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这一片树林,隐约可以看见晋国的军队。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跑了这么远。
“我们快回去,此地不能久留。”扶薇回头望向宿流峥,撞上他充满戾气的眼。
宿流峥低着头,发红的眼睛盯着扶薇的脖子。她纤细的雪颈之上,那道血痕十分刺眼。
宿流峥伸手,指腹抹过扶薇脖子上的伤口,将鲜血粘在指腹上。他舔了舔指腹上沾到的鲜血,血的腥甜让他体内暴躁的分子狂热地跳跃起来。
“带她回去。”宿流峥对赶过来的花影、秋火等人说。
他扔了手里的长弓,拿走了秋火腰间的佩剑。
看着宿流峥转身,扶薇追问:“你去哪儿?快和我回去!”
宿流峥大步往前走,头也没回。
扶薇拧眉。
她错了,宿流峥根本不听她的话!
“主子,我们先回去吧?”花影道。
扶薇略一沉吟,她留在这里一点用处也没有,若是再遇到晋国的人被擒,反倒成了累赘。她立刻点头,跟着花影他们一行人回去。
卫横等将士亦得了消息追过来,不见宿流峥,立刻向扶薇询问。
扶薇也答不上来。
“可能……去找耶律湖生了。”扶薇叹了口气。
众将士一片哗然。
扶薇回到帐中,拧眉坐在长凳上,目光虚掷,正失神。
蘸碧拿了帕子给她擦净脖子上的血迹,又小心翼翼地给她上了药。
“主子,疼不疼?”蘸碧询问。
扶薇无心回答。
外面一有动静,她便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
可宿流峥始终没回来。
蘸碧瞧着扶薇担心,劝慰:“花影派人在前面盯着了,陛下回来会立刻过来禀话的。”
扶薇也明白,可是做不到不担心。宿流峥怎么可以这般做事不计后果呢?实在是让人无奈。扶薇又在帐中坐了一会儿,还是不安心,带着花影和秋火走出军帐,朝西望去。
这次,花影和秋火离得她很近,势必不会再让任何人靠近她。
天色逐渐暗下去,柔和的夕阳即将藏身到群山之后时,扶薇看见了宿流峥的身影。
他踩着夕阳最后一抹绚灿的光辉归来。
扶薇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到实处。
周围许多将士迎上去,可扶薇没有动,一直站在原处望着他。
宿流峥没理会迎上来的这些人,大步朝扶薇走过去。
离得近了,扶薇看清了宿流峥脸上、身上的鲜血。他手里拎着个不停滴血的东西。
宿流峥走到扶薇面前,弯下腰将手里拎了一路的东西放好,工工整整地摆正。
扶薇看清了,周围众人亦看清了。
那个一直滴血的东西,是耶律湖生的人头。
扶薇慢慢抬眼,看向宿流峥。
宿流峥扯起一侧的唇角,染血的脸庞浮现狂傲不羁的笑,他望着扶薇张开双臂,说:“犒赏我。”
“扶薇!”宿流峥大声喊她。
然而扶薇并没有理会他, 脚步不停往帐中去。她站在这儿等了很久,已经很累了,现在只想回去坐着歇一歇。
众人清清楚楚地看见宿流峥的脸色阴沉下去。他本就染着鲜血的脸上泛着怒意, 更显出几分阴翳的戾气。
众将士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流着——
长公主胆子是不是太大了?段斐驾崩于宫中大火, 如今新帝继位, 扶薇还算长公主吗?
一个和皇家血脉没有半点关系的昔日长公主,怎么敢这样落新帝的面子?
就算是面捏的人也有脾气,何况众人这几日瞧着新帝不仅不是面捏的性子,反而脾气暴躁行事狠辣。
这昔日的长公主当真不怕被新帝降罪?
