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一个人惊觉清醒后,置身事外看事情是这个样子的,清晰明了。
那她之前的灵光乍现是对的,席姜从袖中拿出那方帕子,递给陈知:“二哥哥,这个你别嫌弃,而且我已经洗干净了。”
陈知刚接过巾帕,席姜马上道:“我先回去了。”
说着就向右边角门拐去,孟桐的宅子比起四造的富绅豪宅小了很多,但位置好,这也是孟桐选择住在这里的原因,席家住进来后也没有换房的打算,就在此安顿了下来。
席姜拐去的角门后面就是她住的屋子,原来他们已走到了这里。
陈知在那抹背影彻底消失后,他才低头去看手中的帕子,一眼就看到了帕角上新绣上去的绿色玉笛。
她从不爱女红,但她聪明,想学什么上手就会。
于女红上来说就是,当年席兆骏请了个教习嬷嬷,本想着一直把席姜教到出嫁,不想刺绣,泡茶,古琴,这些大家闺秀该会的东西,她几个月就学会了,直吵着要撵了嬷嬷走。
席兆骏不信她那么短的时间就都会了,亲自考她,不想还真让她过关了。倒没有多精进,但也样样皆会有模有样。
从那时就该看得出来,她是何等的聪敏,前日之浅薄只是还未开窍,今日之所成才是合情合理。
陈知不知道,他抚着那枚翠笛,脸上的笑容有多明显,像这样发自肺腑真心的笑,只有在他小时候,陈家尚安时才有过。
此情此景被来寻他的马鑫看到,他有些惊楞,随即望了一眼席姜离去的方向,心里布上隐忧。
席姜走得很快,她想要速速离开陈知,她快要演不下去了。
今日她内心受到的震荡太多,还要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拿住武修涵逼出真话,再顺手收服。
在此之后还要回去校场,讨要军权军队,最后也是最难的,面对陈知这个骗子,她还要演上一出大戏,忍着怨愤表绵绵情意,行勾引之事。
席姜的灵魂不是个小女孩,陈知费那么大的劲困自己与她在山涧里呆上好几日,为的是什么她明白的。
他喜欢她。
宋戎也喜欢她, 在她做游魂时意识到的。
甚至到了最后,他为了她要死要活,疯疯癫癫。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还是为了一己私利, 不惜伤害她,那些悔意与弥补一点用都没有。
前世今生,他们都是一样的。
陈知不也曾信誓旦旦说过,他会帮她除掉宋戎。可他同样为了私利食言了, 他不仅没有让宋戎死,反而设局放跑了他。
不可信, 男人永不可信。席姜忽然悲哀地想, 就算她以后还会为谁心动, 她的感情也不会纯粹, 她会永远有所保留, 有所防备,没有全情投入的一日了。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既然要向他们学,就学全了, 最爱的永远是自己。
席姜的面前摆着副棋盘,福桃进进出出好几趟,别说见席姜挪地方了,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姑娘什么时候对此艺感兴趣了, 这哪有试吃她做的各式小点有意思。
席姜也是刚刚领悟到棋局的魅力。她在上面挑挑拣拣,若是懂棋的人就能看出, 最后定形的局面呈双夹之势。
席姜把其中一枚立子拿掉,轻轻道:“这样就可以了。”
席家议堂, 拍匾都是新挂上去的,两个字簇新。
席姜召来全家人,提出新的战略方案,在向南进发前,要先回头灭掉宋戎。
与其说这是她在棋局上得出的结论,不如说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陈知与宋戎这一狼一虎,都是劲敌,席家现今虽有四万七千士,但若稍不小心,焉知不会落到宋戎现在的处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因西围现今情况不明,陈知虽欺骗利用了席家,但他最终会做到哪一步,是敌是友还未可知,他现在还动不得。
