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头对着头,不知道在聊些什么,那个男生夸张地用着大幅度肢体语言,其余几个人,看面色,应是听得津津有味。
孟词微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划过,最后扫视起整个院子,没看见想见的人。
路老板不在。
正想着,便听门口传来敲门声,紧接着,路老板清冽的声音隔着薄薄门板传来,有些沉闷:“孟小姐,该下楼吃饭了。”
她走去开门。
路老板今天穿一件高领毛衣,衣领领口处,露出一点创可贴的边角。
孟词微目光触及,有些玩味地勾了勾唇角:“路老板早啊。”
“不早了,”见她的视线还是挂在自己领口处,路老板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提醒道,“中午了。”
孟词微点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路老板又紧接着说道:“记得快点下来。”
说完,未等她回话,便转身离去。
脚步有些匆匆。
当她是洪水猛兽?
不过转念一想,昨晚的场景历历在目,好像……确实把路老板逼急了一点。
孟词微挑了挑眉,轻笑一声。不急,来日方长。
这才第一天。
转身回房,孟词微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打理好,站在床边换衣服。拿起昨晚穿着的上衣时,孟词微意识到左边的袖子刚被她用刀割破。她蹙眉,看着衣服上那道显眼的口子,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从背包里重新拿了一件上衣,孟词微将那件破了的衣服放在床头,留着之后处理。
准备下楼时,时间刚过十分钟。
院子里那些人似乎聊得兴起,孟词微方下到一楼,还未走出,便听见一道男声幽幽,似是刻意压低了放慢了声音,企图在这光天化日里营造恐怖氛围。
“你们知道……槐山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孟词微端住,放慢脚步,凝神去听。
就听那男声接着道:“槐山这名字源于宋朝时期,地方志记:槐者,魂也,山巅常冤,索人命。”
“罗大姐,你这个眼神,是不是听不懂?我来翻译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这槐山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冤魂徘徊在山上,经常在夜深之时跳出来,索人性命!”
“觉得他这个故事怎么样?”
路老板两手端着瓷盘,里面装土豆丝和红烧茄子,很家常的菜式。他从厨房里出来,显然也是听见外面那道声音。
经过孟词微身边,他脚步未停,随口一问。
“蛮有意思。”孟词微跟上去,低声同他点评着。
说着,她饶有兴致开口:“路老板信这个?”
“不信,我是唯物主义,”路老板侧目扫了她一眼,“但是任何传闻都或许与现实有着更深层次的联系……听听也无妨。”
这话说得奇怪,闹鬼和现实有联系,难不成槐山上真发生过命案?
孟词微兴味更浓。
两人走到院中,那桌子旁的人注意到他们,住了口。
高恒目光在她和路老板之间打转,了然一笑。接着,向她点了点头,算是问好。孟词微见他那副笑容,直觉他应该误会了什么,但转念一想,昨晚路老板半夜急匆匆地敲门,还一副冻死人的表情将她从房里接出来。
无论怎么看……貌似都有点说不清。
孟词微也懒得解释,绕过他,去观察其他人。
引人注意的是隔壁那个女人——她此时的脸上早已没了昨晚的木然,虽然眉目有些疲惫,但看起来也算正常,起码眼中有了神采。
她视线只在两人身上停留一瞬,接着便把注意力转到腿上坐着的小女孩身上,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地喂她吃蛋羹。
孟词微走近,离得近的那个女生主动往旁边让了一个位置:“姐姐你坐这吧。”
“谢谢。”孟词微道谢,落座。
目光移到桌上,才发现上面已经摆好了碗筷,就等开吃。
路老板将手上最后两个瓷盘放上桌,在最后一个空位坐下,正巧临着孟词微。
察觉到这个巧合,孟词微笑着同刚刚讲故事的那个男生搭话:“方才你们在聊什么啊?我听见你说,槐山,闹鬼?”
说着,手托凳底,不动声色地往路老板身边挪了半个身位。
两人手肘相触,路老板拆着碗筷的动作微顿,侧目看她。
孟词微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继续同那个男生聊着:“还说什么冤魂来着……难不成,这山上真有人遇害了?”
