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妖怪修行并非易事,各大门派皆视妖如敌,又怎会收妖怪作学生?
所有正道大派中,只有一个门派是例外,那就是璧山派。
据说璧山派奉行“众生平等,包容万物”之道义,招收门人不仅不问出身,甚至不管你是不是人,只要一心向道便可入门中修行,百年来已收了好几批妖怪入门,引导他们修身养性,以正道入仙途。
当年群玉听说此事后,摩拳擦掌了一阵,最后却也没下文了
她虽不想当妖怪,也觉得学点仙法很好玩,可修行成仙绝非易事,要吃百年甚至千年的苦头都不一定达成,她决心显然不足,爹娘也担心她去璧山派之后被其他妖怪欺负,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璧山派收妖怪当学生的消息,能传到许家人耳里,陆恒定然也知晓。
“我只填了璧山派的招生帖是因为……璧山派离丰安山比较近,我还有个远房姑母住在璧城,我若去璧山派修行,她就能照应我一二。”
群玉一番无中生姑,总算把这个问题应付过去。
陆恒点了点头,目光仍落在璧山派的招生帖上,许久才移开。
他想问群玉为何放弃修行,又觉得这是人家私事,也许不便告知旁人。
而她抱出来摞在桌上的东西,着实一件比一件奇怪。
那本功法秘籍,陆恒本意是想帮她鉴定一下会否误人子弟,谁知只看了眼封面,他表情便变得古怪。
暗淡古旧的皮革,四边探出银丝藤蔓,点缀幽红鬼火,缠绕勾描出“荼罗秘录”四字,透着难以描述的诡异。
翻开封皮,随意扫看几页,陆恒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说它误人子弟都是抬举,这是要把人往死里弄啊。
“姑娘从何处得来此书?”陆恒问。
“从一位……摔死在丰安山下的老道士身上摸出来的。”
陆恒闻言,反问:“确定是摔死的?”
群玉:……
她心里大喊救命。
原本把这本书拿出来,便是存了让陆恒帮忙看看其中术法有何问题的心思。殊不知又给自己挖了个大坑,不对,是巨坑,天坑。
他为何怀疑老道不是摔死?怎么看出她在撒谎?难不成他能触物溯史,于是便知晓……
群玉瑟缩了下,小声搪塞:“捡到这本书时我还小,记不太清了。”
陆恒严肃道:
“这本秘录里记录的术法非常邪异,诡谲杂糅了仙妖鬼魔乃至六界的气息,非常危险。施法者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反噬,甚至走火入魔,危及生命。”
顿了顿,又问,“你没有乱学这里面的法术吧?”
原来是这样,他以为老道更可能是被这本书害死了。
群玉松了口气,眨巴眼睛:“我自然不敢。”
昨天差点被那“大吉大利驱邪除祟术”吓死,以后再不敢了!
可她还挺想学仙法的,手中也只有这一本秘籍,她仍希望陆恒能帮忙从书中挑几条比较安全的法术,让她闲时练练手。
陆恒无奈,只得垂眸细细翻看。
倏忽间,他视线定格某页,那儿有一幅复杂玄妙的灵符图案,陆恒依稀辨认出此图案一部分来自神界司命神宫,一部分来自仙界九曜星宫,前者含有命运祝祷之效用,后者主杀伐,含有净化驱邪的力量,两者糅合得极为高妙,形成了眼前这个符术——
大吉大利驱邪除祟。
有一瞬,陆恒莫名想起昨日的谷瑞年。
他体内妖毒净化得非常彻底,而且身体迅速好转,瞧着不日便能痊愈,就如同受到了命运的眷顾一般。
暗淡烛火中,陆恒余光如风,无言扫了眼身旁少女。
应是他想多了。
此法需要极高的灵力支撑,对施法者画符的功力要求也很高,宗门内修炼百年的修行者都不一定能达到要求。其次,即便施展成功,祛尽了患者体内的邪祟,对妖邪本体顶多造成重创,不至于令其毙命,更别提如谷家那只草妖一般灰飞烟灭。
此法虽是他翻看至今见到的最正派的法术,可惜对施法者要求太高,并不适合推荐给群玉练手。
窗外风雨渐稀,拂晓微光透进纸窗。群玉屏息观察着陆恒的反应,见他微微皱眉,而后翻过这一页,她不禁心生恼怒:
邪门玩意儿,果然不是好东西!“大吉大利”这种名字也敢起?差点被你诓死了姐夫!
