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宋戎的心病,天下百姓把席家郎君英勇作战的经历写成书段,弄得马上得天下的皇帝倒要逊色两分。
如今被席铭这样说出来,可见其想了不是一两日了,可想而知,就是这样的思想作怪,才令他们不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中,不敬皇权。
让宋戎下定决心,除掉席家废掉太子的契机,正是席家二郎的忽然离家。
所以人都说,不知二郎未何离家,去向哪里,而宋戎却是一直在席家安插了眼线。
他们遍布在各个角落,数量之多范围之广,足见宋戎有多忌惮席家,而跟着席家二郎的那条线终于传来了消息,宋戎看后,恐惧又震怒。
席家竟然在西围养了私兵!是了,他席家惯会用这种伎俩,当初就是一声不响地带着大量私兵回到潜北,前朝将倾时,果断杀掉县仪长取而代之,把潜北收入囊中。
如今,他们是不是要故技重施,不服管到要养私兵当土皇帝。亦或,推翻他,当真正的皇帝。
帝王多疑,宋戎也是,只要起了这个头,这个火苗就再也熄不灭了。
他还不能声张,不能打草惊蛇,西围离都城太远,他也没有发兵那里的理由。
再者,席家人还都掌着兵权,这时揭穿他们与之翻脸,焉知席家不会狗急跳墙,就此反了奔去西围汇合。
席家不能留了,太子也是。宋戎把密信一点点烧掉,阴着脸沉着目,下定了决心。
他不是没怀疑过席姜,她知不知情?自从他上次罚了席家,席姜就与他闹起了别扭。
他欲与其缓和关系,主动来到中宫殿,就看到她在逗着太子玩,宋戎一下子心就软了,不是为了眼前这一幕的母慈子孝,共享天伦,而是他在席姜的眼中,看到了曾经熟悉的东西,那样灿星一样的眸子曾令他无数次的悸动。
但当席姜听到通报,看到他来时,她忽然就变了,带着爱意的光芒瞬间消失,留给他的只有冷冰冰。
宋戎脸上的淡笑也僵住了,他怎么就忘了,只要一涉及她的家人,她就像乍了毛的猫,伤起人心来一点都不手软。
他看向太子,这是他的儿子,与他有血缘关系,但他怎么就做不到席姜那样,唯血脉亲情论。
小孩子比大人想象的要懂很多,太子在看到父皇的目光后瘪了瘪嘴,虽有硬生生地在忍 ,终是没忍住,还是被父皇眼中不明的敌意吓哭了。
那一次又是不欢而散,席姜忙着哄孩子,把他晾在了一边,有意无意地在送客。
天家无父子,那是宋戎走出中宫殿当时的感慨。虽然那个孩子是他的,那个孩子还小,但帝王已经生出敌意,感觉到了危机。
若有一日,席家一手把刀驾在他的脖子上,一边抱起太子欲推他上位,席姜会怎么选呢?宋戎没有把握。
他不想与席姜再闹别扭,他想他们回到以前,想她看太子那样地看他,想她不受她家人的影响……
倒也好办,他不会给她选择的机会,只要那些影响到他们的人通通消失就好了。
宋戎举起内臣这把刀,朝席家下手了。
这刀下得又狠又快,生怕席家跑去西围,放虎归林。
至于太子,他犹豫过,席家都没了,西围也没有动静,只要废了他就是了,也不一定要他性命,毕竟稚子无辜。
但内臣集团岂可只为他手中刀,他们也是要见好处的。
加上席姜的处境,皇后的娘家倒了,罪名并不光彩,她不被废掉已是万幸,若还让她留着太子,恐生祸事。
席家倒了,这个孩子于席姜来说不再是拥有皇嗣的倚靠,反而成了她的催命符。
让太子消失,根本不用宋戎发话,自然有人去做这件事,只是他没有想到,他的母后也参与其中。
宋戎被惊得一激灵,到底有多少人对他的皇后不怀好意,虎视眈眈。
那天终于来了,他知她定是痛苦难捱,他去劝她,但有些话不能说明,只向她保证,他会再给她一个太子,她这个皇后之位会坐得稳稳的。
她只抱着那个已没了热气浑身冰凉的孩子,他被从湖中打捞出来全身湿透,而她不顾自己着凉死死地搂着他,只是在哭,一句话都不说。
