高,将门口太阳都挡住了,大片阴影倾泻而下,笼罩在她的身上,压迫感铺天盖地。
令人胆寒的寂静里,沐浴江南烟雨长大的美人敛下长睫,看了手中烟杆一眼。
“因妾身又抽了烟,”她的声音依旧是慢悠悠的温软,慢抬眼眸,看着谢折,“所以,将军要杀了妾身?”
二人间似有一声闷响,重锤擂在了棉花上,火药味无声蔓延。
谢折眸中再现狠光,对准了贺兰香。
“大郎!大郎!”
崔懿自外面跑来,满头热汗淋漓,唇上两撇胡子哆嗦不已。
他进了门,看到贺兰香全须全尾站在那里,神情犹如巨石落地,双肩轰然便放松了下去,手捂心口大喘粗气,朝着谢折草草行礼:“将军教属下好找,军中尚有要务处理,您快快回去,半点耽误不得!”
僵持的气氛就此打破。
谢折眼眸中的两团烈焰一压再压,最后盯看贺兰香一眼,收刀转身,大步离去。
贺兰香盈盈一福身,语态千娇百媚,“妾身恭送将军。”
待那高大的身姿走出铺子跨上马背,马蹄声消失在耳畔,贺兰香方想起将手中攥出汗来的烟杆放下。
细辛率先看出贺兰香的异样,扶住她,压住哆嗦的声音道:“主子,咱们不妨换条路子走吧,奴婢觉得,严副将这条路行不通了。”
贺兰香手掌收紧,看着门外马蹄扬起的尘埃,眼神冰冷,笑意明艳,“行不通?我看是正合我意。”
她本来还在头疼该怎么挑拨严崖与谢折的关系,现在可好,都不用她再做什么,严崖自己就会因谢折的杀心而对她生出更多的同情与怜惜,她有预感,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必她多费心机,严崖过不了多久就会主动带她逃离。
扬在半空的尘埃稳稳落下,贺兰香收紧的掌心渐渐放松,眼前浮现那双暴戾冰冷的黑眸。
她就不信,她的心思,会细不过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
丑时二刻,夜深人静,弯月斜挂天际,清辉幽袅,点缀在鹿门山漆黑的山脊上。
因白日受了惊吓,贺兰香吃了安神茶,早早便歇下,两名丫鬟亦上榻就寝,主仆三人正值睡意最深之时。
忽然,门开始震荡。
细辛睡意浅,最先惊醒,望门斥道:“什么人?”
晃门声倏然停了,房中也寂静下来。
正当细辛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准备倒头再睡时,晃动声猛然激烈,大有将门栓晃断之势。
贺兰香与春燕随之惊醒,春燕掌灯,上前欲要开门。
贺兰香厉斥:“等等!”
她望着于昏暗中哐哐作响的门,心知谢折不可能这么晚来找她兴师问罪,更不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门外的人没理由是谢折。可除了谢折,还能有谁?
严崖的名字跳到贺兰香的脑子里,但她随即再度否认,毕竟严崖受了两百军棍,即便是想带她走,也定是在将伤养好之后,不可能选在这个时机。
门外之人身份成迷,这门,开不得。
这时只听一声巨响,开门与否已无意义,因为门已被狠狠撞开。
一个浑身酒气的粗壮士卒闯入房中,摇摇晃晃地便朝贺兰香扑去,“美人儿!让我亲一口,亲一口!”
细辛春燕皆已吓呆,愣在原处一动不能动。
贺兰香也不知哪来的魄力,抄起坚硬的瓷枕便朝那人的脑袋砸了过去,只听一声凄厉嚎叫,瓷枕落地,士卒捂头痛呼。
趁这眨眼瞬息,贺兰香下榻便往门口跑,士卒见状,伸长手臂朝她肩膀抓去,未能得手,只扯下她的薄纱寝袍,袍上尚沾余香。
门外长廊,月色如水,美人香肩外露,宛若花树堆雪,香艳绝伦。
贺兰香刚冲出门,迎面便撞上堵坚硬的胸膛,周遭火把灼灼,杀气凛然。
她喘息点点,无视谢折冷若冰霜的表情,白腻细嫩的手指抓紧了他青筋盘虬的小臂,抬头,眼眸湿润,“将军救我。”
二人视线相对,天地恍若无声。
谢折握住她的手腕,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的手挪开,脱下自身外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将军饶了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喝多了!要怪就怪她!是她太美了!”
