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不想让她知道,天下除了宋戎有能力与她一争,还有一个一直藏在暗处的西围陈氏。可她不止早就知道了,还在不久之前就开始了对西围的探查。
此事她谁也没告诉,是在暗中进行的,派出去的人是她最信任的关管事。
关管事于中堂缚绳请罪,因她说情父亲把人拨给了她,但关管事还是自罚三十鞭,当时就以养伤为由闭门不出,其实是被她派去了西围。
如今府上,连福桃都以为关管事是因鞭伤和对主家的愧疚才一直没露面的。
只可惜,送回的信报上说,西围并不见有组织的成股兵力,有的都是些不成规模,一打就散的碎卒。
看来,此时西围那股势力要不还未集结,要不就是他们躲在了哪里还没浮出水面的时机,但他们终是会去到西围的,席姜只得把关管事留在那里,以图后事。
席姜知道西围势力最后归了她二哥,那是他离开席家,不辞而别之后的际遇,他靠西围军起家,最终杀入大闰皇宫,这股力量不容小觑,这一世有没有可能换她来收服这股兵力,为她席家所用。
武修涵显然比她知道的多,至少他知道西围军的过往以及取代大闰的新朝皇帝是不是她二哥,可他不愿意告诉她。
有那么一瞬间,席姜起了杀心,身边有一个似敌非敌似友非友,比你知道得多的对手,总是不那么令人愉快。
可杀了他太可惜了,这么一个先知者来到她身边,她该做的是好好利用。
想明白后,席姜也学他,扯远了些:“哦?原来还有这事,那也是令妹活该罪有应得,虽未亲眼所见,倒颇觉解气。”
武修涵眉目一下子警惕起来,席姜见此道:“别紧张,我已杀过她一回,前尘尽了。”
她说回正事:“你是来投靠我席家的,还是来广撒网的?”
武修涵:“当然是来投靠潜北军的,宋戎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这一次不能再让他登上那个位置,这一点,我想我们目标一致。”
他没有说,就是因为席姜,才试出宋戎不是一个合格君主的。帝王为情所困,在至爱死后疯癫无常,把个好好的国家糟蹋没了。
他更不会告诉席姜,宋戎把他自己也糟蹋死了,后期他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毁掉一切,包括他自己,最后如愿追随他的皇后去了。
武修涵现在有一个疑问,如今的宋戎,对席姜是否已经产生了这份后知后觉的深情,如果是的话,那席宋之争毫无玄念,席家必胜,席姜必胜。
武修涵也问出了一个问题:“这一世,席家欲往何地,你欲何为?”
当然是权力最高处。席姜并无野心,她甚至厌恶了与极权与皇宫有关的一切,但若想自保,若想席家安然无事,累世平安,席家必须爬上去。
席姜毫不避讳:“就是你想的那样,上去看风景。”
她这句话有半句言不对心,上面哪有什么风景可看,权力遍布的污横之地,掀开表面的亮丽金帛,邪恶又丑陋,令人作呕。
可就是这样的地方,是她倾尽必生也要爬上去,然后为此献祭与之同流合污互相供养。
想想就令人生厌,可她没有办法,她经历过一次,深知不狠不绝野心不够,就会在权力的斗争中被吞没,被绞杀。唯让家族成为天下第一族,方可破局。
原本武修涵是认定陈知的,那是在知道席姜也同他一样之前。现在……他前方的路好像更宽了,他可以不急着做最终的选择。
他见席姜站起来:“我不管你投潜北是真心还是假意,上一世我与你武家前怨尽了,这一世我只看眼前与未来。”
武修涵:“果然是没有永远的敌人,愿你我前景光明,携手襄局,共赢天下。”
席姜笑意盈盈,阳光照在她脸上,给人一种柔和温暖的感觉,可她心中所想却是阴冷沁寒。
谁要与你共赢天下,果然天下没有永远的盟友。位高权重孤风寡曲,谁又知道,武家会不会是下一个席家,在天下大定之后成为皇权的眼中钉。