“姐姐,你来的时间正好,我正要往下说。”
沈荃清了清嗓子,就着孟词微方才听见的话头接着开口:“这槐山有鬼的传闻一直有,这片啊,在宋朝一直是乱葬岗,过去佃农、奴隶死了之后没有亲人收尸,就会被草席一卷,都丢这槐山野地里,渐渐的,尸体越来越多。而且那个时候,有饥荒啊战争什么的,往这山上仍的人,大多都不是寿终正寝……”
“人死的时候怨气大,死后又曝尸荒野,能不化成冤魂厉鬼吗!一开始,只是出来吓吓过路的人,弄些黑烟,搞点怪声什么的……后来,人们发现这也没什么威胁,还是照常往山里来,可就在有一天,命案发生了。”
他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一下,环视桌上众人反应:几个男的皆是一脸平淡,用筷吃饭,权当听故事的模样。沈荃也没指望他们给出什么反应,他去看孟词微三人。
罗大姐压根没听,她依旧在照看怀中孩子。碗里蛋羹见底,她用勺子挖着最后一点,薄薄铁片勺,刮擦碗底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再看剩下两人,孟词微虽认真看着他,等着他接着说,但唇角勾着的浅笑,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在听鬼故事的模样。
只有程涂能稍稍让他找回点信心,她一双大眼睛睁得明显,直勾勾地紧盯着他,见沈荃住了口,还催促着:“什么命案啊……”
沈荃满意地收回视线,拈起面前的茶杯咽了口水,这才慢慢悠悠说道:“第一桩命案,发生在宋朝末期,一个樵夫上山砍柴,工作了一天,眼看天色晚,收拾了柴火准备下山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砍的标志没了。”
“为了记路,他在沿路树上都刻了箭头,等再去找时,树皮竟然全都完好无损。那时候已经傍晚了,樵夫来不及疑惑,径直就顺山势往山下摸索。原本走着,还能感觉到确实是往山下去的,可等天全黑的时候,却逐渐觉得怪了……”
“他发现,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明明是向山下走着,却越走越累,站在崖边一看,这哪是下山,分明越来越接近山顶!”
孟词微听到这,觉得这故事十分耳熟。
再一细想,这不就是鬼故事常用套路嘛,主角因为天黑一直走不出一个环境,反复打转,过一会,就要遇见一个受伤的人了。
果不其然,就听沈荃接着道:“樵夫吓出一身冷汗,正要换道时,却听见一道哭声,声音尖细,嘤嘤嘤的像是小孩的声音……”
好嘛,还真是。
孟词微转头看身旁路老板,无声地控诉:这就是你说的和现实有更深层次的联系?脸疼不疼?
路老板面色不改,见她迟迟没动筷,稍稍偏了点身,在她耳边低声说:“吃饭。”
人在尴尬的时候,通常会选择转移话题。
孟词微顺着台阶下,没有拆穿他。拿起筷子,她笑眯眯地夹起一块红烧茄子,放到路老板面前的碗里,低声回着:“路老板多吃点。”
顿了顿,她坏心思地补了一句:“昨天抱你的时候,感觉你好瘦。”
“……”
沈荃那边也不指望孟词微给什么反应,他看出来了,这个姐姐听故事就是听个乐呵,他接着开口,就当是致他唯一的听众——程涂!到底说程涂是涉世未深的大学生,听个掉牙的鬼故事听得一愣一愣的,饭也不吃了,咬着筷子头看他,期待着他讲下面的剧情。
沈荃也不让她失望,声音压得更加幽幽,把这个苦命樵夫接下来的经历绘声绘色讲了出来。
孟词微吃饭空隙,左耳进右耳出地跟着听了完整,果然不出她所料——樵夫在树林间发现一个婴儿,裹着襁褓躺在落叶堆里,樵夫一时心软,压根没思考这荒山野岭里哪来的婴儿,当下就把婴儿放进背篓,接着往山下走。
依旧是绕路,依旧是走不出的树林,只是这次不同的是,一路上都有着婴儿的啼哭声……樵夫被吵得心烦,卸下背篓准备去哄婴儿,这一路走下来,他耳膜都要被震破了。
谁知,背篓刚放下地,那哭声就戛然而止,樵夫奇怪,掀开襁褓上盖着的布,探头去看……
“啊!!!!!”
