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谎言(招羽)

路老板静静听完，末了，拍拍他的肩，似是安抚。
“所以，路老板，”韩蕴抬起头，目光灼灼，“如果老刘真的在山上，我想，他应该也撑不了那么久。”
“我们必须要赶紧上山，把他找出来。”
“……”

刚到楼梯口，便能听见孩童哭喊声。隔着薄薄的门板，内容不是很清晰，但是声调尖细刺耳，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出。
和程涂对视一眼，孟词微急步上前连叩好几声房门：“罗大姐？罗大姐在吗？”
隔了好一会，门方才缓缓打开。
罗文秀虚扶着门框，半张脸挡在门板后边，从门缝中露出的一只眼充满着戒备。
妞妞还在继续哭。
去掉了门板阻隔，那道声音更加尖细，扭成一股从门缝中钻出，只吵得人莫名心慌。
孟词微凝神仔细辨认了一下，孩童含糊的语句中，一直参杂着：“爸爸、什么时候、去找……”之类的字眼。
她没有多嘴问，将手上端着的碗递给罗文秀：“刚刚看你没怎么吃东西，现在给你送一点上来。”
罗文秀眼球慢吞吞地转动，视线从孟词微的脸上向下，缓缓移到她手上端着的碗上。
“谢谢你啊。”她哑着声开口，伸手接过。
她的手离开门边，门板因着惯性又开了一点。
孟词微顺势瞥进屋内，室内空间杂乱不堪——衣服件件抽出到地上，上面还沾着片片玻璃碴子，看碎片形状，应该是每间屋子都备着的喝水杯子。
妞妞瘫坐在床上，小皮鞋在白床单上踩出一个个灰色脚印，她羊角辫凌乱散开，圆润的小脸上挂着半干的泪痕。
察觉到门口来了人，她哭声减弱，抽抽嗒嗒地擦着面上的眼泪，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孟词微。
“不好意思啊，”罗文秀见她看见屋内景象，“让你看笑话了。”
摇摇头，孟词微收回视线，她随口宽慰：“小孩子都爱闹腾，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闹得比她还狠。”
程涂探头看了一眼，也随着附和道：“对对，我小时候也调皮，被我妈打了好多顿……”
说着，她意识到什么，连忙摆了摆手：“不过现在武力管教不可取，还是要和孩子多沟通沟通。”
罗文秀唇角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她之前不这样，很乖的。只可惜……”
喃喃间，她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见她不愿多聊，孟词微伸手，在背后扯了扯程涂的衣摆。
程涂反应过来，识趣地开口告别：“想起来还要下去收拾餐桌，那我们就先不聊了。”
说着，她跟着孟词微转身下楼，回头挥别着：“罗大姐，记得好好吃饭啊。”
罗文秀站在原地，心中情绪复杂翻涌。
良久，她默默转身，合了门。
妞妞见门口的人走掉，又憋着一口气，预备着新一轮的哭喊。
“别吵。”
罗文秀随手将手上的饭碗放到床头柜上，径直走到床边坐下。语气冷淡，半点眼神都没分给她。
妞妞看着自己妈妈的背影，霎时间竟觉着有些陌生。
以前妈妈从不会这样对她，现在的妈妈像别人的妈妈。
这样想着，妞妞一瘪嘴，委屈袭上心头，又哭了起来。
刺耳哭声就在耳边，罗文秀置若罔闻，她木着脸色，像尊蜡像，一动不动。
好半晌，妞妞哭得嗓子干哑。
她拼命挤了挤眼角，没有半滴泪，都被她哭干了。
一场酣畅淋漓的哭喊，换来的，是自己妈妈从上来时就漠然的脸色。
妞妞年纪小，但她也有着自己的思考：从前，妈妈从来不会这样，即使妈妈平常对她比较严厉，但是也不会像这样漠视不管她。
——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妞妞揉揉有些饿的小肚子，爬到床头端起那碗凉掉的饭菜。她筷子使得不好，用小手抓着上面的青菜就往嘴里塞。