与席姜辞别,武修涵立马在四造城中租了房子,把武安惠安顿在四造的这个暂时的家中,然后他就带着货物出发了。
席姜亲自来送他,笑着道:“武钰擎,一路平安,我等你的好消息。”
她比第一次见武修涵时热情热络了许多,连席铭都感觉到了,更不用说站在一旁默默观察的席觉。
她叫武修涵的小字,而他没有小字。准确来说,他也是有过小字的,但那个字号被宫中天鉴算出,于父母于兄弟,于国【】运不利。
就这样席觉在四岁时失去了小字,父亲说不着急,下一个更好要慢慢替他取,本定好七岁拜师时定下最终的小字,不想,他没有等到,倒是应了天鉴所观,他没有了父母兄长,大卫也没了。
送走武修涵,席姜发现二哥一直在看她,她问怎么了,席觉道:“你很认可武修涵。”
是的,武修涵是真有本事的,乱世中,他可以趁乱在都城振兴门楣,天下大定时,他可以入朝为官,带领其他世家与功臣抗衡,他赢了这局后,开始向着与皇权互制迈进,在还没有分出胜负之时,是她这个皇后的悲恸复仇扰乱了他的进程。
席姜如实道:“与他深聊了些,武钰擎是目前我们最好的选择。”
席觉差点问出口,你们什么时候又见了面,都聊了些什么。
但他忍住了,她只当他是哥哥,那他现在就只能以哥哥的身份站在她身边,就算他时不时冒出的占有欲不会打草惊蛇,这条蛇也不能这样捕。他要把心思藏好,还远不到时候。
席姜这还没回到府上,就见三哥跑来:“父亲让你们赶紧回去,胡行鲁又来了。”
席姜脸色一肃,匆匆赶回,那日宋戎在城下所言恐与此有关。
“宋督主递上合盟之贴,有意结盟。”席兆骏见席姜他们走进来,说道。
胡行鲁起身:“各位郎君,五姑娘,如今东面与西面被咱们两家尽收,若再想进一步南扩,可不能只小打小闹了,这后面之战皆是硬仗。”
席兆骏道:“我这东边临海,只要守住南口,以潜北为靠,易守难攻,并不是一定要南扩。”
席姜看了她爹爹一眼,不行的,南下是一定要南下的,偏隅一方三五年内尚可,但若宋戎缓过手来,从西面与南边一同进攻,潜北撑不住的,除非弃城奔海,失家流离。
胡行鲁也是看到了这一点,他倒不急着反驳,只说:“我们督主一直以真心对潜北,上次求娶不成,也是物尽礼到。这次的结盟更是诚意满满,主动开城,对潜北毫无避讳,更是由席家来安排结盟之仪的一切事项,试问又有几人能做到诚心。”
这倒是席姜没想到的,上一世宋戎一路走下来,无论多艰多苦都未生过与人结盟的想法。
这一世他不仅打破了自己的坚持,还一改谨慎的性格,把所有安排的主动权都交到了席家手上,他能做到这步不是有诈就是又犯病了。
诈倒是不太可能,凭心而论,现在的局面,结盟对于两边都有利。挡在前面最近最大的障碍就是藕甸了。
当年的藕甸之战有多惨烈,现在席姜都不愿回想,她原本想着,如今东西两边尚算平衡,再蓄势上一年半载,方可考虑藕甸一事。
最好是宋戎沉不住气先动手,无论结果如何,于自家都是好的,届时或可趁乱出兵。
但这种可能性极小,宋戎除非把脑袋磕傻了,他才不会在前方奋战的同时,把后背露给席家。
因为她的重生,她的一番作为,历史被改变了,时间提前了。
上一世,三年征战,藕甸是他们过了两年才打的,现在不过一年,攻下藕甸就被提上了议程。
席姜虽知宋戎目的并不单纯,他陷在了对她的执念中,想以此接近她,认为这样他就还有机会。光是想想,她就觉得恶心与烦躁,但大局当前,他就是个飞蝇,她也得把他咽了。
“胡先生赶路而来,先请下去休息,此事我们再议。”
胡行鲁知道这屋中明白人不少,席兆骏要不就是拿乔,要不就是结盟一事来得太突然他没想明白,总之,他相信席家会答应了。
胡行鲁听从主家的安排,下去休息了。
确实没有玄念,除席兆骏,席家人一致通过。席兆骏看着意气风发的儿女,暗自感叹,他是不是老了。