所幸这本秘录还有点人性,好歹被陆恒挑出三条肖似正统仙法、可以尝试练习的法术。
一是千里传音符,比普通传音符效果强劲,音质倍棒。
二是疾风护甲,能召唤周遭气流形成护盾,下雨天可以当伞用。
三是灵兽盟约,生效后对灵兽的束缚力极强,类似民间的霸王合同。
群玉默默记下,视线跟着陆恒翻书,只见那骨节分明的冷白长指来到书本最后几页,倏忽一停。
群玉的心也跟着骤停了一瞬。
天罡开眼术。
……需将被窥探之物的一滴鲜血抹于额间,在血液灵气散尽之前默念口诀……
“一个开天眼的法术……”群玉小心翼翼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陆恒沉默片刻,神色微凛:“你要记住,所有和血液有关的法术都要小心。正统仙法极少运用鲜血,即便只有一滴,也蕴含着一个人全部生命力与法力的缩影,与本人联系极为紧密,作为流血者可能因此被诅咒,献祭,作为施法者稍有不慎便会被未知力量侵蚀,导致精神失常、崩溃堕落,甚至殒命。”
群玉点点头,惨淡一笑:“我知道了。”
陆恒仍在默读“天罡开眼术”的施法口诀,虽不能完全看懂,但大概猜到它或可将人的灵感强行开到“天瞳”境界,毫无阻隔地凝视额间那滴鲜血所铺展开的画面……
群玉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为何仍停留在这一页,还不翻走。
她有点慌,即便知道不可能看出什么,四年过去早已了无痕迹,她仍止不住心生战栗。
那老道,的确不是摔死的。
四年前,亲眼目睹群玉吃了人的爹娘仍抱有幻想,认为她也许只是中了邪,遂请了个老道士上山给群玉驱邪。
老道自诩得道,来了什么也不问,只让群玉取一滴鲜血给他。
拿到群玉的血,老道将其抹于额前,默念口诀。
仅看了那滴血一眼,他突然全身抽搐,双眸翻黑,身体从头顶开始寸寸溃烂瓦解,一息之间,灰飞烟灭。
“群玉姑娘。”
“群玉姑娘?”
“呃……啊?”群玉回过神,黑眸略显涣散,“公子有事?”
话音落下,她才发现自己走神期间,陆恒已将桌上乱糟糟的书本和纸页归置整齐。
纸窗透进更多晨曦,照亮他俊挺的眉目,清逸出尘,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像初春月色。
“此秘录中的术法并不基础,若姑娘非要练习,还需先学会吐纳运气,体内灵气愈充沛,施展仙法的成功率愈高。”
说罢,他又让群玉拿来纸笔,他要当场为她默写曾读过的炼气入门经典,让她照着修习。
群玉忙不迭清出一方桌面,奉上纸笔,后又拖着凳子坐在他侧旁,捧脸看他写字。
适才的警惕渐渐消弭,群玉双颊红润,心底冒出些奇思妙想——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即便他生来便是个绝世大好人,莫名其妙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姑娘献殷勤,也一定别有所图吧?
不对,不该这么揣测人家,也许人家单纯只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呢?
陆恒写字很快,笔锋峭峻疏朗,须臾便写满了几张纸。
群玉胡思乱想间,他已搁了笔。敛眸通读一遍,眼睫落下片阴影,像一汪月牙似的潭,群玉目光坠在里面,一心想着今日交到了神仙似的朋友,对她这般好却不求回报……
“群玉姑娘,你看看。”
陆恒将写好的纸页交给她,话锋忽而一转,
“我可否拿这些炼气法诀,与你交换一些东西?”
群玉的笑容蓦地凝固。
也是,杀完妖怪第一时间就问苦主要钱的人,哪有什么不求回报,一切都是别有所图。
“公子想要什么?”
群玉记得他想买的草药爹娘已免费赠他了。
陆恒少有地露出一丝窘然:
“能否换些米面,再借你家厨房一用?”
群玉听罢,愣了愣。
米面倒好说,家里虽穷,面缸好歹充足,送他一些也无妨。
至于借厨房……
群玉:“公子若缺干粮,可以等我娘醒来,让她帮你烙些馕饼。”
陆恒摇头:“不必劳烦令堂,我自己来。”
群玉:“不劳烦,横竖我娘晨起也要给我们做饭,多烙几张饼的事。”
陆恒:“若借厨房予我用,我也可以把你们的饭做了。”
群玉:?