那就只能先把另一个隐患除掉,否则这二人环伺左右,她实在难以安眠。
这一次,一向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的陈知,不仅没有支持她,还唱了反调。
他指着舆图道:“往南八十里就是滦城,崔瀚携六万精兵在此驻守,他如一道天堑,不打掉他,咱们休想南进一步。”
席姜就知道他不会同意,也知道他会给出什么理由,果然他接着说道:“打宋戎要调一部分兵力回潜北,路途过远,若藕甸有事,怕是不能及时撤回。”
陈知指着图上当初画的目标孟家军:“席家与孟桐不一样,孟桐至始至终都没有进行过自封,一直沿用大卫时的官职,这也是崔瀚一直都没有对藕甸动手的一个原因,但席家军在崔瀚眼中,无疑是叛军。”
“如今我们全部兵力驻在这里,崔瀚绝不敢轻举妄动,但若我们动了,焉知他不会动。”
席奥这时站出来说:“二哥说得对,倒不用现在就对良堤出手,宋戎已经等同于被我们封在了北面,招兵买马是不可能的,困他个一二年是不成问题的。”
席奥是席家为数不多的读书人,每每他说的话家里都是听的,这次再加上陈知,席兆骏与席亚也不同意席姜,最终席兆骏一锤定音,驳回了席姜的提议。
席姜一点儿都没坚持:“可能是我太心急了吧,父亲与哥哥们说得对,我听大家的。”
她不过是先把砖抛出去,过几日想来不用她旧事重提,全家人的目标会达成一致,如她所愿的。
再者她也存了一份试探之意,想看看陈知在席家的分量,如此看来,他真的很成功,家里人都很信任他。
也是,若不是她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她如今也是信任他的其中一员。
陈知对席姜执意要打宋戎一事很在意,这里有他不想良堤在这时落到席家手上的原因,也有,他食言于她的一份歉意。
“您又要出去?”马鑫见陈知要走,问道。
陈知:“嗯。”
马鑫:“主上最近好像总是去找五姑娘。”
何止,那方帕子被主上一会儿揣在身上,一会放入匣中,还是他最喜欢的浮雕金丝楠木匣。
陈知看了马鑫一眼:“想说什么?”
马鑫鼓足勇气:“您不能像三姑娘那样,再者,三姑娘是被蒙在鼓里不知情的。”
陈知回过身来,对马鑫道:“席家欠陈家的,只陪一个淼淼可不行,席家除了席家军,我还有想要的。”
主上想要什么马鑫听明白了,他没想到主上就这样承认了对席姜的心思。
他想起章洋在背后对他的劝说:“藕甸之战主上费那么多心思,做那么多无用功,只为与那席五单独相处几日,这明显就是陷进去了,你莫要多言,改变不了结果,还会惹主上不高兴。”
他也是那时才知道,主上失踪的那几日去做了什么,竟是连他都瞒得严实。
陈知说完扭头就走,留马鑫呆楞原地。
席姜这边,福桃问她家姑娘:“姑娘,这点心再放就凉了,还是趁热吃了吧。”
席姜看了眼,把帕子往上一盖,道:“一会儿就吃。”
话音刚落,陈知就来了。席姜现在见他都会暗提一口气,听到他来把阴沉的眉眼一收,再抬起时,愉悦明亮,一瞬间变了脸。
陈知进来,见她坐在那里,晃荡着腿冲着他笑,他问:“笑什么?”
席姜:“猜到你会来,时间都刚刚好。”
说着她把刚盖上去的帕子拿开,对福桃道:“重新上壶茶来。”
然后冲陈知招手:“快来,还热着呢。”
陈知走近一看,是一盘点心,帕子一掀开,香味就冒了出来,竟是他最常吃的两款。
席姜不好意思道:“要说我会的不少,但做饭一事确实是一点都不摸门,至于这点心,我连它是怎么把馅料放进去的都闹不明白。好在我有福桃,她什么都会做,算是借花献佛。看,都是你爱吃的。”
陈知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
席姜:“我每次去你院中,你屋中常摆着这两款。”
其实陈知并没有多爱吃这两款点心,只是他心不在此,对吃的没什么讲究,厨房送了什么来,他就吃什么罢了。
但,这种被人惦记,把喜好记在心间的感觉真好……真好!