他与胡行鲁说不欲南扩守在原地,是肺腑之言,但他的孩子们正处盛年,没见过权力的血腥,以及权力下扭曲的人性,倒是刚经历了不败的战绩,见识到外面世界的精彩一角,怎么可能止步不前,偏隅一方。
罢了,到了他这个年龄,慢慢地不再是儿女只听他的了,他们会比他更有主见。
胡行鲁带着同样的结盟贴回到了甲下,在听结果时,宋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紧张,虽说换任何人都不会拒绝他的结盟请求,但他对席姜没把握,她好像一直在避着他,远着他,生怕沾上他一点。
好在,先生不负所托,把事办下来了。
结盟之仪自然定在了四造,如今两边一个刚打完甲下,一个刚打完甲上,又都刚迁了城都需要休整,此时借结盟之仪办场宴席倒很合适。
宋戎一行浩浩荡荡地来到四造,阿抬这次依然没有随行,有人说他病了,席姜想,该是上次刺杀席觉失败被宋戎罚了,但这个绝不是阻他陪宋戎过来的理由,他与颜繁应该就守在城外。
宋戎没带多少人进城,但城外可是布满了兵士,阿抬与颜繁随时准备着,若席家有异动,那就是一场大拼杀,谁胜谁负,尚不可知。
席姜想得没错,此刻,阿抬与颜繁各自带兵,守在四造城外的正门与侧门,若城中有变,即刻杀入,保护督主。
“不甘心吗?他就在那里,就带那么点儿人,却杀他不得。”
席姜站在廊上,看着被请进宴席的宋戎,听到席觉说出了她的心声。
“小时候,二哥教我们功夫时就说过,忍字是心上一把刀,忍得了痛忍得了苦,不用忍的那一天才更觉痛快。”
她说完朝着宴厅而去,席觉笑了笑,跟上了她。
宋戎见席姜进来脸色一喜,但又见她身后跟着的席觉,随即转暗。
就在席姜刚要落坐之际,外面进来一年轻男子,对着席姜一招手:“席五,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席姜眼睛一亮,立时跟着那人去了。那男人是谁?宋戎从未见过,为何如此亲切地称呼席姜。
宋戎猛地看向席觉,席觉没有动,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席姜跟别的男人出去了。
席觉看着武修涵一嗓子叫走了席姜,他想起了席姜刚说的忍字,他总不能连少时教过的学生都不如。
他慢慢地把目光收回转向宋戎,你不是要把靠近她对她心怀意念的除之后快吗,这个人你要怎么办,也像刺杀我一样再去杀一回吗。
一瞬之间, 两个男人把对方看得透透的。
宋戎笑了一下,把酒杯提了起来,遥敬了席觉一杯。席觉不接, 连杯都没举, 宋戎不在乎,低头就饮。
想借刀杀人,他怎么可能成全席觉,席家二郎也该尝尝他所受的滋味。
既然他无法把席家二郎从席姜身边弄走, 那多一个反而是好事。也许他之前想岔了,重要的不是席姜身边多的那个惦记她的豺狼, 而是席姜的态度。
席姜若是对席觉无意, 只是把他当成哥哥, 他之前的行为反倒有些冒进了。
宋戎心中虽这样想, 但他还是吩咐下去, 让人去查叫走席姜的陌生男子到底是谁。
席觉自席姜走后,一直低头喝着甜浆酒, 只觉这酒根本不甜,甚至有些发涩。好在正事席兆骏与宋戎早已谈妥, 宴厅里只喝酒闲聊听曲观舞,并没有关注到席觉在沉默地一口一口地闷酒。
半个时辰了,席姜还没有回来,席觉倒酒发现,壶里没有酒了, 竟都被他喝了。
他把酒壶往桌上一放,站了起来往外走。他脸色与往常无异, 喝得虽不少,但一点上脸的迹象都没有, 走起路来也是稳稳当当,若不是身上口中沾了酒气,没有人能看出他饮过酒。
出屋绕廊,过假山凉亭,在偏院前席觉驻步。
席姜与武修涵在此,头挨着头在说着什么,只听武修涵道:“席五,这次你要怎么谢我?”
