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薇怔怔听着。好半晌,她慢慢抬起手,想要触碰眼前人,却在碰到宿流峥之前,她的手又僵在那里。
“你自己也不知道吗……”扶薇喃喃,“宿清焉和宿流峥是一个人……你自己不知道吗?这怎么可能……”
宿流峥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我想变成宿清焉。”
“什么?”扶薇听不懂。
扶薇急了,她猛地起身,因站起身的动作太快而带来一阵眩晕。“宿流峥,你到底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宿流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就地盘腿坐下。他点点头,认真道:“我努力说清楚。”
“我哥……十岁的时候被老虎吃了。”
扶薇简直要被他整懵了。到底有没有宿清焉这个人?等等……扶薇突然想起一件事,若宿流峥当真就是先皇子,那确实应该还有一个双生兄弟。她记得当年端静皇后生下一对双生子才半个多月,抱着一对皇子失足坠下壶江丧生。
扶薇在追问。
可是她不知道那段记忆是宿流峥这十余年拼命想要忘记的事情。他拼命地想要忘记,拼命到真的忘记了十余年。
“我想去山里玩儿,我哥说不行,他说危险。我一个人偷跑出去了,我哥去找我。”宿流峥的脸色突然平静下来。他闭上眼睛,慢慢陷入那场梦魇一样的回忆。
被风吹得狂舞的杂草鬼魅般重新出现在宿流峥的眼前。
凶悍的老虎将地面踩得震动,逐渐逼近。
哥哥将他摁到杂草之后,奋力在衣襟上撕下一块蒙住他的眼睛。
“哥,你干什么?”宿流峥惧怕地小声问。
“嘘——”哥哥同样压低声音,“你躲在这里,听见我让你跑的时候,转头就跑。不要回头,听懂了吗?”
宿流峥抓住哥哥的手。
“我是兄长,你必须听我的话。”
可是他没有听话。他扯下了蒙住眼睛的布条,黑暗之后,他第一眼看见地就是哥哥被老虎啃咬的画面。
哥哥甚至连那一声“跑”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宿流峥猛地睁开眼睛,黑色的瞳仁中有黄.白相间的虎纹。
扶薇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陪在他身边。
“后来我娘病了。”宿流峥声音越来越沙哑,“她时常发烧,每次病糊涂了就把我认做哥哥。”
“我学着哥哥的样子和她说话,只有这样我娘才不会哭,会笑。”
“我娘只会对着哥哥笑。那我只能成为哥哥。”
扶薇慢慢听懂了。一个十岁的孩子为了让母亲从丧子的悲痛中走出来,开始扮演他的双生兄弟。可是他哥哥的死,不仅是他们母亲的创伤,更是宿流峥的创伤。
他没有去治心里的血窟窿,就要努力去扮演自己的哥哥去治愈自己的母亲。
可在扮演哥哥的过程中,是不是一次又一次让他去回忆那仿佛噩梦般的一天?
扮着、扮着,他就真的坚信自己的哥哥还活着。从此陷入一分为二的精神状况。
“我娘说,她后来发现我变得不对劲,意识到了问题严重性,想要纠正我。”宿流峥不大记得这些事情了,只是转述母亲的话,“她说每次纠正我,我都会发烧昏厥陷入昏迷。后来她就陪我演了下去。”
扶薇安静地听着,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那……你如今怎么清醒了?”扶薇问。
宿流峥转过脸,盯着扶薇,又问了一遍:“你离开水竹县那天到底跟我哥说了什么?”
“嗯?”
宿流峥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笑,他说:“因为我哥死了,所以我清醒了。”
他强调:“我没有另一个我的记忆。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欺负了另一个我。”
他再重复:“你把我哥气死了。”
四目相对,扶薇望着宿流峥的眼睛。好半晌,她转过头,目视前方。寒风拂面,吹着她,将她的鬓发吹得凌乱。
再也没有人会动作轻柔地为她掖好鬓发。
扶薇曾无数次想,宿清焉当真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原来他的完美,皆是因为宿清焉在宿流峥的心中是个完美的人,在扮演宿清焉的过程中,宿流峥演出一个完美的哥哥形象。
扶薇忽然笑了。
怪不得她无数次觉得宿清焉完美得不像真人。
怪不得她觉得江南小镇与宿清焉的一切宛如一场瑰丽的梦。
宿清焉,本来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世间早无宿清焉。
“你哭什么?”宿流峥问。
扶薇慢慢转过脸,望向宿流峥。她从来不愿意人前落泪,即使曾经以为宿清焉坠崖死去时,她也只能借着那场大雨的遮掩落泪。
今朝望着宿流峥,她泪如雨下。
宿流峥就是宿清焉?
