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问你怕不怕,武修涵面上不显,但笑纹深了,他不怕,他知道这一世只要安惠不碍她前路,她不会为难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女孩。
更准确的说,是安惠已入不了她的眼,她不再是她的敌手。
席姜看武修涵憋着笑, 走上前主动拉住武安惠:“我叫席姜,你不用叫我姐姐,”
她话说到一半停了, 因为武安惠在抖, 是害怕地抖。
武安惠世家女,被宋戎刻意纵容,养歪了性子,本就心高气傲, 后更是谁都看不起,上一世她被身为皇后的自己教训时, 都不曾怕过分毫。现在这样子, 倒与席姜上一世死后, 她们一起过巨门时差不多。
她忽然想起, 那位一点都不像阴差的阴差说过, 让她不要再吓被她杀死的嫔妃,死魂会怕杀掉他们的人, 哪怕往来新生也会记得,如刻在骨子里。
席姜只不过看不惯武修涵的样子, 并无吓唬武安惠的意思。她一下子松开了武安惠的手,可武安惠虽在抖着,却没有松开。
她壮着胆子道:“听家兄说过,姐姐长我两岁,该叫姐姐的。”
席姜想起刚入宫时的武安惠, 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单纯稚嫩, 阳光明媚,是个爱笑的女子。后来, 或主动或被动,她沦为皇权与臣柄相争的工具,再也看不到她笑了。
熟悉的厌恶感又涌了上来,那个红墙琉瓦的地方可以把一切美好都破坏、扭曲掉。
席姜对武安惠笑了一下,看对方似得到了鼓励一般,克制着怯意回了她一个笑。
下一秒席姜拂开她的手,只能到这了,就算前尘尽了,就算幕后黑手是太后与皇帝,武安惠始终与她一双儿女的死脱不了关系。她不再报复,能做到无视已是她最大限度的宽容。
武安惠感觉到对方并不热情,她把双手收回袖中,退后了一步。但是,但是,是席姐姐主动拉她的,她至少是不讨厌自己的。
武安惠的沮丧淡了一些,她还从来没敬畏过什么人,就算对父亲与兄长也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唯独对这位席姐姐,自那日看到她与男子激烈打斗,打到对方与她一样,都快站不起来了,还不屈不挠地撑着,当时她就激动了。
武安惠在都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那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了我若也能像她那样就好了的向往。
但她也只是想想,从小学的都是琴棋书画,茶道女红,她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但并不妨碍她向往与崇敬。
今日近距离一见,她发现自己还有些怕这位姐姐,是怕姐姐觉得她弱,不理自己吗?武安惠也想不明白,就是又敬又畏,对方让她想要仰望。
席姜不知武安惠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抢过席铭的马骑了上去,对武修涵留下一句:“今日就到这吧,出结果那天我再过来,你这两日盯着吧。”就驾马而去。
武修涵笑着摇了下头,这是一天都不让他休息的意思。他二人明明知道,一切都已准备好,新冶炉的成功等着就行,有必要天天盯着吗。
但到底席家算是他的雇主,他得听人家的。
想到雇主,武修涵笑意淡了下去,他已派人给章将军送了信,就算他不送陈家军的主上亲自在此监工,陈知也会传信于章洋。所以,他该做的还是要做到位。
武安惠望着席姜驾马而去的背影,她回头对她兄长道:“我要学那个,骑马。”
还没等武修涵说什么,席铭道:“这还不简单,马场就在东城,你要骑哪种?”
