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公冷声问:“你说他是张二郎,有什么证据?”
“证据?”薛灵栀心里咯登一下,短暂的慌乱过后,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这,这还需要证据吗?他本人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他是从河东来的,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河东打听打听,也可以去问当时证婚的周夫子。”
她家里还有提前假造的婚书,应该可以用来充当物证吧?
薛家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生平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更有甚者,连县城都没去过。如何前往河东去打听?
见多识广的王村长本想提一句“路引”,不料薛老四却冷笑道:“我天天在这附近,怎么没看见他来?谁知道这中间有什么猫腻?”
“咦,四叔天天在这附近吗?我都没注意。唉,这几天家里事情多,也没怎么出门。”薛灵栀叹一口气,看起来诚恳极了,“至于张公子,他来花溪村有几日了。这一路舟车劳顿,他身体不适,就一直在休息,没能去拜访各个长辈。”
六叔公和九叔公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滔天怒火。
十一太爷更是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他用拐杖重重敲击地面,“笃笃”有声。
薛老四连忙近前帮他轻拍后背。
这边热闹,不多时,便陆陆续续聚集了一些村民。大家也不好离得太近,索性就远远站着,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
薛灵栀心脏砰砰直跳,也做出一副担忧模样:“十一太爷还好吧?用不用坐下来歇一歇?”
还没等她近前,九叔公便拦住了她。他抬手指向张公子,沉声喝问:“你的意思是,他几天前就到了?”
薛灵栀点一点头:“是啊。”
九叔公闻言,心中怒气更甚,好哇,几天前就来了,却一直遮遮掩掩不肯明说,故意给他们希望,造成张二郎来不了的假象,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们没脸?
他忍不住“呸”了一声,骂道:“好心机!好恶毒!”
没想到他们竟被这小丫头耍得团团转。
“什么?”薛灵栀一时没反应过来。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会有人用“心机”和“恶毒”来形容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将近半个月的希望在顷刻间化为泡影,九叔公怒火中烧,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抬手一个巴掌便朝薛灵栀脸上打去。
眼看掌风袭来,薛灵栀一惊,下意识后退数步。
九叔公的巴掌落了空。
一是因为薛灵栀的灵活避开。
二是有人及时出手制止。
“干什么?”面色苍白、眉眼昳丽的少年声音清冷,右手紧紧扼着九叔公的手腕,令其施暴不得。
九叔公是个乡下汉子,常年在田间劳作,有一把子力气。然而此刻,他被人攥着手腕,奋力一挣,竟没能挣脱。
薛灵栀瞪圆了一双眼睛,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她迅速站在张公子身侧,与薛家宗族保持一定的距离,心内后怕之余又颇觉憎恶。
文的不成,就来武的?这是连装都不装了吗?
她暗自懊恼,早知如此,该随身携带根棍子的。她环顾四周,试图寻找趁手的武器。
赵晏左手将少女轻松拨至身后,缓缓松开右手,慢条斯理:“原来这就是薛家的长辈啊。”
他声音不高,语速极缓,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讥诮。
——他是真不想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无奈这群小人委实太过分了一些。
乡下宗族势力大,经常会有欺凌弱小之举,地方官都不愿深管,赵晏对此亦有所耳闻。先时他还以为宗族内斗争会稍稍体面一些,没想到竟这般直白简单不要脸面。
“你——”九叔公大怒,待要再次动手,却被王村长死死拉住:
“别动手!有话好好说。”王村长拽着他身子,又叫其他人,“愣着干什么?快来拉住他呀!”
众人忙上前劝架。
当了多年村长,王村长深谙“和稀泥”之道,最擅长的便是打圆场。
今天诚然是薛家几人请他过来的,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张二郎不可小觑。
于是,王村长笑呵呵道:“好了,好了,今天最要紧的是祭拜薛大郎,你们在这边吵嚷,误了时辰怎么办?”