宋戎心疼席姜,怕她冻到生病,想从她手中把孩子抱走,她看向他的眼睛像是淬了毒,那里面的杀意让宋戎顿住了手脚。
“母后,”随着公主的这声呼唤,宋戎看着席姜眼中的杀意慢慢退去,但她还是没有把太子给他,而是抱着站起身来,一边还不忘牵着女儿,朝内堂走去。
帝后冷战,内宫尽人皆知,这期间,以武修涵为代表的内臣集团向宋戎施压,要他废后重立。
外,内戚篡权谋反,以被伏诛;内,太子身遇意外,殒命湖中,无论从哪里论起,皇后德不配位必须废掉,以正国本。
宋戎一步不让,君臣一时形成对峙拉扯的局面。
直到后宫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他与席姜的女儿,英辰也没了。
这是宋戎的第一个孩子,他对英辰是有感情的,他一边痛心,一边感到不安,心里隐隐觉得,他与席姜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的感觉是对的,席姜谁也不见,把自己关在了中宫殿,他欲强闯进去,但她以死相逼,他不敢了,只得退一步。
再后来,他得了一件宝贝,想着改一改拿去给皇后防身用,毕竟她身边的虎狼太多,他虽在暗中做了些安排,但还是怕防不胜防。
同一天,后宫乱了,奴婢来说,皇后持刀血洗后宫,他想,他终是把她逼疯了。
可还好,她可能自知闯下大祸无法收拾,不再与他僵着冷着,向他伸出手来求助。
那一刻,宋戎的血沸腾了,明明是血染后宫修罗地狱一般的景象,但他却满目希冀。
可越走近她,心越凉,他好像听到了太后与阿抬的提醒,又好像没有听到,亦或是他不想听到,他像是中了蛊,明知是危险,明知是绝路,却还是义无反顾。
他舍不得,舍不得拒绝她,舍不得让她失望。
万一呢,万一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呢。宋戎愿意赌,用命来赌。
但他赌输了。那一剑毫不留情,毫不犹豫,竟是被他忘了的铠甲救了他,可从此,他生不如死。
太痛苦了,失去席姜于宋戎来说太过痛苦,他选择了逃避,可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一世。
在他得知席家二郎另有野心,是个蛰伏在席家身上多年的吸血蛭虫时,他自己都不知他悔了没有。
他知道的,但他不能想,若灭掉席家他悔了,那太子呢?席姜呢?
太痛太苦了,活着真是太痛苦了。唯有杀戮,能让他忘掉一点现实,只不过也是饮鸩止渴,无穷无尽的痛苦依然如影随行。
席姜一次都没有入过他的梦,直到他死的时候,他看到了她,来不及多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要撑不住了,只求再给他一次机会,下一次他一定会做得很好。
老天捉弄他,让他想起来的太晚了,这一次他依然没有做好。
宋戎的头不疼了,有一只眼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但他还是能清楚地看到武修涵,一下子他就想明白了,武修涵这个家伙比他幸运,眼前的武造御是带着上一世记忆的,席姜也是。
所以,他们才会走到一起,所以,席姜才会这样恨他,恨不得杀了他,她只是在尽上一世的未完心愿,未报之仇。
宋戎跪直身体,把外衣一扯,内衬也被他扯坏了带子,胸膛半露不露。
他对席姜道:“这次没有了,只有血肉之躯。来,朝这捅,像上次一样,但是一定会成功的。”
席姜与武修涵皆是一震,宋戎这是……想起来了。陈知则是目露狐疑。
宋戎看了陈知一眼,他刚才的疑问得到了答案,席家二郎与他一样,没得到上天眷顾,他什么都不知道。
宋戎忽然握住席姜的剑,席姜不管他目的为何,毫不犹豫地出剑。