可是扶薇不这样认为。
扶薇突然之间明白,她彻底失去了宿清焉。
这世间比失去更痛的,莫过于失而复得后的彻底失去。那个美好的宛如一场美梦的宿郎,是真的不存在了。
扶薇站起身,逆着风沙一步一步地走。
什么都没有了。
她失去了段斐这个家人。
那个说着夫妻一体,要做她家人的宿清焉,也再也不存在了。
“扶薇!”宿流峥站起身,追上她。
他握住扶薇的手腕,将扶薇拽得转过身来。看着扶薇满面的泪水,宿流峥恼声:“你哭什么?告诉我,你哭什么啊?”
扶薇望着宿流峥的五官,从他的眉眼去回忆温润如玉的宿清焉。
她慢慢伸手,轻轻抚上宿流峥的五官轮廓,小心翼翼。
她又突然松了手,怆然道:“你不是他。”
宿流峥终于明白扶薇为什么哭。
他说:“你说什么鬼话?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扶薇摇头,她想要转身,可是手腕被宿流峥紧紧地攥着,让她无法逃、无处可逃。
“陛下松手吧。”扶薇语气疏离。
宿流峥看着扶薇纤细单薄的身子挣扎着,似乎随时都能随风飘去的脆弱。他心里一团火窝着,暴躁地握住扶薇的腰,直接将扶薇扛在了肩上,扛着她往回走。
扶薇回过神来,赶忙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说:“宿流峥,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
不远处就是驻扎的军营,一座座军帐挨着,那么多的士兵看着。
扶薇向来讲究脸面,就这么被宿流峥扛回去像什么样子。
她气急,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宿流峥的后背。
“宿流峥,你放我下来听见没有!”
宿流峥果然将扶薇放了下来。扶薇还没站稳,宿流峥突然钳制住她的腰身,俯下身来,吻上她的唇。
扶薇愕然睁大眼睛,满眼的不可思议。
那么多人看着呢!
她奋力拍打着宿流峥,想要挣脱他。可她被宿流峥禁锢在怀里,这样拍打的姿态反倒是更显出些异样的娇媚。
无数的眼睛忍了又忍,还是望过来。花影和秋火轻咳,警告地让他们不准看。可他们两个又忍不住好奇地望过去。
扶薇用力去咬宿流峥的舌头,终于挣开这个吻。
扶薇胸口起伏,生气地瞪着宿流峥。唇齿间有着带着甜味儿的血腥之气。那是宿流峥的血。
宿流峥舔了舔嘴上的血,笑了一下。
“继续亲,或者被我扛回去。你选一个?”宿流峥摊了摊手,认真地看着扶薇。
第054章
扶薇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 想要给他一巴掌。可是看着宿流峥亮起来的眼睛,扶薇的手僵在那里。
真是打也打不下去,放又放得不甘心。
扶薇拂袖摔放下手, 侧转过身去,不想看他。
“不打了?”宿流峥笑, “那你选好了没?”
扶薇深深吸了口气。
天下两条腿的人那么多, 怎么偏偏就是他成了新帝?扶薇连一声令下让人把他给绑了都再也做不到了。
她无奈蹙眉看他,问:“就不能有第三选项?宿流峥,我是麻袋吗你要扛着我?”
“哦。”宿流峥点头,“是要抱着?”