等一下……
“公子为何非借我家厨房不可?”群玉品出一丝不对劲。
“姑娘为何执意不肯借厨房我用?”陆恒也品出一丝不对劲。
群玉耸耸肩,领着陆恒来到厨房门口,抬手掀开掩在门前的布帘,让陆恒往门棱上看。
只见杂木质地的粗糙表面上,深深劈刻着八个大字,字迹之潦草刚硬,宛若龙蛇乱舞、鬼斧神工,回锋折转间萦绕着肉眼可见的血雨腥风,显示出刻字之人勃然的愤怒——
男子与驴不得入内。
陆恒:???
“男人只会炸了厨房。”群玉复述其母原话。
“你也这般想?”陆恒猜到这不是二八年华少女会发出的怨怼,“这是偏见。”
“我不知道。”
群玉仰头望天,目光呆滞,不期望见她娘在墙面辟出的龛台,供奉的是她昨日错认的镇星仙君,
“但是看在你送我糖糕吃的份上,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别害我被砍,谢谢。”
许家厨房宽不过三丈,泥土与石块垒作的灶台横卧中央,角落摆放竹篮和陶罐陶缸,虽然简陋,却很干净整洁。
陆恒步入其间,高挑峻拔的身姿立于灶后,衬得厨房更为矮小|逼仄。
翻找出食材和用具,陶罐里有现成的面团,陆恒试了试软硬,不着一言将它扔进面盆,加温水和干面粉,重新醒面。
群玉站在灶前观摩,或说是监督,防止他像爹和哥哥一样,烧个水都能炸掉半边厨房。
“公子以前常下厨吗?”群玉忍不住问。
陆恒想了想,眸光有些恍惚:“上次下厨,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七年前……
现在把他从厨房里拖出来还来得及吗?
群玉叹了口气,又走近些,脖子伸长去看面盆。
陆恒醒完面,将面团拿到案板上揉,群玉的目光便跟过去,一刻不离,像个风筝。
七年前,故乡老宅里,也曾有几双天真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做饭,间或问他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几时能做完呀?……
那时,他白天在铺子里帮工做糖饼,晚上回家下厨做饭,平生梦想有二,一是做糖饼师傅,继承陆家的糖饼铺子,二是做酒肆大厨,年轻时做饭,年老后出书,书名他都想好了,就叫《陆氏食单,好吃不贵》。
可惜命运弄人,他走上的这条路已无法回头,曾经的梦想,永远只能是爱好了。
群玉不知陆恒心中所想,只见他垂眸擀面饼,一杖一个巴掌大的圆饼,每个都极圆润,大小分毫不差,群玉有点看呆了。
她家常用铁鏊烙饼,没想到陆恒用铁鏊也熟练,她家没有平底铲,他便用锅铲,先起火预热,鏊上抹油,然后抓一把胡麻,均匀撒在热油上,群玉不敢眨眼,就见他神色淡淡,忽然一锅铲拍到了胡麻上。
群玉直接看傻了。
这是什么功力!不需要事先捣杵,一铲子下去,底下的胡麻瞬间粉碎,精华毫无流失凝练成油,空气中立刻弥漫出浓郁新鲜的胡麻油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将饼放到铁鏊上,他问群玉家中是否有鲜椿叶。
许家采药,这种常见香草自然不会少,群玉匆匆取了回来,就见陆恒已经备好一碗调料,随后洗净椿叶,掐芽剪得细碎,拌进调料中。
之后便是群玉从未见过的摊饼手法,胡麻压油油更香,一层一层反复烙煎,行云流水,浇上椿叶等调料之后更是芳香四溢。饼皮渐渐变得酥脆,却一个疙瘩都没起,如此完整漂亮的烙饼,群玉在梦里都没见过。
胡麻油香、椿叶香和淡淡的焦香交融荟萃,弥漫在厨房每个角落,甚至飘向不远处的内室,溜进并不严实的门缝。
卯时初,李慧娘睁开眼,懵了片刻,突然推醒身旁呼呼大睡的丈夫。
过了会儿,向来在卯时末醒的芝儿也睁开了眼。
又过了会儿,往日不到辰时绝对醒不过来的茂儿也猛地从榻上坐起。
来不及舀水擦洗,他趿着鞋匆匆赶到堂前,撞见爹娘和两个妹妹围坐桌边,脖子伸得老长,仿佛在翘首期盼着什么。
他看向厨房,不经意瞥见门棱上那行“男子与驴不得入内”已经被谁心照不宣地拿纸糊住了。
“陆公子?”茂儿似乎还没清醒,迷迷瞪瞪道,“这香味,莫不是仙法吧!”
