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是家中遭变,他的娘亲只来得及抱着妹妹去到长子的院中,让他们赶紧逃,而把他落下了。要不是当时他正在兄长屋里,恐怕会跟爹娘死在一起。他不怪娘亲,那种情况下能保住两个就不错了。
第二次就是逃亡路上,兄长为了救他而死,哪怕身受重伤,在滚落山崖时还是紧紧地抱着他。抱他在怀里,对着他继继续续地说着只言碎语:“活下去,报仇,小妹。”
兄长是让他活下去,为陈家报仇,最后是不要忘了小妹,没有确切的死讯,就要一直找下去。
第三次,是最近的一次,他当时毫无所知,他连后怕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席姜所救。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那段时期刻意压抑的情感,终于发酵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他曾抵抗过,他告诉自己,她虽然变了,但也不要忘了她之前的浅薄与娇蛮,可惜这个警告根本不管用,因为她变得越来越耀眼,耀眼到彻底抹去了她之前在他心目中的样子。
他又告诉自己,她姓席,她是席家人。这个事实如一道符终是压在了他悸动奔跳的心上,但符咒都是有时效的,最终它还是失灵了。
直到这场藕甸之战,他背叛她一次,若她肯交付真心,他可以对席家既往不咎。
席家不是始作涌者,也不是赶尽杀绝者,席兆骏只是个自私圆滑的小人。如他心中有一杆秤,淼淼与席姜加在一起,可以让他抬手放过席家。
席姜放下手中串肉的树枝,她道:“我常听人说,人这一生福祸相依,小时候你吃过那么多的苦,以后不会了。二哥,愿你往后苦难皆无,顺心如意。”
席觉看着她,笑着点了头,他当然要顺心如意。
再晚一些,席觉让席姜去睡,他来守夜。
席姜:“半夜你叫醒我,换我来。”
但他没有叫醒她,她一睁眼发现,虽天还未大亮,但早已过了后半夜。而席觉在把最后一根枝杈扔到火中,天要亮了,烧完这根就差不多了。
“你怎么不叫我?”
席觉:“我习惯了,在这种环境下,只要闭上眼寐上个一时半刻,就可以全天都是精神的。”
席姜眼露担忧,席觉又道:“别担心,若没这个本事,我早死在了小时候的那个密林中了。”
第三日,山润里开始刮风,雾气是散了,但席姜被这湿气加邪风入侵,病倒了。
倒没有别的症状,只是发热。席姜烧了两天,浑浑噩噩,每次清醒的时候,都见到席觉守在她身边,她给他添麻烦了,又要防着野兽,还要照顾她,还要往外走。她心里急,有话说不出,而他好像明白她在想什么。
每次这时,他都会在她耳边与她耳语,告诉她一切都好,他们快要走出去了。
席觉身上很清凉,席姜不由自主地靠向他。每到这个时候,席觉就会有些后悔,没考虑到她毕竟是从小娇生惯养着长大的,这山涧的环境,于他什么都不算,但对于席姜来说还是恶劣了一些。
只此一次,下次不可再这样折腾她了,席觉在心里对自己道。
第六日,席姜不仅退了热,还有一个好消息,他们已经可以看到远处的丘陵了,这个山涧快要走出去了。
席姜的热是退了, 但精神并不好,她瘦了,席觉心疼了。
他无比温柔像哄孩子一样对席姜道:“上来, 我接着背你。”
席姜知道席觉已背了她好几天了, 如今她好不容易退热清醒,不想再成为累赘。可席觉不由分说,又把她背到了背上。
不得不说这样还挺舒服的,席姜脸贴在席觉的臂膀上, 隔着衣服料帛透出温热,她往上靠了靠, 慢慢地又听到了席觉心跳的声音, 她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他令她感到安心了, 比看到前方的希望还要安心, 她知道他们一定可以走出去。
感受着席觉后背散发的温热, 听着他规律的心跳声,席姜又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席觉背席姜这几日,觉得她越来越轻。他怪自己心太急, 虽她病时更依赖他,二人之间最后一层隔阂也被打破,他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但心疼也是真的。
也没有走出多久,席觉就看到了席铭。
席铭眼圈立时红了, 二哥与小妹生死不明,派出去的人只找到了他们的马, 这几日可把席铭吓死了。
他狂奔过来,一眼看到席姜闭着眼趴在席觉的背上, 刚松下来的心又提了上去。他一边想把席姜接过来,一边问:囡囡怎么了?”