士卒被擒,扑跪在地磕头不止,以性命起誓今后绝不会再有下次。
谢折瞧着昔日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部下,黑瞳中无情无光,有的只是漠然与冷酷,道:“辽北大营,军中三忌,忌酒忌淫忌赌,若有违反,杀无赦。”
贺兰香躲在他身后,听到“杀无赦”三个字,不由打了个寒颤。
但她不相信谢折真能下那个狠手,甚至,她有点怀疑这醉鬼便是谢折派来的,好杀鸡儆猴,警示严崖。
什么杀无赦,八成也就做做样子,等到其他人一求情,也就从宽处置了。
果不其然,她思绪刚落,求情声便此起彼伏,什么功过相抵,什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什么这么多年兄弟。话里话外,无非是要保其性命。
谢折未应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口吻冷沉,放出吩咐:“叫醒众人,集合演武场。”
那一瞬间,贺兰香感觉在场所有人的脸都白了下子,那犯事的士卒更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贺兰香不解其意,也不能跟随前往,只好留下捱到天亮,再派出丫鬟去打探消息。
晨雾里,细辛惨白着一张脸归来,在贺兰香的追问下,战战兢兢道:“昨夜将人押到演武场之后,谢将军当着所有将士的面,亲自用刀,砍下了那个人的头颅。”
贺兰香听了,乍是觉得痛快,细思过后,又遍体冰凉。
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动手,砍下了那人的头。
莫说严崖已无可能,她想,即便再换一百个人,恐怕也不会有谁胆大包天,敢冒那个风险受她诱惑,助她出逃了。
绝望中,有股淡淡的,冷冽如乌山冰雪,又如烟中松针的气息,若有若无,萦绕在她的鼻息之间。
贺兰香别过脸,瞥到枕旁整齐叠好的男子衣衫,未有犹豫,照着便捶了一拳。
第17章 蛮匪
泗州南北交界,沟壑嶙峋,层峦起伏,山路四下树木丛生,空气中弥漫一股盛夏时节山林中特有的腥臊之气,若定睛去寻,可在杂草中看到被野兽啃食剩下的动物尸首,已腐烂发臭,周遭苍蝇围绕,令人作呕。
正值晌午,大军原地休整,纷纷寻找凉快背阴之处。
众多人中,只有一双眼睛始终保持警惕,望向时不时传出虎啸猿鸣的杂林深处。
崔懿顶着满头热汗走来,将手里两块干硬的胡饼递给马上之人,“大郎下马歇歇罢,我真奇了怪了,怎么越往北天反倒越热了。”
谢折下马,未接胡饼,步伐径直往杂林迈去,黑眸中锐光凝聚,宛若鹰瞳。
“你找什么去,”崔懿跟上他,唉声叹气,“这破天一动一身汗,还不如留在辽北受冻,真是气煞人也。”
落叶窸窣,飞鸟自空中掠过,林中兽鸣消失。
谢折巡看片刻,收回视线,转身接过崔懿手中胡饼,三两口下肚,气势恢复警惕。
崔懿没胃口,吃不下东西,捧着一羊皮壶的水干喝,喝完左思右想,终对谢折压低声音说:“大郎,演武场上,你做得有些过了。”
“朝里朝外,都在盯着辽北兵权这块肥肉,你是从尸堆里得来的位子,重拳下打出的军规,兄弟们只服你一个,若换别人,说反便反。如此动荡关头,你最该做的便是团结部下,上下一心,怎该杀一儆百,寒了弟兄们的心?”
谢折视若无闻,夺过羊皮壶大饮两口,又将壶塞回崔懿手里,大步回到马下。
崔懿便知他是这反应,瞧了眼天上要烤死人的老火球,长叹一口气,摇头晃到树荫下歇息。
烈日炎炎,人心亦似火烧,蝉鸣难拟焦躁。
可这回,没人再敢将隐晦的目光往马车上放。
马车里面,贺兰香恹恹发着呆,不言不语,连热都察觉不到,真成了木头美人儿。
细辛手捧一只竹镂雕漆食盒,苦口婆心,“主子,你就吃些东西吧,这里面的核桃枣泥糕是出发前奴婢特地给你买的,再放下去都要放坏了。”
春燕也道:“就是,还有这龙井薄荷小饼,口感清凉,此时吃最舒服不过了,主子就吃些吧。”
贺兰香摇了下头,耳下摇晃的玛瑙耳铛都跟着沾了呆气。
“你们吃吧,我不饿。”她没精打采道。
从启程上路,她的精神就没起来过,正如山间被太阳晒焉了的杜鹃花,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细辛实在不知该再怎么宽慰,只好低声道:“主子何必早早颓废,兴许严副将那边尚有回转余地呢?”