说了带她来槐山找爸爸，结果一直不见爸爸过来。
如果爸爸在就好了，他肯定不会这样对她，还会给她买漂亮小裙子。
妈妈肯定是故意的，故意不带她去见爸爸！
既然妈妈不带她去找，那她就自己去找……自己去！妞妞用力嚼着米饭，她愤愤地想。
“姐姐，”程涂走在前面，两人往楼下去，“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孟词微意识过来：“孟词微，叫我名字就好，我应该也没比你大多少岁。”
说完，她盯着前面人的脑后，随口问道：“你是大学生吗？看着年纪不多大。”
“大三，”程涂回答，“我叫程涂，在安大读新闻学。”
程涂这个人比她表现出来的要热情许多，孟词微还没怎么问，她就将自己的事情尽数托出。
“我是个摄影爱好者啦，平时就爱带着相机到处拍拍，这次来槐山是趁着周末过来的，只打算呆两天，但没想到那么倒霉，遇见大雨被困在这。”
她有些生无可恋：“我还没和导员请假，只和几个舍友说了一声，完了，无故旷课，这学期奖学金肯定要泡汤。”
孟词微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安慰，就见程涂快速调整好情绪，转身兴致勃勃地问她：“姐姐你呢？你是做什么的啊？”
两人正巧走到前厅，路老板跟韩蕴应该聊完，一前一后从后院门口走来。
四人在前厅撞见。
程涂的声音不大不小，那两人也听见了。
孟词微一转眼，看路老板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显然也是听见那一席话。
做什么的？
她略一沉吟，淡笑着：“嗯……怎么说呢？你可以猜猜看。”
程涂试探着问道：“老师？律师？自己开店？”
孟词微摇头否认：“都不是，回头有机会再见，我再告诉你。”
她说的回头，指的是出去之后。
“会有机会再见吗？”程涂有些好奇，“什么样的机会呢？”
“很大机会，不过要暂时保密。”
孟词微笑道。
程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见路老板二人走近，她回神，扬手打了个招呼。
韩蕴心中压着事，心不在焉地挥挥手。
路老板站到孟词微身边，随之点了点头。
他侧身，视线微微下垂，看孟词微侧盖的眼睫，低声开口：“聊一下。”
孟词微没理。
她撩顺着耳侧头发，留给路老板一个侧颜。视线未移，她看着程涂，接着说道：“走吧，不是说还要收拾桌子吗？”
动了动手指，路老板克制住想拉住她的念头，淡哂。
程涂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氛围有些微妙。
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孟词微拉着出了门。
院门半开，门缝见沈荃的半侧身体，孟词微眯了眯眼，看他脚下影还重着一道，想必就是那个孔庆荣。
两人在聊什么不言而喻。
轻嗤一声，孟词微转回视线，却见程涂直直看着她，一脸八卦：“你和路老板……有情况？”
“没有。”
孟词微弯下腰，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否认道。
“是吗……”程涂也跟着动作，“那你俩之间氛围那么暧昧。”
“暧昧？”孟词微偏头看她，直白承认，“我是对他有点意思，但他对我可没有，你从哪看出来的暧昧？”
程涂弯了弯眼：“那可不一定……”
笑着收回视线，孟词微不置可否。
程涂故作高深地住了口，没有往下说。
毕竟有些细节要靠自己发现。
才收拾了一点，韩蕴就走过来，自发地抢走了手上的活。
孟词微和程涂二人被他挤到一边，只剩了去叠地上塑料板凳。
趁着程涂去放塑料板凳的空隙，韩蕴一边抹着桌子，一边淡声道：“他在厨房等你。”
孟词微点点头，没急着动。
韩蕴面带疑惑，抬眼看她：“怎么？”
“你要上山？”