可发现席姜抱不下来,她一开始搂着席觉的脖子,后来搂不住了,慌乱中抓住了他的衣角。
“别,别扯她,还是我来背吧。”席觉又补充道:“只是发了场热,已经没事了,就是人还太虚。”
席铭好不容易找到了人,怎么可能让一身疲累的席觉再背人,他没听他二哥的,没有撒手,而这时席姜醒了过来。
“四哥?回家了吗?”她眨着眼问席铭。
席铭冲他一点头:“对,没事了啊,回家了。”
席姜冲他笑笑,转头看到席觉,见他完好无事,身心皆松,这一次是彻底晕过去了。
席觉手疾眼快,一把把席姜抱在怀里,从这里到马车上,全程不假人手。
本来这个时候大营早该撤了,但失去了二人的行踪,为了更好的协助找人,有几个营地还未撤,只大部分兵力进到了藕甸城内。
马车一路回到藕甸,下车时,席姜的手在晕睡中还在紧紧地抓着席觉的衣角不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去了哪?囡囡这是怎么了?”席兆骏赶回来,急问着。
席觉简单回了两句,然后抱着席姜到屋中,席亚与席奥互相看了看,席亚拉过席铭,落在后面小声询问,知道席姜没什么大事才放下心来。
席姜足足睡了一日,在这期间,席觉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让人想起上一次,席姜受箭伤时,他也是这样陪着的,但这一次又有些不一样。
这次席姜没有受伤,不需要医生,也不需要陪护,只要好好睡上一觉就好了。况,席觉虽是哥哥,但成年兄妹之间还是要讲究些避讳的。
荒郊野外相依为命属特殊情况,可以没那么多讲究,但现在不是那时候,那种情况了,按理席觉这样留在席姜房中是不合礼法规矩的。甚至他比上次在甲上医馆的二楼还要过分,这次连个屏风都没有了。
那日席觉抱着席姜回来,席亚与席奥就有些想法了,只是考虑到他们遇险于山涧,肯定是互相扶持互为依靠才走出来的,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情有可原。
但如今这一天过去了,席亚想着还是要提醒席觉一下,机敏如二弟,说一下他应该马上就会反应过来,该避则避了。
不想,还没等他去说,席姜就醒了。
一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席觉,席姜抓住席觉的手:“二哥!”
席觉笑着把手掌覆在她手上:“我在,我们做到了。”
席姜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回想起他们遇到席铭的事。
见她环视四周,席觉道:“这是藕甸城中,孟桐的住所。”
席姜点头,听到动静,看到大哥与三哥走了进来。
“你可算是醒了,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席亚问她。
席姜:“没有,我没事。”
席奥立时道:“你是没事了,你二哥可一直都没合眼呢,你若再不醒来,他该熬坏了。二哥去歇着吧,小妹这里已安排了奴婢,这里也很安全,不会再有浓雾与猛兽,你尽可放心。”
席觉看他一眼,他是该离开了,席姜已醒,她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找他,他很满意,可也知道这是劫后余生的后遗症,又不了多长时间,待她觉得自己彻底安全下来,她就不会这样满心满眼都是他了。
所以,他一直舍不得走,想再多享受一些这样的时刻。
不过,不管席奥这话有没有别的意思,他也确实再熬不住了,他需要休息,后面还有很多无关私情的事等着他呢。
席姜听到席觉一直守着她未曾离开,她不再抓着席觉,推了他一把:“你赶紧去休息,我真的没事了。”
席觉十分顺从:“好。”
他说完就起身离开,席奥跟上道:“二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这里不是席府,只是暂借孟桐的地方住,席觉确实是需要席奥带路。
留下来的席亚,详细地过问了当日伏杀宋戎的情形。
席姜讲完后,马上问道:“宋戎呢?跑去了哪里?”