薛灵栀重重点头,一脸无辜之态:“是啊,我们还得去坟前祭拜我爹爹呢。对了,村长,先前十一太爷他们说,只要张家二郎能赶上我爹爹的‘七七’祭祀,就还认我爹爹订下的亲事,绝不干涉。这话,应该作数吧?”
“你——”十一太爷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旁看热闹的人中,却有人高叫道:“当然作数!他亲口说的。”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纷纷附和:“是啊,我们都听见了。”
大家不好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但拥有着朴素的正义感。
人家姑娘有父亲订下的亲事,未婚夫年轻俊秀,又肯帮忙撑腰,宗族非要横加干涉,想让她嫁给那么一个烂人,谁能看下去?
苍天有眼,还好这未婚夫来得及时。
一片喧闹声中,十一太爷面色由青转白,难看极了。
众目睽睽之下,十一太爷咬了咬牙,强笑道:“我说话,自然是算数的。”
“真好,我就知道十一太爷言而有信,绝不干涉我爹订下的亲事。”薛灵栀应声接话,诚恳极了。
少女语声清脆,刻意提高了声音,又夸得情真意切,有心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
“好!”不远处,围观的众人跟着起哄叫好。
十一太爷的脸色愈发难看。
六叔公等人站在他身边:“十一叔,这……”
十一太爷眼皮耷拉,颓然道:“算了,就这样吧。”
事到如今,那三两银子肯定是保不住了,只能尽量保住颜面。
十一太爷深深地看了一眼薛灵栀,浑浊的
眼睛里满是怨毒。
老九骂的对,这丫头果真心机深沉。
见十一太爷不再坚持,薛灵栀悄然松一口气。薛氏宗亲以他为首,只要他点头,事情应该就差不多了。
“就这样算了?那孙家的聘礼……”薛老四尖声问。
十一太爷低斥:“以后再说!”
还嫌不够丢人么?非要这个时候当着众人的面提聘礼?
薛老四自悔失言,小声嘀咕:“是。”
王村长看事情基本已成定局,就再次打圆场:“说开了就好,薛家不干涉,那这婚事就还依着薛大郎生前定下的来。今日是薛大郎‘七七’,大家既然都来了,就一起给他上炷香,也算是全了大家伙的情谊,如何?”
其余众人纷纷附和:
“村长说的在理。”
“是该如此。”
王村长微微一笑,不能怪他不偏帮薛家众人。实在是薛氏宗亲的人不占理,也没给他半分好处。他又何必为了他们白担骂名?
“等等!”九叔公突然厉声道,“事情还没问清楚呢!”
薛灵栀心里一咯登,问什么?不会是要她证明这“张二郎”的身份吧?
王村长耐着性子问:“你还想问什么?”
九叔公抬手一指“张二郎”:“他来花溪村之后,睡在哪里?孤男寡女好几天,谁知道背地里是不是做尽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薛灵栀怒极,腾地胀红了脸,“你血口喷人!”
赵晏眼眸微眯,静静地看向九叔公,冷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少年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可不知怎么,被他这般看着,九叔公心里竟生出些许惧意。他终究是色厉内荏,动了动唇,半晌只说了一句:“我说什么,你们心里有数。”
乡下吃绝户最恶毒的手段就是给女人扣一顶通奸的帽子,随后按照“族规”将其沉塘,从而顺理成章抢夺财产。
薛家众人自诩善良,只想求财,不敢害命,但方才那一瞬,他分明对薛大郎的女儿动了杀心。
