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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香(罗巧鱼)


细辛将栀子花簪在乌黑云髻间,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
她不确定主子的话是对还是不对,但世上大抵没有比主子更懂男人的女子了,因为没有男人能抗拒得了她。
若是有,那大约也算不上男人,八成是个怪物。
窗外,爬山虎攀上菱格,翠绿的嫩梢往窗内俏生生招摇,雨后万物如洗,米粒大小的蜘蛛穿梭叶中,重结细网,蛛网千丝万缕,挂满了晶莹的雨珠,雨珠沾了蛛网的黏性,变得粘稠浓厚,往下滴落时,可拉出银丝。
贺兰香嫌房中湿气重,命丫鬟烧艾袪湿,烟丝袅袅中,她将腰身靠在软枕上,指尖捏着柄金镶碧玺太平车,碧轮滚动脸颊,阖眼养神,周身薄烟萦绕,如梦似幻,宛若花隔云端。
可她的心思可不是看似那么平静,心里一句连着一句——
也不知晖郎此时在做什么,昨夜的梦属实蹊跷,得找人给他算算才好。
他竟也不差人问我身子如何,男人果真生性凉薄,没个好物。
莫不是郡主趁我不在,又往他房中塞人了?
哼,爱塞便塞,像青鸾那样的贱人,纵然再来一百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想着想着,贺兰香的心情便比外面的蛛网还乱,不耐烦地道:“买个酒怎么要用那般久,我得等到什么时候。”
细辛宽慰:“主子稍安勿躁,春燕才走多久,八成连寺门都没出,从山上到山下,就算是交给手脚最麻利的小厮,也要起码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贺兰香听完更恼了,正想说自己不做荔枝香了,耳边便传来阵似有似无的嘈杂。
“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贺兰香对细辛道。
细辛先是摇头,随后又细听一阵,方蹙了眉头,道:“怪了,咱们住的是女眷专住的后山,最为僻静不过了,怎么会有杂声传来。主子且先歇歇,奴婢去外面看看便回。”
贺兰香心下也觉得蹊跷,便没阻拦,由她去了。
这时,窗外雨势倏然变大,一记轰隆闷雷响起,房门被猛然撞开。
名唤春燕的婢女跌坐在地,气喘吁吁,浑身湿透,瑟瑟发着抖。
“主子快跑罢!”
春燕放声大哭,清秀的五官扭曲狰狞,与走时模样判若两人,“是叛军!叛军杀来了!”
贺兰香的第一反应不是怕,而是懵,诧异地反问:“什么叛军?”
“辽北叛军!”春燕泪如雨下,眼中惊恐交加,“辽北大营反了!”
贺兰香头脑嗡一声响。
门外,厮杀声渐近,随风而来的血腥气,压下了房中的艾草香气。
贺兰香只身穿梭林中,浑身湿透,喘息点点。
她边跑边回头,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她立刻停下步伐举目张望,注意到不远处有块嶙峋怪石,想也没想便朝石头跑去,在马蹄声贴近的瞬间,躲在了石头的后面。
“怪了,分明就往这跑了。”
“再找找吧,否则不能向将军交差。”
哒哒马蹄声分散开来,时远时近,一下一下,像敲在贺兰香的心尖上。
冰凉雨水如同小蛇,顺着她的下颏蜿蜒下滑,浸润到粉腻雪白中,激起连串颤栗。
与此同时,她的小腹还在隐隐作痛。
贺兰香顾不得去揉肚子,两只手死死捂住了嘴巴,生怕发出半点声音。
她本以为藏入竹林就会逃出生天,没想到,叛军眨眼工夫便追了来。
或者说,他们就是冲她来的。
贺兰香回首自己这小半生,扪心自问,她知道自己性子不大和善,但伤天害理之事,她真没做过。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被这些穷凶极恶的叛军夺路追杀。
更想不通,向来以忠君闻名的辽北大营,怎么会突然之间,反了。
一滴凉雨自空中飞落,正中贺兰香眉心,中断了她的思绪。
马蹄声近在咫尺,好像随时都能把她发现。
贺兰香不停安慰自己:这石头看上去并不起眼,他们一定不会找到这后面来,一定不会。
这时,她的脚裸上传来湿滑冰冷的触感,她低头一看,发现有条小蛇盘踞在她的脚上,遍体碧绿,乃是竹林里最为常见的竹叶青。
“啊!”