武安惠哪知道有什么品种,见她不语,席铭又道:“带你直接过去,你自己挑。”
“好啊好啊。”武安惠对席铭印象可好了,他活泼好玩的性格颇对她的胃口。
兄长大她太多,她虽信重兄长也会同他撒娇,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拿他当父亲一样,而席铭填弥了她家中无同龄兄弟的遗憾,她一时更羡慕席姜了,可以有那么多哥哥陪伴着长大。
席铭也喜欢跟武安惠玩,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囡囡就不大与他玩了,她很忙,忙的还都是大事。席铭内心不敢打扰她,以前的小妹竟有了姐姐的架势,处处都找得出地方教导他。
他是服气的,但也不敢像以前那样随时去找她说话玩乐了。尤其是看到她与二哥的那场比试,换他,他可不敢跟二哥那样,一时觉得他与小妹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武安惠的到来,弥补了席姜的缺席,他又找回了以前与家中姊妹作伴玩耍的快乐。
二人一拍即合,同时看向武修涵。武修涵的目光再一次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这一次他还是没看出什么来。
安惠面对席铭还没有面对席姜时害羞腼腆,紧张兴奋。席铭呢,也是一脸坦荡荡,二人真像是约着一起出门玩的孩童。
席铭他还是了解的,上一世是天生阵营不同,但这年轻人身上没什么坏毛病,也没有任何不良习惯,安惠与他多走动,交个朋友倒也没什么。于是他点头同意了。
席姜有好几日没骑马了,今天骑的这匹天追,本就是她的马,是席铭从她手上赢走的。
天追还认她,一路撒娇撒欢,席姜想着今日无事,骑着它去了河边,放马吃草,而她自己坐在树下,开始想事。
她要操心的事太多,计算着新冶炉五六天后就能见分晓,到时以大器双李的本事,最快一批成品有十天就能全部炼出来,剑指藕甸指日可待。
大方向好想,但其中细节,尤其是这场硬仗必与宋戎合作,要如何防着对方、钳制对方不被他战后反手拿捏,这事与攻占藕甸一样的重要。
席姜也不知自己呆了多久,直到天追过来舔她,她才翻身上马。
脚一蹬上就觉出了不对,她低头去看,马鞍不知怎么被磨了,再这样下去,里衬可能会伤到马。这个四哥,真是太马虎了。
席姜来到马场,准备修理马鞍,不想在这里又见到了武安惠,带她来的是席铭。
武安惠见到她,眼晴一亮想过来又不敢过来,席姜径直走到席铭身边,让他看天追的马鞍。
席铭理亏,跟在席姜身后,言语之意,他可以把天追还给她。
席姜没允,手下倒是利索,几下就把马鞍修好。席铭又道:“你那日比试,可曾受伤,我看二哥可是伤得不轻。”
席姜:“二哥手下留情,我没事。四哥,天追重新归我,你回头好好看看你圈中的马,真伤了一匹你心疼不。”
席铭:“知道了。”
席铭马上去他那一方圈中查看,留武安惠与席姜在此。
席姜本想转头就走的,但忽然想到,四哥最近是不是与武安惠走得太近了。
她看向武安惠,直接问她:“武姑娘怎么想起来马场,我四哥提议的?”
武安惠见席姜突然与自己说话,她结巴了一下:“是,是,我想学骑马。”
席姜看她牵着的马,顺嘴道:“你别骑这匹,不适合你。”
说着拉出另一匹马,换到她手上:“你是初学,骑这个就可。我四哥这人粗心,你与他一起玩,不要事事都听他的,他有时心里没谱。”
武安惠谢过席姜,但不忘给席铭说话:“四郎挺好的,”
“你喜欢我四哥?”席姜不跟她墨迹,直接问了出来。
武安惠脸一红:“不喜欢,”说完又觉得像是在嫌弃席四郎,“我拿他当哥哥,当朋友。”
“不喜欢他就好,他已定亲,再说就算我四哥没有定亲,他也玩心太重,还未定性,不适婚配。”
武安惠见席姜没有要走的意思,开始检查马圈里的马,她有心与她聊天,问道:“那席姐姐觉得,什么的人适合婚配?”