六叔公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道:“老九,算了,这就没意思了。”
王村长也皱眉,极不赞成:“薛九根,捉贼捉赃,拿奸拿双。没凭没据的话不要乱说。薛大郎‘七七’还没过呢。”
“张公子这段时间是住在我家里的,今天早上才去薛家商量祭拜的事情。”一个爽利的女声适时响起。
说这话的不是旁人,正是李婶。
李氏夫妇在自家门外围观好一会儿了,见薛九根污蔑栀栀清白,气愤之余,不免为她担心。
薛九根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给人身上泼了一盆脏水。
须知历来清白之事,最难自证。李氏夫妇一合计,与其帮忙解释说张二郎身受重伤,栀栀只是照顾,两人清清白白。还不如干脆说张二郎是住在自己家,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对,这位张公子刚到花溪村时,身体不适,就一直在我家后院小屋静养。我懂点医术,照顾着方便。”李叔出声附和。
——他特意强调后院,以防有这段时日来过他家的人提出质疑。
薛灵栀不傻,几乎是在一瞬间明白了他们夫妇的意图,鼻腔一酸:“李叔,李婶……”
尽管她自己未必不能应付当前之事,可她依然感激他们的好意。
李叔李婶不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却比她所谓的亲戚们要可亲可靠百倍。
李婶心中怜意大盛,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慰:“别怕,没事的。”
李氏夫妻多年来看病接生,收取的酬金很低,在村中有几分威望。他们一表态,当下便有不少人信服。
王村长也再一次站出来:“好了,九根,你不信大郎的闺女,还不信春来两口子吗?人家年轻人讲信义,也守礼,以后肯定能把日子过好。你就不要操心了。”
“村长说的是。”十一太爷的心在滴血,见村长递台阶,忙道,“我们也是瞎操心,怕大郎走后,他闺女无依无靠。”
“谁说不是呢?”王村长笑吟吟点头,试图让此事翻篇,“走走走,大家一起去大郎坟前上一炷香,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薛灵栀暗暗撇嘴,她才不信宗族那群人是出于好心。可真相如何,在花溪村似乎并不重要。
她自我安慰,算了,至少不用嫁给孙麻子,也不枉她这段时日细心照料那姓张的。
王村长提议后,看热闹的众人纷纷应和。一群人浩浩荡荡,前往村口不远处的薛大郎坟前。
赵晏却站在原地,双眉微蹙,并不动身。
薛灵栀趁回家拿供品和香烛纸钱等物的间隙,凑到他跟前,悄声问:“怎么了?”
难道是刚才帮她制止九叔公时不小心牵动了伤口?
——旁人不清楚,她却是知道的,张公子之所以走得极缓,是因为他重伤未愈。
此刻两人离得极近,赵晏隐约能听到少女的呼吸。他神色一顿,后退半步,抬手指了指人群,语气古怪:“我也要去?”
他生平祭拜过的人里,从没有过像薛文定这样籍籍无名的乡野之人。他甚至想像不出自己和一群村民前去祭拜的场景。
“啊?”薛灵栀有点懵,她呆了一下,“不是,咱们说好的啊。你想想你什么身份,哪有未来姑爷不祭拜丈人的?而且我爹走的时候你都没来,我这边事情好不容易刚解决,你……”
怕被旁人听到,她声音压得极低,也不敢说的太直白。担心这人真的突然撂挑子不干,薛灵栀又急又气,没留意竟带了几分哭腔。
一时之间,她脑海里乱糟糟的,思绪迭起。
怎么办?他若真不去,就打晕他?然后说他水土不服,突然犯病,强行拉到爹爹坟前?
应该不会有人怀疑吧?