看着宿流峥大步朝扶薇追过去, 众人严重好奇心更浓——莫不是现在就要给长公主降罪?至少削掉那名不正言不顺的长公主之职。
宿流峥冷着脸大步走向扶薇的帐篷, 甩开帐帘,迈步进去, 看向扶薇。
扶薇坐在窄床上,双手捧着一杯温水在小口小口地喝。
“扶薇!”宿流峥怒气腾腾。
扶薇抬眼望了他一眼, 淡淡道:“去把自己身上拾弄干净。”
宿流峥卡在喉咙里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血, 皱了皱眉。
不过宿流峥并没有出去。
他大步朝扶薇走过去,拉着一旁的竹椅到扶薇面前,大大咧咧地坐下,理所应当地说:“你给我弄干净。”
扶薇静静看他一眼。忽然抬手,将杯中的温水朝宿流峥的脸上泼去。
宿流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他“嘶”了一声, 身心舒爽地感慨:“要是凉水就更爽了!”
扶薇无语地瞪他一眼,将手里的帕子扔到他脸上去。
宿流峥根本不接,由着帕子落在他腿上。他懒懒散散地靠着椅背, 望着扶薇。
水珠儿沿着他的脸颊慢慢滚落下去,一滴又一滴。
扶薇神情肃然, 认真道:“宿流峥,我以前从未见过像你这么没脸没皮的人。”
“那你得谢我。”宿流峥笑,“我让你见了世面!”
扶薇无语。
片刻后,她站起身来,拾起落在宿流峥腿上的帕子,弯下腰给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宿流峥伸手想要抱住她的细腰。
“别碰我!”扶薇嫌弃地皱眉,“你身上太脏——”
扶薇的话还没说完,宿流峥结结实实地将扶薇抱在了怀里。
扶薇默了默,继续给他擦脸。
将血污擦净,逐渐露出一张清隽好看的面容来。扶薇望着宿流峥的眉宇之间,微微失神。
就当是他吧?就当是他失忆忘记了那段过往,他还是他。
宿流峥突然捏了捏扶薇的屁股,说:“看你瘦得胸和屁股都变小了。”
他又捏了捏。
扶薇:……
她怎么可能把宿流峥和宿清焉当成一个人呢?二人简直天差地别。她做不到自欺欺人。
扶薇掰开宿流峥抱在她身后的手,从他怀里走出去,嫌弃地将沾着血迹的外衣脱下来。
看着她的动作,宿流峥皱皱眉,也把自己身上弄脏的外衣脱下来。可是鲜血渗透了外衣,他里面雪色的中衣也染了血。
宿流峥看了一眼,没再管。
眼看着宿流峥张嘴,扶薇就知道他又要说胡话,她赶忙先开口:“你在哪里杀了耶律湖生?他不在主军营里?”
“不在。”宿流峥冷笑一声,再解释,“等着奸细把你劫走,离开了主军营,在做接应。”
怪不得他能把耶律湖生给杀了。
扶薇想了想,说道:“耶律湖生一死,那这一仗是必然要不死不休了。”
她有些忧心。
她挑眉看向宿流峥,问:“陛下有何主意?”
宿流峥摇头:“没有。”
他又说:“别这么叫我,不好听。”
“人人都要叫你陛下,你还是早些习惯为好。”
宿流峥烦躁地反问:“你怎么不懂?正是因为人人都这么叫我,你才不能这么叫。”
扶薇柔唇微动,什么也没说,略微偏过脸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嘴嘟囔着骂我傻子呢。”宿流峥翻了个白眼。
扶薇唇角勾出一丝笑来,点头:“挺有自知之明。”
宿流峥略低着头掀起眼皮往上看扶薇,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受伤了。”
扶薇眸光轻轻转动望过来,宿流峥诚恳地补充一句:“真的。”
他抬手,随意地指了下自己身后。
扶薇半信半疑朝他走过去,绕到他身后,果真见他身后的衣裳破了,亦露出衣服里面的刀伤。此时伤口还在流血。
扶薇愕然:“你怎么不早说?”
进来这大半日,东拉西扯,连自己受伤了都不知道吗?
宿流峥侧过脸,欣赏着扶薇生气的表情。
扶薇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将刚刚只是呢喃的评价骂出口:“你就是个傻子!”