家里竟没有一个人笑话他,群玉甚至点了点头,双眸如星,深以为然。
除了胡麻椿叶饼,陆恒还为许家人准备了茶汤,因是南方的饮食习惯,厨房里找不到他以前常用的食材,退而求其次便取绿豆剥壳煮熟,和山药磨成细粉,滚水煮浓,再依照不同口味加橘皮调酸或加林檎片调甜,分给大家配饼吃。
饼对群玉来说意义非常特别。
她有记忆以来吃的第一口是饼,吃的最多的也是饼,小时候玩过家家,她给自己孩子起名就叫许大饼。
前些年群玉也去镇上铺子买饼吃,味道一般,因此她总觉得不会有人比娘做饼更好吃,直到今日。
她觉得自己吃的不是饼,如此酥脆、松软、馨香、可口,简直是仙品!吃一口她就飘了,更何况她已经连吃了好几张,整个人仿佛在云上乱飞!
待陆恒做完自己的干粮,净手出来,朝晖已将堂前照得明亮,桌上陶盘陶碗干干净净,一点渣滓都不剩,许家众人皆沉醉于美味中,不能自拔。
直到听见“嘎嘣”一声脆响,李慧娘猛然回神,看到群玉正抱着盛饼的盘子啃,且已经啃碎了一块,她大惊失色——普通人吃不了盘子,但她女儿是妖怪,也许真能吃进去!
李慧娘急忙挡住陆恒视线,一巴掌拍向群玉后脑勺,逼她把嘴里衔的碎片吐出来:
“公子莫惊,群玉这孩子打小就这样,吃到特别好吃的东西就控制不住自己,嘴里非得咬点什么……死丫头,把剩下的盘子给我!”
群玉依依不舍交出盘子,舔了舔嘴角,又被芝儿拉到后面漱口。
“我真的,只是轻轻咬了一下。”群玉低低对芝儿说,“没想吃盘子。”
芝儿给她递了条布巾,忍笑:“没想吃你咬它干嘛?”
“我……牙痒。”群玉边擦脸,舌尖扫过牙关,双颊似桃,“真的痒,陆公子做的东西太好吃了,我一看吃完了,就浑身难受。”
芝儿听罢,掩唇笑得发颤。
两人在堂后说悄悄话,忽然听到堂前传来几个模糊字眼,群玉布巾都忘了撂,忙不迭跑出去。
陆恒要走了,正朝许多福和李慧娘拜别。
“陆公子去镇上吗?我送陆公子!”
群玉站在窗边,晨光照耀下,少女眸如点墨,明艳映人。
她还没来得及再摸一摸那柄剑感知真身,也没来得及再要一块糖糕吃,他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李慧娘扫了群玉一眼,微微皱眉,让她就在这里和陆恒告别。
群玉不依,往前踏了一步,又收到一记严厉目光。
陆恒拾起桌上长剑,眸光如清雪,眼睫微微低垂,温声对群玉说:
“群玉姑娘,后会有期。”
屋里还漂浮着浓郁的饼香,群玉咬住了唇,不敢忤逆爹娘,眼睁睁看着陆恒离开。
天空云开雨霁,清气涤荡,群玉回到房间,望了眼窗外碧蓝天色,心情却不住地往下沉。
陆恒走后,李慧娘见群玉满脸依依不舍,便拉她到房里说了几句话。
她以为群玉知慕少艾,对神仙似的陆公子动了心。
于是告诫群玉,她和陆恒不是一类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要对人家产生非分之想。然后语气放软,劝群玉别贪玩,老老实实待在山上,爹娘会照顾她,一辈子不嫁人也无妨。
群玉可以对天发誓,她虽很想和陆恒交往,却绝无非分之想,然而母亲直说她和陆恒不是一类人,委实伤了她的心。
她以前从未这么想和谁交朋友,因此也从未体会过这种心情。
因为她是妖怪,所以活该低人一等,活该躲躲藏藏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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