席姜心思都在马匹上,随意说道:“我二哥与三哥那样的。”
席姜真是这样觉得的,她二哥席觉,在都有奴仆的情况下,他的院子与屋内永远是兄弟当中最干净整洁的,他长得也好,性格沉稳有谋算,嫁给这样的人,可以安心在后院相夫教子,不用担心家门出事。
而她三哥席奥,性情温和知书达理,对奴婢都略显纵容,他疼妻子,长情且专一,三嫂去世后,这些年他一直未再娶。
所以,在席姜心中,如果女子一定要嫁人,那她二哥与三哥这样的男子,确实是好的选择。
只是她哪知道,不过随口一说,武安惠听后开始若有所思。
席家三郎的情况,武安惠听兄长说过,是个鳏夫。席家二郎就是那日与席姐姐比试的男人,他不是席家亲生的,但与亲生无异。
武安惠回忆了一下,那男子身形高大长得不错,最重要的是,他是席姐姐觉得可嫁之人,更更重要的是,她若嫁进席家,那不是与姐姐成了一家人。
想到姐姐会变成自己的小姑,武安惠忍不住嘴角上翘。
武安惠回到家中,直冲武修涵书房:“兄长,你不是一直在留意我未来夫婿人选吗,我自己看中一个,你不用再找了。”
武修涵自知看走了眼,她还是看上席铭了,正要反对,就听武安惠道:“我看上了席家二郎。”
武修涵楞住,他妹妹这是个什么命,天生娘娘命?谁当皇上她就嫁谁?还不如席铭呢。
他稳了稳,问:“怎么忽然就看上席家二郎了?”
武安惠:“席姐姐说,他是可嫁之人。”
“这里有席姜什么事?”
“我在马场见到席姐姐了,她说她四哥不是良配,我就问她,她眼中的良配是什么样的,她说是她二哥与她三哥那样的。你上次不是说席家二郎与你一样,都还未定亲吗,正好兄长可以把他说与我。”
武修涵皱着眉看了武安惠好久:“你就因为席五的一句话,也不管那人真如何,就要嫁了?武安惠,你病得不轻。”
没有宋戎那样的男子搅在其中,女子之间的缘分还可以这样的吗。
莫不是上一世席姜杀了她,这一世就被打上了印记,变得如此听她的话。武修涵不过瞎猜,倒没想到真被他猜中了。
第二天他就找到席姜把此事说了:“你再去告诉她,席二郎不行,让她死了这个心。”
席姜敏锐地问:“为什么我二哥不行?”
武修涵敛了情绪:“你们席家谁都不行,要上战场要打仗,我妹妹这一世要找个普通过日子人的男人嫁了,上一世你也知道,终是武家害了她。”
倒是个好哥哥。
席姜:“哪有那么夸张,我不过随口一说,她跟我二哥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
“你当年看上宋戎,与他说过话?”
帝后的故事,连都城的百姓都知道,少年夫妻。娘娘少时眼光独到,在酒楼上一眼相中打马过来的皇上,非卿不嫁。
席姜听不得这个,以前无知时还当是好事,如今想起来就恨不得羞得躲到被窝里去。
“好,我知道了,找机会我与她说。”
武修涵又求道:“你以后再见了她,说什么之前千万想一想,最好干脆别理她,她这是拿你的话当圣旨了。”
等武修涵走了一会儿了,席姜忽然把手中的书一扔,我凭什么听他的,我为什么要为了武安惠的幸福而忙碌,我管她嫁谁呢。
但一想到武安惠嫁给二哥,她打心里接受不了,她的理由是,她不能让武安惠成为她的二嫂。
五日后,李氏兄弟炼出了第二炉精铁,这种比之现在所用的武器,都要强硬耐磨的新型铁质。
席姜见事成,更加严密地加强了对此事的保密,李氏兄弟见不到外人,席姜把他们的老小全部接到一起,赋予厚待,唯一个要求,有人会看守着他们,且他们不可出院子,至少在打藕甸前不可以。
“主上,章将军那边一切都准备好了,武修涵还算老实,所有事情都禀报给了章将军,连冶炉的技术也告知了。”马鑫小声地把最新情况说与席觉听。
席姜千防万防,不想与她同进同出一手凑成此事的武修涵,才是那个最大的泄密者。