叫声引起叛军注意,马蹄声倏然一滞,不约而同奔向石头。
贺兰香还未从惊吓中缓解,蹬脚甩开小蛇,起身便要逃命。
风过雨来,葱郁竹丛随风而晃,惨淡日光自叶间洒下,与雨丝缠绵,融入氤氲白雾,光线忽明忽暗,鬼气森森。
在她的前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间山雾,身后,是如狼似虎的辽北叛军。
贺兰香毅然往前跑去,步履艰难。
她所穿的乃是就寝所用的纱裙纱袍,足下所踩的,也是用于室内走动的软底绫鞋。这样的一身,享福时穿着倒舒服,轮到逃命,便成了磨人的累赘。
贺兰香摔了一跤,纱袍被割出一条大口,雪白藕臂暴露在外,软鞋也被沙砾硌坏,穿透鞋底。她不敢犹豫,起身时顺势踹开脚上的软鞋,下意识回了下头。
茫茫白雾下,她回眸一瞥,乌发雪肤,朱唇妖艳,周身如绕云霞,活似狐仙现世。
铁蹄声近,弓弦嗡鸣,为首叛军在放弦瞬间看清她的脸,握弓的手一抖,对准她的箭尖偏向别处,径直贯穿了她身旁的笔直修竹。
竹裂声清冽响亮,震耳发聩。
贺兰香来不及庆幸箭尖射偏,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他们果真是冲我的性命来的。
她的步伐死死僵了片刻,再动身已是来不及,叛军喝马上前,轻松将她包围。
贺兰香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
这些马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得多,马上的人遍体冷甲,连脸上都戴着铁覆面,覆面漆黑严密,唯有两只眼睛裸露在外,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她,阴阴冷冷,比蛇眼睛还要可怖,活似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恶鬼。
“我,我夫君是宣平侯谢晖,”她全身颤栗,进退维谷,强撑着威胁,“你们倘若敢动我一下,他,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话音落下,这帮人笑了起来,笑声里是显而易见的讥讽。
贺兰香心里彻底没了底。
这时,只听又是一道沉闷的马蹄声响在耳侧,场面顿时寂静。
那群“恶鬼”让开去路,如群狼俯首,一双双眼睛或敬畏,或尊崇地望着马上来者,姿态安静恭顺。
马蹄声进了包围圈,停在了贺兰香的跟前。
贺兰香抬脸望去,只见男子身披重甲,面戴铁覆面,整个身躯被冷铁包裹,即便骑在马上,也能看出身长九尺有余,身姿巍峨壮硕。
在他的身下,青黑相间的驳色大马呼哧满鼻热气,瞪着炯炯有神的左右眼眸,盯看猎物一般盯看贺兰香。
贺兰香脚底生根,动弹不得。
辽北终年积雪,苦寒异常,连带从那里来的人,也像寒冰成精,不带丁点活人生气。
她要被冷窒息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明明两炷香前,她还是千娇万宠的侯门贵妾,所烦恼的无非是荔枝甜牙,制香无酒,眨眼功夫,她便成了孤立无援的亡命之徒。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等死。
有风而过,竹枝摇晃,雨点自竹叶浇下。
雾水沾衣透,乌发贴雪肌。
弱柳般的美人敛紧了衣衽,浓密长睫小心翼翼抖动,受惊了的鹌鹑似的,连头发丝儿都透露着“我见犹怜”四字。她轻抬眼眸,含怕带怯地望了眼马上的魁梧男子,眼底湿润绯红,水光潋滟。
无声的勾引。
在未出春风楼之前,贺兰香除了学习琴棋书画,还有一桩重要功课,便是每日对镜自照。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美在哪里,所以她清楚,什么表情,什么神态,最能魅惑人心,对付凡夫俗子,一眼便够了。
刷一声响,一柄沾血长刀抵在了贺兰香白腻的颈前,刀尖直指她的咽喉。
贺兰香霎时僵住,不止身躯,连头脑都为之空白一片。
马上男子开口,声音在铁覆面下显得更加低沉,冰冷丢出二字:“名字。”
贺兰香心神俱颤,胸口起伏不已,艰难启唇道:“贺兰……香。”
男子手腕下沉,刀尖顺着她的脖颈下移,若即若离地划过肌肤衣料,从锁骨到胸口,最终定格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第3章 谢折