“你听到了？”韩蕴垂下眼，继续擦着桌上油渍，“知道也没什么，我是打算今天下午上去看看。”
“没偷听你们说话，我猜的，”孟词微慢慢绕着桌子，走到他正对面，“你也对文物感兴趣？也想捞一笔？”
韩蕴动作顿住，缓缓抬头，和她对上视线：“我不是那种人。”他一字一顿。
下一秒，触及到她骤然眯起的笑眼，他倒是一瞬间怔了个神。
就见孟词微微微侧身，背影处，露出院门，和门口正在交谈的两人。
她眼光向那处瞥了瞥，示意着他，低声开口：“你一个小孩，单独上去太危险了。”
“他们今天应该也要上山，你去和他们说，让他们带上你。”

他的视线失去阻挡，径直落向门口那两人。
沈荃似乎察觉到，侧目向着他的方向扫视一眼。韩蕴低下头，手上动作继续。
“姐姐呢？”程涂放完凳子回来，拎着水桶走到桌前，左右环视一圈，不见孟词微人影。
韩蕴就近投洗了抹布，应道：“进去了，路老板找她。”
“哦～”程涂了然，嘿嘿一笑。
“怎么了？”韩蕴拧干抹布上的水，直起身，不解地看她。
程涂留给他一个你猜的眼神。
厨房里水声渐渐，孟词微站在门口，抱臂看路老板低头洗着水槽里的盘子和碗。
路老板眼睛未抬，感觉到她走近，伸手将水龙头关小：“把门关上。”
孟词微没动：“找我什么事？”
“他们今天要上山，”路老板抬眼看她，“你要一起去吗？”
闻言，孟词微一怔。
沉默着折返，将厨房门关上，这才应声道：“你呢？你要去吗？”
“昨晚，你借口散步，是不是也要去山上？”
封闭的环境里，谈话变得更为私密，孟词微压低了声音，开口询问：
“路老板是不是也知道汉代帝王墓的事情，在沈荃说出这事之前。”
“不止我知道。”路老板收回视线，继续洗着水槽里的碗碟，直白挑明，“你也知道，不是吗？”
孟词微笑笑，顾左右而言他：“高恒也知道。”
“我不清楚。”他闷声道。
孟词微没有再接着说，她抬手摩挲着下巴，似乎在组织接下来的语言。
那边，路老板洗完一个盘子，拿起来沥干，水珠沿他修长手指滴下，在浮油的水槽里落出片片涟漪。
水面油膜折射出彩光，孟词微看着他的动作，脑中骤然浮现出一个问题：“老刘呢？”
闻言，他敛目，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
孟词微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她抓住脑中这快速滑过的一丝线索，蹙眉思索着：“他知不知道呢？”
“如果他也知道，那么他的失踪，是不是就和这个帝王墓联系到一起了？”
她点点头，接着往下猜测：“你说过，他失踪之前，接待了一个大客户，那这个大客户，是不是指的就是那两名背包客。假设，他们从墓室里出来了，回到了这里补充物资，无意中透露了墓室的消息，或者他们就是故意的呢？故意让老刘听见，拉他入伙……”
“毕竟他们对这里也不了解，如果要在山上挖宝的话，物资补充，或者运输什么的，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引起注意，所以他们需要一个本地人，来帮助他们。”
这样说着，她有了个初步结论。
“他们三个或许一起找了什么宝贝，拉出去分赃了。”
孟词微凑近看他：“怎么样？这个想法是不是和刚刚韩蕴和你说的不谋而合。”
静静听她说完，路老板继续着手上动作：“你怎么知道方才韩蕴说的是什么事情？”
“我先问你的。”
“……”
点点头，路老板沉默着。
“那这样的话，韩蕴和老刘是什么关系？”
孟词微又走近一步，和他肩挨着肩，问道。
向旁移出一步，路老板拉开距离：“不知道。”
“你没问？”孟词微不信他的话，“你难道不好奇？”
“不好奇。”
孟词微抬眉淡笑，语气悠悠：“路老板，你还真是……不诚实。”
说着，她背手弯腰，侧身时，发尾扫在他卷起衣袖的手臂上，有些轻轻的麻痒。
路老板放下手上盘子，垂眸看她。