她起身走到一旁的箱子里,翻出伤药来,再快步走回宿流峥身后,看着他的伤口,说:“把衣服脱了。”
宿流峥本来想说胳膊疼,不想自己脱,想让扶薇给他脱。可是瞧着她的脸色,宿流峥识趣地自己把上衣给脱了。
没了衣裳遮掩,将他后背的伤口彻底展露出来,应该是被刀刃砍伤,伤痕有两手长,几乎横穿了整个脊背。两头伤口浅些,中间有些深。鲜血顺着伤处不停地往下淌。
扶薇蹲下来,仔细给他处理伤口。
宿流峥回头看着她,突然语气认真地叫她:“扶薇。”
扶薇拧着眉抬眸望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一边上药一边问:“怎么了?”
“好疼啊。”宿流峥特别认真地说。
扶薇安慰:“上药的时候会疼一些,过一会儿就不疼了。”
扶薇将药放下,伸手去拿纱布。
她的手突然被宿流峥捉住。
宿流峥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位置。他说:“这里疼。”
扶薇惊讶地摸了摸。“没有伤啊,是受了内伤吗?我去喊太医过来。”
扶薇刚要起身,宿流峥用力攥着她,没让她走。
“你不心疼我,我自己心疼自己。所以心口疼。”宿流峥一字一顿语气真正地说完,突然又望着扶薇哈哈大笑起来。
扶薇:……
她奋力推了宿流峥一下,宿流峥张开双臂,故意顺势坐在竹椅向后倒去,结结实实躺在地上。
他后背的伤!
宿流峥“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扶薇骂出来:“你有病啊!”
“宿流峥!你再发疯犯病要死要活,我才懒得管你!”
宿流峥不说话,将手递给扶薇。
扶薇气恼地瞪着他,没伸手去拉他。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
“疼。”宿流峥特别认真地说了一句。他又把抬着递给扶薇的手收回去,说:“算了,反正向来没人心疼我。”
“我就该去死。当年死了的人就该是我。”
扶薇看着宿流峥的脸色阴沉下去,越来越不对劲。她赶忙去扶他。
不想他不配合。
“宿流峥,你自己起来,我拉不动你。”扶薇道。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眼睛,重复:“当年死了的人就该是我,这样哥哥就活下来了。反正你也更喜欢哥哥。”
“我根本不认识你哥哥!”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眼睛,忽然又笑了。握着扶薇的手,坐起身来。
扶薇不懂他的喜怒无常,忍着心中些许无语和气恼,走到他身后,重新处理他的伤口。
扶薇仔细给宿流峥重新上药。她的动作逐渐慢下来。
是啊,她根本不认识宿清焉。
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宿流峥而已。
扶薇郑重得出结论:“我真是眼瞎。”
“什么意思?”宿流峥回头看她。
扶薇在宿流峥的后背上用力拍了一下,故意让他疼。她站起身,重新回到窄床边坐下,懒得理他。
宿流峥懒洋洋地支起一条腿,望着扶薇道:“我把耶律湖生杀了,真没有犒赏?”
“陛下这是莽撞行事、以身涉险,做事不计后果。”扶薇垂着眼睛。
“可是我把耶律湖生杀了,把他脑袋拿回来送你了诶!”
扶薇不知道他又闹什么。她无奈道:“宿流峥,你现在是天子,你想要什么有什么,没人可以犒赏你。”
“真的?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宿流峥漆黑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
他突然站起身,扑到扶薇身上。扶薇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宿流峥压在了窄床上。
扶薇睁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他。
“你可以犒赏我。只有你。”宿流峥捏住扶薇的脸。“亲我。我要你亲我。”
拒绝之意过于明显。
“为什么?”宿流峥气愤地质问, “你到底为什么变了?明明是你招惹我是你主动的!”