席觉把手上刚写完的一封信递给马鑫:“你马上把这个传给他,很重要。”
马鑫走后, 席觉没有放下笔,他随意拿出一张纸,在上面画着什么。
他先是画了天鹅, 又画了翱翔的鹰, 一整张画都在表达着相同的意境,鸿鹄之志。
席觉落笔,看着自己画的东西摇头笑了笑。刚才在议事堂,她一定又累又失望吧, 她每一次的决策都要对她父兄循循善诱,解释很多, 不像他, 第一个听懂并惊讶于她的聪敏与广智。
她甚至迫得他不得不立马给章洋去信, 调整他们之前定下的战略战术。
席觉看着自己笔下新鲜出炉的画, 开始出神, 待他回过神来后,他召回了马鑫。
他重新提笔, 却一直没有落下,马鑫不明所以, 是什么样的决定会让主上举棋不定,终于席觉握紧了笔,开始书写:“事已定成,外择一队,假袭突杀, 逼其……”
写好后,他让马鑫把他之前的指令与新增的指令一同送去给章洋。
马鑫速去, 屋中只余席觉一人,他走到窗前, 这里比潜北的淌清苑大多了,院中有水景可观,此时已是深夜,他望着窗外黑漆漆的一潭水,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他给章洋一共下了三个密令,第一个是如何名正言顺地把陈家军归到席家他的名下,这是第一要事。
第二个,是他这次要与席姜唱反调了,他要保下宋戎。如席姜的计划能顺利进行,在宋戎受到重创后,他不能让席姜对其斩尽杀绝。他是答应过她,会帮她杀宋戎,但不是现在。宋戎活着可以挟制席家,防其一家独大,于他之后图谋大业有利。
至于第三个密令,于战略于大局并无关系,那是……他的私心。
昨夜,席家厅堂灯火通明,近侍护卫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是与宋戎汇合前的一次密谋布局,席姜把两个方案摆上桌案,看到后的席家人都沉默了,席铭甚至说出:“不就是打仗吗,简单一点不好吗,要弄得这么复杂?”
当时席姜在心里叹气又泄气,她的哥哥啊,什么时候能真正成长。
第一个同意她的是席觉,然后是席奥与席亚,席兆骏没说话。
席姜见大哥二哥三哥都明白且同意后,她就不说话了,由他们去与父亲,以及还未开窍的四哥说去吧。毕竟她的目的从来不是自己冲在前面,而是要唤醒席家儿郎的野心,引导他们避开她所知的上一世的所有沟壑,帮助席家军在合适的时机纳入正规军统编,执行正规军制。
在哥哥们还未适应从地方自治到征服天下的过程中,她会做那个领路人,那个拐杖,但他们不能永远手执拐杖,必须有独立行走的一天。
好在还有二哥,他永远懂她,她当初舍命相救,看来是做对了。单翼难飞,双翼可托,有人与她一起带着席家往前飞,是她打败疲累与压力的最好解药。
就在席家密谋时,宋戎与胡行鲁也在密谈,双方可谓不谋而合,誓盟之约岌岌可危。
几天后,两份密报从藕甸发出,分别发向甲下与四造。
藕甸一地是由前朝府都尉孟桐把持,他是武将出身,祖上是随大卫高祖一起打天下的,是一代功臣的后代。
后来功臣之势被削弱,孟家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孟桐这里,只能在藕甸这个远离都城的城镇中当一个府都尉。
可大卫没了天下乱了,孟家祖上骁勇善战的血脉在孟桐这里觉醒,他以雷霆之势杀掉县仪长,拿下兵权掌控了藕甸。又慢慢收拾了周边小县,一时成为体量最大的一股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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