贺兰香轻嗤一声,将车窗支开一条缝隙,目光懒懒扫着外面的人,声音淡淡,无喜无悲,“你真是不了解男人,不过也难怪,自古民间传说只道女子如何矢志不渝,教化出一个个痴情种,以为殉情是常见的事情,可在男人眼中,纵然天仙下凡,也远比不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得重要。”
当初趁严崖热血上头,她还能指望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可谢折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砍头示威,这无疑是摆在台面上的警告,再热的血也该被吓凉了。
“你们看外面的那一个个。”
贺兰香指尖轻点而过,笑带讥讽,“若我私下去问,他们保准会拍着胸口,说为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去死都可以。可当我真拿把刀放在他们面前了,他们又有谁敢去动。这世上,一个人真心对另一个人好,甚至愿意为对方不顾性命的,怕也只有自己爹娘了。”
可惜,她没有。
暑气将眼熏红,贺兰香笑着笑着,尾音便带哽咽,素手拿起块甜腻的枣泥糕,咬了一口。
外面,谢折还在巡看两边杂林,不经意的,目光便扫在了车窗的那丝缝隙上。
缝隙里,形若樱桃的红唇若隐若现,正在细嚼慢咽着什么。
浓光蛰眼,谢折别开了视线。
全军用过干粮,离启程尚有一息工夫,便各寻凉地,打盹养神。
这时,杂林中猿鸣猛然高亢,飞鸟惊出丛林,鸣啼声环绕不断,树叶沙沙落下,浓烈杀气拔地而起。
几乎是眨眼之间,林中冒出无数持刀匪徒,嚎叫着举刀冲向休憩士卒,眼中凶光毕露,宛若饿了数月的鬣狗。
贺兰香被动静所惊,大为失色,隔窗询问:“外面发生何事?”
崔懿小跑而来,“小事小事,撞上了几个找死的蛮匪而已,过会儿便处理干净了,夫人不必惊慌。”
“蛮匪?”
贺兰香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号,不由支窗往外望去。
马车外,惨叫连天,血色染红路面。匪徒阵势吓人,却远不是久经沙场的悍兵悍将的对手,一经交战,毫无还手之力,只有被就地斩杀的份。
贺兰香一眼过去,正好看到谢折一刀将名蛮匪劈成两半,尸体摔在地上,肝脏肠子洒落一地,手脚一动一动尚在抽搐,吓得她惊呼一声,险些丢了魂魄。
谢折满面血点,黑眸狰狞,转头望去,正与贺兰香惊慌的眼睛对视上。
哐一声,窗子落下。
杀戮持续了有近半个时辰,匪徒全歼,无人伤亡,就是把人吓得不轻,不仅贺兰香和两个丫鬟受了惊吓,老头张德满也哆哆嗦嗦,嚷着要回临安,说什么都不要再往北去。后被贺兰香一记眼神给吓没了动静。
之后谢折亲自带人前往匪窝剿清余孽,崔懿留下清点尸体。
也就是在与崔懿的交谈中,贺兰香方知蛮匪原来全是游荡在中原的蛮人组成,因融入不到中原习俗,便入山为匪,靠打家劫舍为生,手段比寻常恶匪还要残忍得多。
贺兰香想到在鹿门驿里老簪匠跟她说的话,说来往客人中就数草原人和胡人有钱。怪不得有钱,合着都是抢当地人的。
“这些家伙虽穷凶极恶,却也并非蠢钝之辈,没道理向官兵自寻死路。”崔懿捋着胡子犯起郁闷,“怪哉,怪哉。”
忽然,他神情一滞,大叫一声不好,“坏了!不该让大郎前往匪窝的,严崖!你速速带兵前往支援!大郎此时恐已中陷阱!”
贺兰香听了,心中一嗒,本该觉得解气的,却又高兴不起来。
这破地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即便谢折出事她侥幸脱身,又能往哪里去,何况,谁知道又从哪会冒出来一堆蛮匪。
约过了有两炷香,谢折领兵归来,不仅有原班人马,还带回来一堆老弱妇孺,看样子,全是从匪窝里救出来的。
崔懿原本还在为自己的多虑而大喜过望,看到那些人,又犯起了头疼,只好硬着头皮命手下挨个盘查,问他们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去往何处,如何落到蛮匪手里的。
盘问完,总不能送回匪窝,只得随军带上。
贺兰香在车上朝那些人打量了几眼,发现一个个面黄肌瘦,也不知饿了多久,便让两个丫鬟将吃不完的点心都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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