“我没说不去。”赵晏按一按眉心,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他只问一句,她竟啰嗦这么多,还这么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跟他欺负他似的。
“哦。”薛灵栀闻言,顿时松一口气,“你吓死我了。”
他不反悔就好,她是真不想和人动手。
少女瞬间转嗔为喜,清润的杏眼里漾起了丝丝笑意。
赵晏凤目微闪。
现下他隐瞒了身份,其实真去祭拜一下也未尝不可,就当是感谢他女儿的恩义。然而看这位薛姑娘神情转变如此之快,不知为何,他竟罕见地生出一丝逗弄的心思,故意慢悠悠道:“但是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
“再给我做一身新衣裳,不要这个颜色。”
薛灵栀爽快应下:“行,这个容易。”
别说一身了,两身都行。
只要他肯老老实实遵守约定,不太过分的要求她都能满足。
摆供、点烛、写酒、添饭、烧纸、祭拜。
薛灵栀跪在爹爹墓前,认真拜了三拜,暗自祈祷爹爹在九泉之下安心,也希望她可以余生顺遂。
站起身后,稍稍整理一下情绪,薛灵栀视线穿过人群,精准锁定张公子,悄悄使个眼色,示意其上前。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可真正看到薛大郎的坟墓后,赵晏还是怔了一瞬。
光秃秃的一座新坟,坟头没有杂草,亦没有石碑,只有一块木制的碑,简单写着“先父薛文定之墓”。
真简陋。
连个蒲团都没有。
接收到少女的眼神暗示后,赵晏眸光一闪,视线扫过脚下的尘土,以及少女青裙上的污痕,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他静默一会儿,阖了阖眼,终是将心一横,上前祭拜。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默念三遍:死者为大。赵晏面容紧绷,强压下心头的别扭,匆匆结束此次祭拜。
在这个过程中,薛灵栀眼睛眨也不眨,紧紧地盯着他,一颗心高高提起。
直到他起身,她才舒一口气,悬着的心慢慢落了下来。
还好,还好。这位张公子虽然要求多一些,脾气坏一些,好在今天在大事上没含糊。
再想到他方才在九叔公面前维护她的场景,薛灵栀决定,除了新衣裳,另外再给他一些好处,算作是他的酬金。
思及此,她转头看向赵晏。
恰巧赵晏抬眸。两人视线蓦的交汇,薛灵栀一怔,立即冲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赵晏却轻哼一声,
倏地移开了视线。
薛灵栀并不把他的态度放在心上,很快调整情绪,肃了面容看其他人祭拜。
自张公子后,陪同前来的人们以王村长为首,一一上前。或行礼、或上香,更有人不知真情还是假意,捶胸顿足,嚎啕痛哭。看上去比薛灵栀这个做女儿的还要伤心百倍。
祭祀结束,已临近晌午,薛家几个长辈铁青着脸率先离去。其余诸人也渐渐散了。
薛灵栀收拾了供品,同赵晏一起返回。
刚一进门,赵晏就道:“薛姑娘,我答应你的事情,今日已经完成了。”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很快也会完成。”薛灵栀颇为豪气,“衣裳是吧?等会儿吃了饭,我就去镇上给你扯布裁衣裳。想要什么颜色的布?随你挑。”
赵晏摇头:“不去镇上,去县里,我和你一起。”
——他在此地养伤已有十余日,伤势虽未痊愈,但已能慢慢行走。
或许是因为这个村落太过偏僻,直到今日还没人找到这里。他急于了解外边情况,以便于下一步的动作。
“去,去县里?”薛灵栀讶然,同时一阵肉痛。
县里布庄多,花样也新颖。但布的价格要比镇上高出不少。转念一想,算了,他今天表现不错,县里就县里吧。
于是,她忍痛点头:“好,那就去县里。但是今天不行,太迟了。花溪村离县城有五六十里路呢。等我们走过去,天都要黑了。”
赵晏这会儿倒好说话:“那就明天,你去找一辆马车。”
“马车?”薛灵栀面露犹疑之色,似乎遇到了天大的难题。
“怎么?”
薛灵栀抿了抿唇:“张公子,我们村没有马。”
赵晏表情一滞:“那牛车呢?”
“也没有。”薛灵栀想了想,有些为难地道,“就算有,牛也是人家的宝贝,平时不下地的时候,精细养着,谁舍得让自家的牛套车拉人?”
赵晏:“……”
他早该想到的,方才从村口回来,一路上所见的房舍,大多老旧破烂,薛家的瓦房相对而言都算气派了。
小心觑着他神色,薛灵栀又道:“不过,我记得镇上有一户人家有辆骡车,他们两口子天天去县里送菜。你要是能早起,咱们明天到镇上的路口等着,给两个铜板,他们就能把咱们捎到县城。”
——当然,镇上肯定也有马车。可他先前问的不是村里吗?等明天等不到骡车,再想别的法子。
赵晏略一思忖,勉强同意:“嗯。”
有祭祀剩下的供品,两人这一餐吃的甚是丰盛。而同在花溪村的薛家几个长辈,却食不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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