席亚:“良堤。他够狠,壮士断腕,连甲下都不要了,把甲下的三千人带回了良堤。可惜让他缩了回去,我们不可能再集结兵力回头去打他。”
席姜点头:“至少暂时不行。”
想到什么她又问:“颜繁呢?四哥到底有没有截住他?”
“不仅截住了,他还生擒了颜繁。”
“擒了?”
“不止,还有胡行鲁与宋阿抬。”
席姜震惊,这与上一世完全不一样了。上一世胡行鲁早在宋戎登基之初就看出帝王的不容之心,他早早告老还乡,归于田野了。
颜繁则是在同样一场藕甸大战中,落得惨死的下场。至于阿抬,席姜对他的最后印象,是他被断右臂,捂着伤口走出大殿的背影。
“人呢?都关在一起了吗?”席姜赶紧问。
席亚:“嗯,都好吃好喝供着呢。我与父亲皆想着,这三个人杀了太可惜,若劝降成功,能为席家所用不失为最好。”
席姜马上否决道:“不可能的,宋阿抬与颜繁皆是家奴,其中宋阿抬还是家姓奴,他们不可能背叛宋戎,加上宋戎没死就更不可能了,留他们不杀早晚是隐患。这里面唯胡行鲁可留。”
席亚在听到家奴不可能背叛主上时,脸上变色一息,他想了想道:“家奴就一定不会背主吗?利益达到预期,也是有可能的吧。”
别的家奴席姜不知道,但她是重生的啊,她知道颜繁有多视死如归,更知道阿抬绝不会背叛宋戎,留他在此,只会成为宋戎插在席家的一把刀。
席姜斩钉截铁:“不能冒这个险,大哥别忘了,宋戎还没有死。”
席亚沉吟:“你的意思是……都杀了?可这,这,”
席姜知道大哥惜才,虽他们与宋戎是死敌,但战场上颜繁与宋阿抬是何种猛将,他们心里都清楚。不过都是各为其主,单个拎出来,都是顶天立地的血性男儿。
席姜对席亚道:“已经关了几日了,也不用急于一时,父亲与大哥该忙的是军中大事,一下子收入这么多降兵,想来几天时间是忙不完的。至于这种小事,就交给我吧,我来做。”
席亚本能地想反对,这是脏活啊,怎么能让自己冰清玉洁的亲妹妹去做,若必须杀了,也该他做大哥的来。
席姜怎会不明白兄长,她正色道:“不仅这两个宋家军的将领要我来除,你困起来的那些宋家军也得我来。”
席亚大震:“你,你的意思是……”
席姜点头:“所以,大哥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必须是我。”
席亚明白,因为宋戎没死,宋家军留不得,就算他们愿降,焉不知放出去就是鸟归山林。还因为,一下子杀掉这么多愿降的将士,恐污了席家军的名声,但他席家的女子可为,脏水往她身上一泼,父亲与他,还有他们代表的席家,还都是干干净净。
“理由我都想好了,就说我与宋戎因爱生恨,容不下他,容不下他的宋家军,一定要他们死,要他失去所有。”席姜轻松地道,“反正,外面早就有传言,席家宠独女宠到没有原则,也不差这一件。”
席亚知道,从大局出发,席姜是对的,这是最好的方略。
他看着脸都瘦了一圈,眼下挂着暗色的他的小妹,忽生惭愧,好像一直都是这个妹妹在带领着大家前行,虽她每次都刻意地躲在后面,但席家能走到今日,她功劳最大。
他作为兄长,又能说什么呢,他也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牢里的三人还好办,圈在城西的那一万宋家军是当前要解决的最大问题。
没多久这事就被席觉知道了,在山涧时他连着好几天,每天最多睡半个时辰,回到城中,得益于他小时候野外生存的经历,他补了半天的觉就恢复了全部体力。
当他从席奥嘴里听到席姜与席亚所说的那番话时,他沉默了好长时间。惊艳,震动……他眼中闪过各种情绪,最终都被他压了下去,归于眸中暗色。
席奥问:“二哥觉得,此事要如何办?”