隔着衣物,贺兰香能感受到刀尖的锋利,玄铁的冷冽,似乎只要那只持刀的手力度再稍稍一重,长刀顷刻便能贯穿她的躯体。
她已不敢再挣扎什么,浑身抖若筛糠,双目直直望向铁覆面后的那双眼眸,试图看穿那人的样貌,等下了阴司地狱,她也好向阎王爷告状。
可惜,除了一双冰冷阴森的漆黑眼瞳,她什么都没看到。
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那人似乎很年轻,正值壮年。
年轻,位高权重,不近女色。
这样的人并不多见,她穷尽思绪想从记忆里找到那么一个人名,发现毫无收获,她身处四季如春的温柔乡里,对冰天雪地的辽北一无所知,更别提那里的人。
他姓甚名谁,到底是谁,为何要杀她。
贺兰香满腹疑问,尚未鼓足勇气问出口,小腹前的长刀便已被高高举起,似要给她一个痛快。
她心跳凝滞,紧闭上了眼。
就在脖颈上的汗毛能感受到刀刃寒气的刹那,一句“将军且慢!”响在耳中,马蹄声急,马儿咴咴嘶鸣。
贺兰香睁眼,发现有名士卒模样的人物打马而来,下马快步上前,将手中一纸文书呈给了为首之人。
又是刷一声脆响,长刀归鞘。
贺兰香犹如脱线木偶,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大口吞吐着气。
在她面前,男子接过文书拆开察看,看完后久无动静,抬脸盯了贺兰香片瞬,沉声道:“把她带回去。”
言罢一甩缰绳,调头离去。
余下的骑兵再度将贺兰香围住,如同虎狼环住羸弱的猎物,犹豫从哪下口才好。
贺兰香虽是劫后余生,见此场面却更加毛骨悚然,也不知哪来的胆量,瞪大了绯红湿润的眼眸,凶神恶煞地斥出一声:“别看我!谁都不准碰我!”
又有笑声传出,戏谑而讥讽。
就在这时,马蹄声辗转又回,重新停留在了贺兰香的身前。
贺兰香与那道冰冷的视线对视上,后脑止不住发麻。
她认清了自己目前的处境,这群辽北来的恶鬼根本没有怜香惜玉之心,留住她的命,不见得便能让她好过。
她怕极了,明知难逃一劫,身体仍不自禁往后蜷缩。
然未等她过多动一下,马上男子便已俯身伸臂,将她一把捞到了马背上。
贺兰香像只被按到水中的猫儿,既全身炸毛,又不敢动弹,只能哆嗦着斥上句:“不准碰我!”
于是男子松开了手。
贺兰香“啊”地惊呼一声,险些就要从马上坠下去,连忙攀结实了男子的臂膀。
玄甲冰冷,雪白柔软的身躯乍一贴上,立马颤栗不休,抖若浮萍。
男子并未给她缓和的时间,直接甩缰驾马。
马蹄激烈,踏碎软泥。
贺兰香被谢晖宠了三年,出行皆是豪车软褥,从未上过马背,加之身上月信未走,未跑出几步,她便已捂上小腹,唇齿溢出哭腔,柳眉紧蹙。
似是察觉到她的反应,男子一夹马腹,马蹄慢下不少。
贺兰香心中窃喜,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这人并非冷酷无情之辈。
但又回想到方才被刀指着的惊悚一幕,她的心立马又凉半截,知晓是自己想太多。
她之所以能活下来,八成与送来的那纸文书有关,但文书上写了什么,她猜不到。
出了竹林,男子并未带她回净慈寺,而是径直下山。
途经寺门,贺兰香先是被门口满地血色所惊,整张脸苍白如纸,再顾不得什么怕不怕,仰面质问男子道:“你要将我带到何处去?”
“你是什么人?”
“放我下去,我要去找我的两个丫鬟。”
细辛和春燕为了掩护她出逃,早在寺中便落在叛军手里,至今生死未卜。
男子未言语,垂眸瞥她一眼。
贺兰香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冷戾的眼睛。
仅是对视,便如遭受凌迟。
恐惧之下,她的喉咙像被一只大手捏住,再发不出半个字。
下了山,路好走许多,马儿撒蹄狂奔,坐在马背,比在山上还要颠簸一些。
贺兰香受不住,腾出一只手,再度捂上了小腹。
难耐中,一只有力的手臂绕到她的腰后,大掌托起了她的身子,使她不再受马背颠簸,她的身体也因此全然贴在了他的身上,好借此维持平衡。
贺兰香柔弱,但并非是清瘦美人,她骨肉匀称,体态丰盈,又兼通体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臂莹润如羊脂,与粗糙冷硬的玄甲相贴,有种触目惊心的违和。
可她要想不掉下去,除了攀结实对方,别无他法。
残雨滴答,贺兰香赤足薄衣,身子止不住瑟缩,既冷又怕。
“将军……”她吐气幽兰,唇瓣尚带有淡淡的荔枝甜香,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叫什么名字?”