他朝扶薇伸出双手, 扶薇没理他, 但是也没再拒绝。宿流峥将扶薇抱起来,抱在怀里掂了掂, 道:“好轻。”
扶薇没接话。她将手搭在宿流峥的肩上,依偎靠着他的肩。
她以为自己这是被迫, 可当被宿流峥抱在怀里的时候, 熟悉的感觉让她身子微僵,紧接着整个心一瞬间卧在一汪静谧之中。
她对这个身体是那么熟悉。
同一个身体啊。
扶薇近距离望着宿流峥。她由着宿流峥抱着她穿过一座座军帐,她慢慢垂下眼睛,安静地偎着他。
花影掀开帐帘,宿流峥弯腰将扶薇抱进帐中,把她放在床上。军营里的床很简陋, 又窄又低,还很硬,幸好被蘸碧多铺了几层褥子。
扶薇坐在军床上, 宿流峥没坐,他在扶薇面前蹲着, 歪着头看她,问:“你就不能告诉我那天到底跟我说了什么?”
他心口又闷又痛,想要求一个答案。
“告诉你我玩够了,伤了你的心。”扶薇声音冷淡,“陛下,我这样没心没肺喜欢玩弄感情的坏女人,实在不值得陛下多费心。登基大典在即,还望陛下早日归京。至于我,希望陛下高抬贵手,就在这里别过吧。”
扶薇已经不想再回宫中,她不想再当长公主,也不想再忧心那么多事情,她只想寻一山水僻静处,开始崭新的人生篇章。
“你当我傻啊。”宿流峥嗤笑,“你明明那么喜欢我。”
“谁喜欢你了?”扶薇瞪他。
“另一个我。”
扶薇默了默,再否认:“别那么厚脸皮,我寻乐子罢了!不管是哪个你,我都不喜欢!那天很多人在场,你随便抓个人审问就知道我说过什么了!”
“你说了些狠话,然后另外一个我信了?”宿流峥嘶了一声,“我不会那么傻吧——”
“你就是很喜欢我,因为要去和亲所以说了狠心话?”
扶薇张了张嘴,语塞了半晌,闷声:“不要自作多情!”
她气恼地转过脸去。
宿流峥蹲麻了腿,他站起身来,问:“你想和我断了?”
“正是此意,请陛下成全!”
宿流峥弯下腰,双手捧着扶薇的脸,将她的脸转过来看着他。四目相对,宿流峥对扶薇无声摆口型——“做梦。”
宿流峥嬉皮笑脸一笑,又瞬间收起笑冷了脸。他低头睥着扶薇,用一种警告的语气说:“还有一件事,我不喜欢你求人。”
“求我也不行。”
松开扶薇的脸之前,宿流峥用指背在扶薇的脸颊上抚了抚。
他重新换上轻松的语气,道:“当皇帝也有当皇帝的坏处,整天都要忙这个忙那个。”
宿流峥烦躁地皱了皱眉,说:“我出去了,晚上会回来陪你睡觉的。”
扶薇看着宿流峥转身往外走,抓起窄床床头的枕头朝他砸过去。枕头砸在宿流峥的背上。宿流峥也没回头,继续往外走。
蘸碧和灵沼从外面进来,一个迎上扶薇,一个去捡地上的枕头。
蘸碧细细打量着扶薇的脸色,不知道说什么好。灵沼先开口,小声地说:“殿下,日后……怎么办呀?”
扶薇看见她们两个皆是有些彷徨的样子。明明她自己心里也没个主意,到这个时候了还是要拿出主子的架势来,说:“怕什么?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
灵沼笑起来,甜声:“那还是让秋火和花影顶着吧,他们两个在咱们几个之中长得最高!”
扶薇被她逗乐了。蘸碧也弯了唇。
扶薇问:“段斐怎么样了?被宿流峥用刑了?还是砍了胳膊腿的?”
蘸碧和灵沼对视了一眼。蘸碧才吞吞吐吐地说:“陛下……没有用刑,只是在他的脸上刻了两个字。”
灵沼在一旁小声补充:“混蛋……”
扶薇扶额。
片刻之后,扶薇再问:“梅姑同行吗?”