感受他轻微错乱的呼吸，孟词微笑容愈深，一双微上挑的凤眸盛满戏谑，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一字一顿：“看着我的眼睛，再告诉我一遍。”
“不要说谎。”
路老板抬头侧脸，拉开一点距离。从孟词微这个视角看去，视线里占满他修长脖颈，由于他身体不自觉地绷紧，脖子上青筋凸显，分外显眼。
随之，那创可贴一角也从衣领处显露出来，孟词微起了坏心思，伸手，将要触碰。
却见路老板突然后退一步，躲开她欲作乱的手。
孟词微收回手，也随着上前一步。
厨房过道本身狭窄，水槽到另一侧墙面之间只有大约三人的身位。
路老板肩骨撞上墙面冰凉瓷砖。
孟词微上前，比之方才更近，她视线正对路老板耳廓，不由得轻笑出声：“路老板害羞什么？又不是没抱过。”
呼吸间，能感受到她身上柔软甜香，路老板眉心渐皱，伸手欲将她拉开。
却在抬起手时想起自己手上没冲干净的泡沫和油渍，他怔然，手悬在身体两侧，仔细着不碰到她。
孟词微得逞，眼角眯起，活像只餍足的狐狸。
这下，她手上更加大胆，指尖贴上那创可贴边角，没急着揭下，以指腹描摹着边缘形状。
“别动。”指尖下，感受到路老板喉结微动，有些喑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说话间，他颈部皮下声带颤动，隔着温热的肌肤传到她的指尖。
孟词微心尖忽然有一丝悸动。
恍惚间，又听路老板说道：“乖。”
他音色本来清冽，低声说话时，带着一丝说不上来的温柔。路老板低头看她，视线里是她浓影般的长睫，和挺立秀气的鼻梁。
路老板喉间微动，语气染上半分无奈：“乖一点，我们好好说。”
鬼使神差地，孟词微后退两步，离开他身前距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还是这狭小厨房里空气不怎么流通，奇异地，她竟觉有点闷热。
轻咳一声，孟词微缓解心上那点怪异，正了神色：“你保证，和我说真话。”
“好，”路老板感受到怀里的温软退去，恢复了一贯的镇静，“我保证。”
“再问最后一次，韩蕴和老刘是不是认识。”
“认识。”
“他们什么关系？”
“……这你要去问韩蕴，属于他的私事。”路老板沉吟着，缓缓说道。
孟词微明白，没有追着不放。
她换回刚开始的话题：“你是怎么知道汉代帝王墓的事情的。”
这次，路老板沉默的时间比方才更长，良久，他说：“无可奉告。”
“我只是保证和你说真话，但有些事情，属于个人隐私。”说着，他回问，“你呢？你是怎么知道的。”
孟词微本来也没期望着他说出什么信息，这话一出，她倒是有些意外。
起码，这次，他说的是真话。
“个人隐私。”
她拿他的说辞来堵他。
路老板点点头，没有接着问下去。
他又重新走回水槽边，拧开水龙头继续自己的刷碗工作。
眼见着话题到此结束，孟词微得到几点自己想要的信息，也没有再逼问的想法。
人嘛，就像放风筝，线松了会跑，线紧了会断，这样每次套点信息，也就可以了。
满意地点点头，孟词微在心底默默给这次谈话打了个高分。
看见水槽里还剩下几个盘子，她撩起袖子走近：“剩下的我来吧，路老板那么忙，又是做饭又是刷碗的。”
手肘随意一抬，架开她伸过来的手：“不用，你先出去吧。”
讪讪地收回手，孟词微笑道：“路老板这是……”
“用完就扔？”
“……”
路老板被她的话沉默到，手中盘子不注意间又重新滑进水槽，眼看着洁白的盘面沉进布满油污的废水中。
暗暗咬着牙根，他气笑，转头看她。
一双桃花眼布满情绪，霎时生动起来：“怕弄脏你的手，你先出去。”
还未等孟词微动作，他又接着说道：“去我房间等我。”
“门没锁。”

孟词微看他半晌，眼神里带着戏谑：“路老板，我们这个进展……会不会，太快了点？”
“想哪去了？”路老板将盘子重新捞出过水，“你的刀还要不要了？”
他这样一说，意思就是要将那把刀还回来。孟词微疑惑：“吃饭前你还说着不还我，怎么？路老板那么容易变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