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但于席家的家族利益来说,都没有她的办法好,这就是席觉的看法。
他嘴上道:“一切听父亲与兄长的。”
席奥还以为以二哥现在对小妹的怜爱,他该不会同意的,但他这样说就等于是同意了。
与此同时,身在四造的武修涵,发现了宋戎的异常,他放弃甲下退守良堤,大门紧闭似进入到守城对抗的状态中。
席姜自然是没告诉他,她要对宋戎动手,所以武修涵只能猜测,他越猜心越惊,马上带上武安惠离开了四造。
情况不明,今日宋戎是闭门不出,明日要万一攻打四造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这种情况下,当然是紧跟在席家与陈家的身边才好。
于是,武修涵兄妹连夜出城,朝着藕甸奔走。
藕甸城西,这里有个马场,刚刚能盛下宋戎的一万士,席姜身后布满弓箭手,每一个人都背着满满一匣子箭矢,待每一个人的箭匣射空,这一万人也就算清除掉了。
上一世,阴差说她造了杀孽,她不认,她不过是在回击在报仇。但这一次她认了,这杀孽不仅由她来行,也是她亲手造的,怪她没有杀死宋戎。若宋戎死了,这一万士还有被留下的可能。
终究,有些地方还是与上一世一样,她满身杀孽,再洗不掉了。
宋家军有所警觉,但身无兵器,又被困在了这里,跑起来反倒容易踩踏死得更快。
席姜面无表情地抬起了手,只要她挥下,这里就会成为大型屠宰场。忽然,她这只手被人握住了。
她惊诧回头,是席觉。
席觉握住席姜的手腕, 把它拉了下来。
“你,”席姜只发出一个音节,下一秒就被席觉挡住了眼睛, 从指缝里她看到席觉如她举起手又挥下, 替她下了令。然后耳边全是箭矢破风的声音,再然后就是马场内咒骂叫嚷的嘈杂。
席姜拨开席觉的手,静静地看着这场屠杀,席觉默默地站在她身后, 她看了多久,他就看了她多久。
那背影站得笔直, 削瘦紧崩, 侧颜观到她的睫毛, 纤长凝固一动不动。席觉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但他注意到, 她现在不再与他说话必称二哥了,他终于成了她嘴里的“你”。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直到所有声音都消失,周遭安静了下来。她道:“走吧。”
席姜没有坐车也没有骑马, 她牵着马走着,席觉也这样跟着她。
走了一会儿,席觉忽然问道:“要现在去吗?”
席姜顿足,然后摇了摇头,她扭头看席觉, 虚虚一笑:“我要缓一缓。”
她知道她该现在立时就去到牢中,收服胡行鲁, 若不行,就与颜繁阿抬一起杀了。
但, 太恶心了,这一切都太恶心了,她甚至想像得到,若最终是席家夺了天下,这一笔杀孽不会被人诟病,只会被捧为枭雄之举,大加感概与激赞。
席姜不想对自己太狠,她要缓一缓,才能咬着牙走下去。
心疼的滋味瞬间袭向了席觉,他道:“都听你的,但什么时候去一定要告诉我,我陪着你。”
席姜迟疑了一下才道:“好。”
席觉:“你保证。”
席姜:“我保证。”
席姜这一缓,十天就过去了,藕甸城及周围清扫的事,席亚他们已全部忙完,差不多这两三日有一部分人要先回四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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