悬念拉满,就等揭晓那婴儿怎么样了,程涂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沈荃,看他嘴唇一开一合,就等他下一步开口。却听见一声猝不及防的尖叫,刺人耳膜,从她身边传来。
程涂心脏跳空一拍,连忙顺着声源转头去看,来自于隔壁罗大姐腿上坐着的小女孩。
一瞬间,桌上全部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孟词微抬头看去,见那女孩一把掀翻罗大姐手上的铁碗,碗勺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里面的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妞妞!”罗大姐厉声喝道。
妞妞挣扎着从她腿上跳下来,赌着气吼道:“你骗人,你到底什么时候带我去见爸爸!我要爸爸来喂我吃饭!”
说完,撒丫往楼里跑,小皮鞋噔噔噔的脚步声一直传到楼梯尽头。
“这……是我给小孩子吓到了吗?”沈荃挠挠头,一脸歉意。
“应该不是,”一旁一直没说话的韩蕴淡声开口,“你讲的鬼故事挺无聊的,还不至于。”
他垂眼,接着吃饭,闷闷接上一句:“她应该是想爸爸了。”
沈荃松了口气,半知半解地点点头……过一会才咂摸出不一样的味来:不对?!他说我的鬼故事无聊?
孟词微不知道那两个男生的小九九,她的注意力全放在罗大姐身上。
明明方才还正正常常,现在被妞妞一闹,罗大姐怔了神,仿佛有点不知所措,神色又变成她昨晚见着的那样子——一脸木然。
这是,有什么东西触动到她了?
孟词微联想到方才妞妞吵着要找爸爸的话,一时脑中有了猜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孟词微不打算深想。看见罗大姐呆楞许久,她从凳子上起身,弯腰拾起罗大姐脚下被打翻的碗勺。
感受到她的动作,罗大姐缓慢地眨了眨眼,视线缓缓顺着碗勺上移,看着孟词微,喃喃道:“谢谢你。”
摇摇头,孟词微拿了碗勺往楼里去,身侧的路老板随着她同时起身,拿了清扫工具过来。
手中的碗盛着汤食,方才捡的时候难免沾了些到手上,孟词微将碗放到厨房水槽里,开了水龙头冲手上污渍。
路老板紧跟着进了厨房:“你去吃饭,我来吧。”
他将袖子卷至肘弯,拾起水槽中的碗仔细清洗。动作间,小臂青筋若隐若现,血脉偾张。
孟词微没急着出去,这片刻独处时间,她不想放过。她擦干手上水渍站到一旁,视线触及路老板的衣领,幽幽开口:“疼吗?”
手上动作不停,路老板随口回着:“习惯了。”
“习惯了?”孟词微浅笑,“习惯让人拿刀架着脖子吗?”
“你觉得呢?”路老板淡声反问。
洗洁精泡沫充盈在他指骨,孟词微见着,忽然觉着有些口渴。
她移开视线,没应路老板的话,换了个问题:“我的刀什么时候还我。”
“再说吧。”
“那就是不还咯?”
“是有这个打算,”路老板冲干净最后一点沫子,将碗收进壁橱里,“毕竟要保障其余住客的人身安全。”
“这刀开刃以来,只见过你一个人的血。”
孟词微笑眯眯,意有所指:“路老板,你是第一次。”
“……是吗,还真是荣幸。”
路老板转身,示意她从门口移开:“走吧,你是不是还没吃饱。”
出了厨房门,正巧撞见罗大姐。
她扶着楼梯,慢慢往楼上走,脚步有些蹒跚,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片余光都未落在孟词微二人身上。
她没说话,孟词微也不会巴巴往前凑,见她身影转于楼梯拐角,孟词微收回视线,跟在路老板身后重回到小院。
罗大姐下桌,座位松散了一点,众人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僵硬。
重新拿起筷子,孟词微淡声解围:“方才讲到哪了?正到兴头上,不如接着讲?”
“对对!接着讲吧,”身边的程涂也点头帮腔,“那个樵夫掀开盖着的布,然后呢?”