席姜笑着:“走,去前面宴厅,我敬你一杯。”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身后有一阵疾风飘来,以及看到武修涵眼中的惊诧。
她还没来及回头,手腕就被人抓住,对方力气很大扣得很紧,她刚想挣开,回头一见是她二哥。
迟疑的瞬间,她被席觉拉走了,她只来得及发出疑惑的一声:“二哥?”
确定了没有危险,来人不会伤害她,席姜顺从地任席觉在前面拉着她,一路走出了偏院。
他们走出偏院,走过廊桥,一开始席姜还跟得住,但这宅子她没住几日,脚下的石子路不熟,被绊到了。席觉没有慢下来的意思,还在拉着她疾走,席姜几乎小跑起来,一直这样走到了练武场,他都没有撒手。
四造的席府比起潜北老宅,有很大的差别,更大更奢华,风格也完全不同。唯练武场是特意新建的,与老宅的几乎没有区别。
宴是午宴,虽这会儿已酒过三巡,但日头还在头上照着呢。
席觉扔给席姜一把木剑,他自己也拿了一把。
“二哥这是何意?”
“喝多了上头,帮我醒醒酒。”席觉声音暗沉,透着凉意。
他可真是看不出一点喝多了的意思,但席姜确实闻到了淡淡酒味。
席姜略一思索,再一颌首,二哥行事何曾如此乖张莫名,很大可能他是真喝多了。
她认真起来,连眼神都变了,手指依次按在木柄上,握紧。木剑随之一抖,发生微鸣声。
武场不讲辈份,不论男女,只有站在中心圈内对峙的对手。不再多给她一秒准备的机会,席觉持木剑攻了过来。
席姜抬剑去挡,“砰”的一声两剑相抵,震得席姜虎口一痛。席觉用力向下一划,细小到只能在阳光下才能看到的木质碎末迷了席姜的眼。
就这一个漏洞立马被席觉捕捉到,他撤剑转锋,木剑在他手中横了过来,平着打在了席姜的肩上,声音清脆可闻。
再来!席姜在心里对自己道,这次换她主动进攻。
她直击席觉的左肩,被他轻松挡住,并以蛮力外推,席姜在力量上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被逼得后退。席觉在此间隙故技重施,又是一个平剑,打向了她的后背,他又成功了。
席姜见过的酒疯子各有各的疯法。有昏睡的,有话多的,甚至还有脱衣褪祙满处乱扔的,但还从未见过打人的。
席姜自重生以来,一直都谨小慎微,敛着脾气,低调隐忍,但她从来不是温柔好性儿之辈,要不也干不出血洗后宫,同归于尽的事。
不知是不是这一年所经历的压力与压抑,躁动与不安,被席觉这两剑彻底打开,席姜心头起火,来了脾气。
她拉下衣服上一根装饰用的带子,把手缠在木柄上,重新起势,这次她说了出来:“再来!”
席觉咧嘴笑了,像她一样,手指依次握在柄上,随着起势他的木剑也发出了微鸣声。
席姜一跃而起,不再束手束脚,每一剑都拿出了拼命的架势,反正也是木剑,要不了命的。
席觉不再像之前那样游刃有余,成竹在胸,他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堪堪应对。
他用力量上的优势转守为攻,但不过两招就不起作用了,席觉从来不知,发起狠来的席姜如凶猛猎豹,反而被她咬住不放。
“啪”地一声,席姜斜出一剑,打到了席觉的肩颈。
她可真是手下不留一点情,不像他,特意以横剑击打,声音虽响,却并没有多疼。这还不算完,席姜好像活动开了,越战越勇,以牙还牙给他后背又来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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