蘸碧点头,道:“刚刚忙着忘了说,殿下您睡着的时候,她曾过来一趟,知道您睡着也没进来打扰,便走了。”
扶薇略沉吟,让蘸碧引路,带她去见梅姑。
梅姑一个人在军帐中,坐在窄床上,低头缝一件衣裳。
“好些了?”梅姑对扶薇笑了一下,又低下头穿针。
扶薇迈进帐中望见她,俯身行礼:“参见太后。”
梅姑穿针的动作顿了顿,眉宇间浮现几许嫌恶。她说:“若你不愿意唤我母亲,喊我梅姑就行。”
扶薇诧异地望向她。
“过来坐吧。”梅姑重新对她和善地笑起来。
扶薇走过去,在梅姑身边坐下,看向她手里正在缝的衣裳。
“你有很多话想问我吧?”梅姑问。
“已经听陛下说过那件事了。”
“那件事?”梅姑道,“不过也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比如那天你走之后,他昏迷了一个月,日日喊着你的名字。”
梅姑叹了口气,轻声道:“喊的是薇薇。只清焉这样喊你。那大概是清焉最后的弥留时了。”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不需要我了。”
不被需要,不必存在。
扶薇心里发堵,她有些听不下去了。
“我一直很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清焉和流峥的事情,又因为一直隐瞒而心存愧疚。可没想到到了最后,是你治好了流峥的病,让他从那场分裂的冗长梦境里醒过来。”
扶薇明明对于宿清焉的彻底消亡痛彻心扉,偏偏还要说:“流峥总要醒过来的。这样挺好的……”
梅姑看向扶薇,抬手覆在扶薇的手背上,感慨道:“虽然……清焉即是流峥,可是有时候我也会恍惚,仿佛清焉还在我身边。”
扶薇心里难受,不想再谈论宿清焉,谈论那场瑰丽的梦。她转移了话题:“也许不该问,可我还是好奇您为什么要带着两位皇子离开宫中?”
“我这次离宫前去见太上皇,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恒梅宫中。现在想来那宫殿的名字也是因为您。若我没记错,太上皇六宫空悬,只一位端静皇后。甚至端静皇后出事之后的二十余年,后宫亦再无进人。也正是因此,所以才会在太上皇突发恶疾之后无人继位,只能从宗族里挑选段斐继任。”
军帐内一片安静。
扶薇打破沉默:“是我多嘴冒昧了。”
“你说的没错。这些都是真的,没有别的隐情。他待我确实很好。可是……”梅姑落寞地笑笑,“我嫁过两次,直到今日也只承认第一次成亲的人是我的夫君,我只有顾琳一个夫君。”
“可是……”扶薇不明白。
“他是皇帝啊。”梅姑打断扶薇的话。
皇帝的身份和权势……扶薇隐隐猜到了什么。
“你就当我铁石心肠,我心中没有的人,就算他把月亮摘下来给我,他也进不到我的心里。”
梅姑说得坚决。
扶薇迟疑了片刻,才问:“那顾琳呢?”
“死了。”梅姑叹息,“皇后在宫外怎么可以还有个夫君呢?他必然是要死的。”
可段琮之明明答应过她放过顾琳。
这个骗子。
甚至,段琮之和顾琳年少相交,金兰之义。
伴君如伴虎,大概就是这般。
顾家上上下下,除了当年在外的顾琅,连主带仆,百余人,一夜之间丧命。
就算段琮之将凤冠捧给她,让她独宠六宫。就算段琮之为她花尽心思百依百顺。梅姑永远都不可能接受他。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尊荣与宠爱被九五之尊捧给她,她也不稀罕。
待在段琮之身边的每一日都是煎熬。
她当然要逃。
“我不后悔逃走,但是我无数次后悔带走清焉。”梅姑声线哽咽,“他生来就是太子。若非我带走他,他自小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甚至如今已经成为天下之主。可我带走了他,害死了他……”
这些话闷在梅姑的心里,闷得整颗心都在痛。
扶薇见梅姑落了泪,递上帕子,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慰她。
“清焉很乖的。”梅姑又哭又笑,“他们兄弟两个自小就不一样,流峥爱哭爱闹,清焉却很少哭。我走的那天,他却头一次哭个不停,怎么哄都哄不好。只要我把他放下,他就会哭,把他抱起来他立刻就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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