说着,看向沈荃。
见几人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沈荃故作高深地轻咳一声,吊足了胃口,方才接着说道:“这樵夫也是个有胆色的人,遇见这种诡异情况,还是不慌不忙,就见他缓缓掀开盖着的布……”
还挺会选形容词,孟词微心下诽腹:有胆色,倒不如说是粗神经。
“樵夫在布下看见,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像照镜子似的,那张脸也掀开布条……和他对视,笑哇~笑哇~”
见孟词微眉梢一挑,显然来了兴致的模样。沈荃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这才是他讲故事的实力嘛。
下一秒,他突然扬声,语气急速起来:“樵夫揉眼疑心看错,突然,天旋地转,再一睁眼!他发现……自己成了襁褓里的孩童,头顶,自己的脸正悬在背篓口,冲着他笑……”
不得不说,沈荃确实是个讲故事的好手,虽然内容有些烂,但配上他那时而激昂时而幽婉的语气,再辅以适当的肢体动作,确实很能调动人的情绪。孟词微听着这不符合老掉牙鬼故事套路的走向,倒是有些惊喜。
故事还没完,就听沈荃说着最后一点结尾:“那个「樵夫」对着他说道「要是你能永远闭嘴,就好了」,说完,「樵夫」的手伸向他的脖颈,「樵夫」掐死了樵夫。”
也不指望其余几位男士的反应,沈荃搓搓手指,语气有些迫不及待地向桌上两位女士问道:“怎么样,满分十分,给我这个故事打几分?”
“六分。”孟词微思考一下,打了个及格分,前面有些烂,但结尾到底有些反套路。
得到这个结果,沈荃明显着有些泄气,不过很快,他收拾心情,去看程涂,期待着她能打个高分:毕竟方才程涂可是一脸认真地从头听到尾。
程涂迎着他的视线,没有停顿,直接了当地开口:“五分,就那样吧。”
见沈荃一脸受挫,程涂开口提醒道:“你方才说,这是槐山的第一桩命案……那剩下的呢?有没有现代的?”
听她这样一说,孟词微倒是意识到了,原本是打算听听槐山名字由来,扯着扯着,就扯到鬼故事上面去了。
横竖就当听个乐,孟词微没有兴致继续参与,拈着筷子夹菜,专心致志闷头吃饭。
那边沈荃遭遇人生讲故事生涯的最大滑铁卢,这下重振旗鼓,打算将压箱底的故事拿出来,捍卫自己的名誉。
就见他弯下了身,神秘兮兮地凑近桌前:“有是有,不过这次,不是鬼故事,是真实的事!”
余光瞥见身侧路老板放下碗筷,孟词微转头看去,他站起身,显然已经吃完,正收拾着自己面前的碗筷。
那么快?孟词微刚想开口揶揄,话刚到嘴边,就见那边沈荃先她一步开口。
“前阵子,也没多久之前,有两名背包客上山野营……在一处山头发现了——汉代帝王墓。”
心中咯噔一声。
孟词微手指下意识捏紧手中筷子,猛地看向沈荃的方向。
同时,她注意到奇怪的地方。
——就在她看向沈荃的同时,高恒也顿了动作。
而身边……路老板脚步转向,抽过凳子,重新坐了回来。
“汉代帝王墓?真的假的?”程涂问。
“千真万确!”沈荃煞有介事点点头,“说到这,我要先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沈荃,是一名资深户外人,平时没事就喜欢爬爬野山什么的。大的不说,就说这国内,知名的不知名的山我都爬过,回头你们要是想要什么攻略的话,可以联系我……”
“说正题。”见他越说越偏,程涂忍不住提醒道。
“对对对,不好意思哈,你看我这,说起爬山我就来劲。”沈荃打着哈哈,“那我们说回正题。”
“原本啊,槐山这种量级的山,我是不放在眼里的,原本看见驴友群里两个人来这里徒步,我还没放在心上。可有一天,我一睁开眼,发现群里莫名热闹,几千条消息……还在不断增加。”
孟词微收回视线,敛目,借着吃饭的动作掩饰心中下意识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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