陈家未出事时,陈知作为家中老二,是被忽视的一个。
兄长是父亲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加上陈术三岁开蒙,六岁做诗,九岁时一幅江水嬉戏图名震都城。
反观陈知,平平无奇,小妹陈可是陈家第一个女孩,又是老幺,在家中情况,有些与席姜一样,很得父母的宠爱。
对此,陈知虽小,但心里都明白。所以到了屠门那日,母亲抱着陈可中途来不及拐去他的院子带上他,直接跑去了兄长的院子,他一点都不吃惊。
母亲是对的,事实证明时间确实是不够的,若是拉上他再去,兄长会更早地丢了性命,而只靠他一个七岁孩童是带不走妹妹,跑出都城的。
是的,母亲是对的……但,一颗心就此凉了下去,不是凉在父母死在眼前,家门覆灭的那一刻,而是在那一天。
席姜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然后又拿起一块递给陈知,陈知接了,默默地咬了一口。
陈知这人,虽然从小缺爱,但从来不是一个会被小恩小惠小情小意打动的人,只有席姜是个例外。
陈知一边低头吃着点心一边在想,他最近好像太容易被她搅动心绪了,不过接一块点心,他竟要控制自己不要手颤,但止不住心在颤。
席姜吃得快,吃完一边擦掉手上的残渣,一边道:“我知道是我心急了,我相信你,你答应过会帮我除掉宋戎,我一直都相信的。”
陈知手上拿着最后一口点心顿了一下,稍后才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他一抬头看到席姜明亮带笑的眼眸,他立时低头去喝茶,没有迎向她。
席姜心里暗笑,有愧疚吗,那又有什么用,与上一世的宋戎一样,该做什么还是会去做,并不会改变结果。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嘈杂声,席姜敛神,终于来了。
陈知也听到了动静,扭头朝外望去,就见福桃似在拦着什么人:“你等等,我去通禀了你再进。”
对方不听她说什么,颇不耐烦:“席五,我找你有正事,我进来啰。”
陈知眉头一皱,掀开的帘子后面,走进来的果然是武修涵。
他看到陈知先是一顿,然后行了礼道:“郎君也在呢,我有事找五姑娘。”
席姜站起来问他:“什么事,风风火火的?”
武修涵倒不客气,自己找地方坐下,然后道:“你的人你管不管?”
“有事说事,别绕圈子。”席姜重新坐下。
武修涵:“杜义是你的人吧,若不是得了你的许可,他能出城回四造吗。”
说完,声音小了一些:“他能那么好心,送我家安惠回去,我看他是没安好心。”
席姜了然道:“我当什么事,原来是这个。你妹妹吵着要回四造,你不给她派人派车,她闹到我这,正好杜义在,说是他也要去接了双亲过来,正好带她一起上路,我就点头同意了,他能有什么坏心。”
武修涵:“他最近与安惠走得很近,你知道吗?”
席姜:“不知道。我还能什么都知道了。”
“席铭都找我来了,话里话外杜义怎么好,怎么受你重视,你还敢说他对我家安惠没动心思。”
席姜想了想道:“这样的吗,那又怎么了,杜义年轻有为,配你妹妹足矣,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挑上了。四哥也是的,这事不得先过问了我,怎么就先去找你了呢,是觉得我这关好过吗,呵,那可不一定。”
陈知就坐在一旁,看着席姜与武修涵,你一言我一语地为了下属与亲妹之间可能产生的情愫在掰扯。
哪怕他们之间看着并没什么,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但二人之间过于随性的相处模式,还是令陈知不大高兴。
二人掰扯一通,武修涵站起来道:“等他们回来的,看我怎么算账的。”
“福桃,送客。”
武修涵如来时一样,又一阵风地走了。
席姜喝下一杯茶,拿手扇了扇:“这个武钰擎,把妹妹当眼珠子宝贝,你倒是看住了呀。过来跟我吼什么,气死我了。”
陈知笑了笑,问:“你跟他很熟?不过才认识了几个月。”
席姜:“他这人自来熟,加上武安惠总往我这儿跑,跟他们兄妹就越发熟络起来。”
席姜忽然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其实杜义跟武安惠若真有情意,我是没有意见的,二人年龄相当,家世吗?杜义也不差,还在上升期,挺般配。”
陈知不问杜义与武安惠,又问起武修涵:“武修涵年岁也不小了,都城家中可有妻妾?”