意料之中,对方并未理她。
贺兰香咬了下唇,不甘心地继续道:“我是宣平侯的女人,宣平侯你知道吗,他娘是和阳郡主,是圣上的堂姊妹,将军你现在刚来临安,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放了我,他们一定对你有求必应。”
还是没有动静。
贺兰香恼怒,在心里暗骂:这是什么榆木疙瘩。
就在她绝望之时,她的眼角余光随意往前一扫,竟扫到了城门的影子。
她欣喜若狂,只当这人良心发现,要将她送回城中侯府。
可等定睛瞧去,贺兰香发现,城楼上似乎……吊了一群人。
没错,是一群。
且都是面熟的脸孔,临安几个有头有脸的权贵都在这了。
随着队伍行进,骂声传到贺兰香的耳朵里。
“苍天无眼!内忧尚在,外患未除,辽北大营狼子野心,竟在此时谋反篡权,该当天诛地灭!”
“竖子谢折!拥护反贼夏侯瑞弑父登基,强闯临安杀害嫡母杖杀亲弟,更为天理不容!”
临安府尹被吊在城楼正中,身上伤痕累累,气势却大义凛然。
他看到乌泱泱的玄甲骑兵归来,精神更为一振,视线乱扫,唾沫横飞地斥骂道:“谢折!谢折你给我出来!你以为你戴上假面你就能视若无事吗,既无颜面见天地,又为何如此丧尽天良!谢折!谢折你出来!”
名字一遍遍响在贺兰香耳朵里,震得她头脑嗡鸣。
下意识的,贺兰香抬起头,看向头顶那双眼睛。
骂声与细雨中,男子抓住脸上面甲,一下揭开。
一张年轻粗粝,棱角分明的脸,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
他的眼裂狭长,瞳黑似墨,鼻梁高挺,山根直通印堂,鼻下薄唇形状姣好,一等一的标致难见。
如此难见的五官,却搭了副粗糙的皮囊,肤色是比熟透麦子颜色还要深些的古铜色,两边脸颊略陷,下颌清晰,气势沙砾一般透着股割人的锋利,磨不平碾不碎,即便面无表情,依旧难压狠戾。
在他的额上,有滴雨珠顺着漆黑眉峰蜿蜒流淌,滑过高挺鼻梁,顺着鼻尖汇聚在唇梢,又沿薄唇下滑,滴落到怀中美人的粉腻肌肤当中。
贺兰香身躯一颤。
那滴雨水带着不属于她的温度,亦沾染了不属于她的粗粝,烧热的荆棘似的,差点将她弄伤,转瞬又被肌肤吸收。
姓谢,名折。
好怪的名字,谁家父母会用夭折的折字来给孩子命名。
贺兰香心想:既是姓谢,难道他与侯府有关?
察觉到贺兰香的注视,谢折垂眸,看了她一眼,眼波平静,却杀气难掩。
贺兰香心头一惊,连忙低下了脸,压下了心中的波涛汹涌,而因谢折此刻驱马上前,她搭在他臂膀上的那只手,不觉间又攀紧了些。
没人在意这场面有多引人遐想。
马蹄声停在了城门下,谢折仰面观望临安府尹,面无表情,狭长眼眸无波无澜,静静与之对视,似在要他继续骂下去。
辽北风霜不养人,长出来的人也不像人,像狼。
蛰伏暗中,伺机扑伏的狼。
临安府尹面色惨白,一改方才口若悬河,变得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
谢折甩缰,驾马进入城门,随意吩咐道:“舌头割了。”

干脆利落的四个字,听得贺兰香毛骨悚然。
马蹄向前,临安府尹的惨叫声响在后面,刺激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迫切地想知道侯府的情况,可她已不敢再问,即便问了,这个男人也不会回答她。
姓谢名折,辽北大营……
忽然,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出现在贺兰香的脑海中,她搭在谢折肩上的手一抖,刹那间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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