如宋戎所说,这次没有了铠甲护身,以席姜的力道,利剑穿膛而过,席姜的手,稳准狠。
宋戎用尽最后一口力气,顺着剑刃摸到剑柄,抓住席姜的手,拉近她提着最后一口气道:“他,席家二郎,他是,”
“我知道。”席姜淡淡地打断他。
宋戎笑了,话虽说得断断续续,但语气透着愉悦:“真好,做得真好,就这样走下去。还要记得不要对任何人心存愧疚,上一世他们的死,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坏,必要时,要有亲手剖开自己死穴的决心。”
宋戎快要攥不住席姜了,他最后说道:“我到那边去,去给孩子们当牛做马,不让任何人欺负了他们,你放心。”
听他提到孩子,席姜猛地把剑拨出,宋戎立时倒地,死死地看着她。这一次,他依然没有瞑目。
新鲜的血液从剑尖滴落, 席姜看着宋戎没有动。她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时有些迷茫。
陈知从马上下来,走到席姜旁边, 抽出剑在宋戎身上补了一剑。这一剑好像惊醒了席姜, 她甩掉剑身上的残血,利落入鞘。
陈知过来拉起她的手欲把她带离这里,席姜这时已从过往的回忆中回到现实,她本不用陈知来引, 但她想了想,任由他拉着她往回走。
期间她看了三哥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戎已死, 老虎倒下了, 可以专心对付身边的这匹狼了。
以前的席姜可能会怕家人察觉出她与陈知之间变味的感情, 但现在没什么可怕的, 于她来说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陈知的把戏。
若陈知的用意是要把对她的情意公开到明面上来, 倒是有利于她后面的操作。
所以,她没有躲开, 当着三哥与众人的面,任陈知做出暧昧举动。
宋家军也随着宋戎之死全军覆灭,算起来还活着的只有胡行鲁以及赵夫人了。
随后有人来报,赵夫人自缢于良堤,她的侍婢一名叫做吴阿琴的, 恳请将两位旧主下葬安埋。
席姜一时沉默,吴典侍在这个时候就已跟在了赵夫人身边, 她确实一直忠心。
上一世,宋戎与太后最后闹到母不慈儿忤逆的地步, 这一世竟是慈母追随爱儿而去。真是一个路口走岔,人生千变万幻,世事难测。
席姜点了点头,允了。
在她把剑捅进宋戎胸膛时,她就把这个人以及那段过往全部抛掉了,人已经死了,她不想再听到与之有关的事。
晚些时候,席姜的三哥找了过来。
席姜知道终有这一场谈话,她请三哥进来,并不先开口。
席奥只觉若是大哥也在就好了,有些话真有些难以启齿。
“你,与二哥是怎么回事?”想了想,还是直接问的好。
席姜把她在心里过了好几遍的话说了出来:“二哥,他很有魅力,任何事只要有他在,我就会觉得安心,”
“你你你,他,”席奥的好口才在这时也不好用了。
“我们并没有越矩行为,在山涧里也没有,发乎情止乎礼义。”若没有发现陈知的秘密,这些都是席姜的真心话。
席奥看着妹妹沉默良久,虽他与大哥感觉到了什么,但他一直拒绝去细想此事。
这会儿,得到了席姜明确的说法,席奥眼珠都在快速地转动,最后他叹了一口长气:“也没什么,二哥并不真是席家人,只是大家还不能适应。”
这个事一想通,席奥又想到,父亲一直以来都在为席姜的婚事操心,因母亲早逝,这些事只能父亲还有他们这些哥哥商量着来。
但因种种原因,一直拖到现在,还是毫无头绪。
虽说有随时打战局势不稳在前,但连席铭都说了亲,席姜还没有着落,这也成了席父与席家儿郎心中惦记的一件大事。
这样一想,二哥不失是个不错的选择,知根知底,囡囡还不用远嫁……也挺好。