扶薇沉默着。
宿流峥眼底有戾气在徘徊。心里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难受。这种难受逼得他想杀人。
以前, 他知道扶薇喜欢哥哥。扶薇喜欢哥哥没什么不好, 哥哥的就是他的。开始的时候他不贪心,只想与哥哥共享。后来扶薇不再理他,他开始贪,他开始想要得到比哥哥更多的爱意。
他一边阴暗地想要扶薇爱他比哥哥更多一些, 一边心怀对哥哥的愧疚。所谓愧疚, 这种情绪,他这一生只对哥哥有过。
没有人知道当他清醒过来, 知道扶薇一直喜欢的人是他,只有他时, 他心里的畅快。
他不需要再共享, 可以独占。
宿流峥欣喜若狂。
可是扶薇为什么这样对他?从始至终只有他!他就是宿清焉!
宿流峥纵使愤怒地想要杀人,可是他又不可能伤害扶薇。他深看了扶薇一眼,恼怒地松了手,气冲冲大步走出去军帐。
外面的人看见宿流峥一脸愤怒,皆是屏息。再看一眼他赤着上半身,众将士的目光不由变得微妙了起来——陛下在长公主的帐中干了什么, 以至于会光着身子出来?
众将士的目光越来越微妙。
长公主的貌美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陛下不惜和晋国开战,也要撕毁议和书, 将长公主带回来。看来陛下这是对长公主有意啊……
卫横皱着眉,直到宿流峥的身影消失在他视线里, 他才转头看向身边的李拓,道:“李大人意下如何?”
李拓挑眉:“和晋国早晚要打起来,如今不过提前开战罢了。陛下撕毁议和书,何尝不是有魄力?”
卫横干笑了两声,道:“李大人拍马屁拍错了地方,陛下不在这里!”
李拓也跟着笑,他说:“卫将军,你身为将帅,难道真的心甘情愿一次次投城后退,将国土割给敌国?”
卫横脸上的笑散了个干净。身为武将,没有人会希望战败,更何况是割地退让的耻辱。
李拓再道:“再过两日顾琅会来军中。陛下会命他为副将,辅佐卫将军。”
“哪个顾琅?”卫横愣住,疑惑地看向李拓。瞧着李拓脸上的笑,卫横脸色变了。他脱口而出:“顾琅还活着?”
李拓沉吟片刻,颇为感慨地说:“只要没有亲眼看见尸体,又怎么能确定真的死去?”
他说的是顾琅,又不仅仅是顾琅,更是在说端静皇后和宿流峥。
卫横突然叹了口气,道:“真是可惜了。当年顾琳和顾琅,一文一武冠绝盛京。只是……”
卫横很快反应过来,立刻住了口。有些事即使过去了很多年,也不该轻易提及。
可他还是疑惑:“顾琅当真愿意为段氏卖命?”
段氏,那是顾家满门的血仇之敌。
李拓意味深长地说:“那你可以去问一问陛下。”
卫横立刻摇头。
虽然他是武将,可是面对宿流峥的时候也时常有一种发怵的感觉。算了算了,不得召,他才不会主动去找宿流峥。
卫横正这般想着,立刻有一个士兵从远处跑过来,禀话:“将军,陛下让您过去一趟!”
李拓拍了拍卫横的肩,故意道:“瞧着陛下从长公主帐中出来的时候脸色不愉,卫将军面圣之时可要说话谨慎,莫不要触了眉头啊!”
“呵呵。”卫横干笑了两声,“多谢李大人好意提醒了!”
李拓目送卫横走远,他刚要转身,又有另外一个士兵朝他寻来——宿流峥也叫了他。
李拓挑眉,轻咳一声,朝宿流峥的帐中走去。
宿流峥召见他们,冷着脸要让他们拿出迎敌对策。他懒洋洋坐在上首,姿态虽悠闲,眼中却有锋芒。
第二日,顾琅便赶到了军中,与卫横一同商议用兵布阵之道。
晋国那边,得知耶律湖生的死讯,晋国皇帝大怒,军中士气大盛,势必要给耶律湖生报仇。
接下来的日子,扶薇每日待在帐中,很少出去,每日傍晚花影会过来向她禀告外面的军情。
自那日之后,宿流峥没有再来找扶薇。他大多时候跟在顾琅身边,上阵杀敌时,勇猛狠辣,冲在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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