席姜差点脱口而出“没有”但她最终说道:“不太清楚,怎么了?”
陈知摇头:“没什么,只是想着他兄妹如今在藕甸安稳了下来,置了屋子置了奴,倒是可以来个双喜临门。”
席姜看得出陈知对她有情,但她领悟不了男人的醋意,听这话心里一紧,想的全是谋算,他这是什么意思?要给武修涵说亲吗?是想派了他的人更好地监控武修涵吗。
陈知今日来,本是想来安抚席姜的,今日议堂他否决了她的提议,且这提议还是他欠她的,所以心里不得劲,在自己屋中坐不住才走上这一遭的。
可在听到她说,她一直都信他,信他会帮她除掉宋戎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再后来,武修涵横插一杠,他更是没什么想说的了。
陈知要走,席姜送他,站在门廊下注视着他的背影,心里提醒着自己,还不是泄气的时候,再忍忍。
果然,陈知忽然回头,席姜冲他挥手并笑了笑,陈知这才彻底迈出她这院子。
就这样,席姜心里的一口气还是提到了屋里,坐下后,双肩一下子垮了下来。骗人也是挺累的,陈知这样过了差不多十年,真不是一般人。
这时的席姜,脸上没有了明媚的笑容,眼晴里也没了明亮的光,沉着眉眼在想事情。
武修涵当然是与她串通好,特意这个时候过来的,为的是给杜义的离开,找到合理的理由并把此事放到明面上来。
杜义说是去接双亲与送武安惠,但其实是替她做事去了,不久事情就会有结果。提前提上一嘴,待爆出来后,才能不显突兀,让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才不会惹陈知起疑,而去暗中查些什么。
这般的谨慎,席姜也是不得已,陈知上一世与这一世全都算无遗策,她怎能不小心,不多想一些。
但愿杜义那里一切顺利。
第49章
就在席姜提出先攻打宋戎的九日后, 从潜北发来快报,报上说抓住了良堤那边的探子,并以此牵出一条大鱼, 宋戎在良堤并不老实, 他试图暗通滦城的崔瀚,想要与其南北夹击席家。
好在这封密报因抓到的探子而被截获。一时潜北,甲下,包括四造对良堤的包围圈再一次缩小, 这下就是一只鸟都不能再让它飞出。
席兆骏收到这个消息,立时召来全家人商讨。
席姜在去议堂的路上, 想到那日与杜义所言。
她说:“千万要小心, 东西由你去放, 事情不由你来说。”
所谓的东西就是席姜与武修涵亲手造的, 宋戎与崔瀚暗通的密信, 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只为了给席家一个不得不去攻打宋戎的借口。
席家只要好好驻守藕甸, 不怕崔瀚来袭,但怕两面夹击, 宋戎虽只余几千人,但若是有心,这点儿力量也会成为席家的溃防之蚁,漏洞留着不补,窟窿只会越来越大。
相信父兄们这一次不用她提, 都会急着去把宋戎这个隐患灭掉。杜义这次明面是去四造接爹娘,其实是行栽赃陷害去的。
因陈知的手笔, 宋戎这个劲敌没有被一次除尽,这一次席姜不能再让陈知顺利地走下去, 她要打乱他的步子,坏掉他的谋划,先除宋戎,再全身心地对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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