席奥又道:“回头你与二哥自己去与父亲还有大哥说,我会从旁辅助劝解。”
席姜点点头,倒没想到三哥这么痛快就揭了过去。
席姜忽然意识到,虽她并没有感受到来自出嫁的压力,但在家人心中,她是一定要嫁的。
以滦河为界,北方局势尘埃落定,甲上甲下,良堤四造,以及之前被宋戎收到手中,编入良堤的各个小乡小镇皆落入席家手中。
席姜正好借此机会,留在四造一段时间,把现在的北方按照朝廷的模式运转起来,越正规越利于管理。
席奥一早带着大部队回去了,藕甸那里还要防着崔瀚,他们要在宋戎被灭掉的消息传出去之前赶回去。
而陈知留了下来,陪着席姜,陪着帮着她,做她想要做的事情。这期间,陈知面对席姜下发的典卷,陷入了沉思。
他心中既感骄傲,又觉惊骇,她一个小女子怎么懂得这样多,典卷上所书,条条件件都合当前实情,操作性极强且规范。
最终陈知合上典卷,席家怎么就出了一个席姜?害他心不坚。
武修涵有好几次路过席姜办公的廊前窗台,每一次都会看到陈知的身影。
驻足观看,二人各坐一桌,皆在低头书写,时不时还会交流。武修涵不得不承认,这一幕当真和谐又养眼。
若不知内情,谁不叹一句情意绵绵,郎才女貌。
以前武修涵不愿见此,看了心里会不舒服。席姜上一世选了宋戎,这一世选了陈知,都没有他的份,他不甘,控制不住地嫉妒。
但现在……注定的悲剧,他只要看戏就好。
这日,杜义来报事,难得陈知不在,说完正事,席姜叫住他:“待回到藕甸,就把你与武安惠的婚事办了。”
杜义:“是。”
说完等着示下,席姜抽出卷宗看了眼,她道:“我亲自过去。”
杜义一楞,但马上跟上。
席姜来到军营,她带的八千士全部驻队在城西,席姜来到丙字排屋。
一进去就见,因伤没有出练的一个伤员似在拆带换药,他行动不变,可能是不想麻烦别人,正怵着木桩想要自己绑腿。
可他一个站不稳,被正好迈步进来的席姜看到,一把扶住他,对方一见是侍令长,赶忙要行礼。
“不用,你坐下。”听到外面有动静,所有没去出练的伤员陆续走了出来。
出来见到让他们震惊的一幕,侍令长正在给六儿绑腿,六儿就是被席姜刚才扶住的伤员。
看得出来,侍令长做得很认真,且她真会,一点都不嫌弃六儿的伤口,和还不能清洗的脏腿。
大家互相看看,都是一脸不可置信。席姜身后本要替她做此事的杜义,默默地放下了手。
他在主上身上感受到的,上位者对下的不一样,此时在军营各人心中弥漫开来。哪怕杜义心里隐隐知道,席姜这么做是有目的的,但那又如何,她能关注属下,最底层的士兵,就已高过很多人。
席姜的确是有意为之,她看了杜义呈报,上面提到伤员问题。想到之前,受陈知与章洋的启发,她不能只在战略战术上下工夫,在维护下属自己的兵上面,也要多尽些心。
她怕,怕陈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对席家军已经进行了拉拢,所以,她才会把他的两千人要过来,尽量让陈知能接触及掌控的兵士,都是他的人。
她是有收买人心之意,但眼下关注兵士的生活待遇,以及她现在在给伤员绑腿的那份认真,还有不怕脏,没有上下尊卑的态度,全都做不得假。
不带一点儿作秀与马虎的把伤员的伤腿重新绑好,席姜又看望了其他伤员。
看到什么样的伤她都不扭捏,反倒弄得一帮糙汉子挂不住脸,脸皮儿但凡薄一点的,全程大红脸。
第二日,整个军营都知道了席姜来过的事,他们谈论这位侍令长。
他们说她体恤下属,没有尊位者的高高在上,他们还说,每次战斗她都有上场,是女中豪杰。
也不知是谁问了一句:“听说侍令长以前也是娇娇小姐,长得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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