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大少爷?”薛灵栀一愣,眼前立时浮现出一张不耐烦的面孔。她神色踌躇,“可以吗?”
刘妈妈口中的“大少爷”名叫陈淮易,是薛灵栀的母亲方梨的继子。薛灵栀见过他几次,两人关系极差。对方只要一看见她,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没一刻好脸色,还曾直言让她不要出现在陈家。
——这也是她近几年看视母亲次数渐少的一个主要原因。
薛灵栀并不认为对方会出手相助。
刘妈妈话一出口,也有点犹豫,想了想,鼓励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可不可以?万一行呢?你来都来了。”
“也是。”薛灵栀觉得有理,心里不免生出丝丝期冀,“那,劳烦刘妈妈帮我通报一声?”
“行,你在这儿稍等一下,我去帮你问问。”刘妈妈爽快应下,转身离去。
薛灵栀在门外继续等候,心中莫名紧张。
约莫等了有两刻钟左右,刘妈妈才匆匆出来,神情歉然:“薛姑娘,不巧了,大少爷在忙呢,今天恐怕没空见你。”
“这样啊。”薛灵栀心下了然。陈淮易这是不愿帮忙。不过她原本就没对他抱太大希望,是以也没多失望。
“还有……”刘妈妈面露难色,艰难启齿,“大少爷喜静,不喜欢外人上门打扰。薛姑娘以后,还是尽量……”
不等她说完,薛灵栀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好的,我知道了,多谢刘妈妈帮忙传话。”
少女神情如常,但她略微提高的声音还是稍稍泄露了她的异样。
刘妈妈颇觉酸涩,其实大少爷的原话,远比她转述的要难听得多。她有心想安慰这姑娘几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刘妈妈,我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薛灵栀客客气气,辞别刘妈妈。
然而一转身,她就红了眼眶。直到走出好远,胸口的那点郁气才渐渐散去一些。
早知道,就不托刘妈妈去问陈淮易了,白受气一场。
而且人一难受,就更想娘了。
可娘现在远在东都呢。
薛灵栀漫无目的走在街上,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念头,都被她一一否决。
清早离家到现在,她水米未进,这会儿实在饿得厉害,干脆买一碗素烩饼,填饱肚子后,才启程回家。
距离爹爹“七七”还有十三天,她去哪里找一个姓张的未婚夫呢?
忽然,一阵凉风吹过,将她心头的迷雾吹散了大半。灵光一闪,一个堪称胆大的想法倏地涌上心间。
找不到真的未婚夫,那就找个假的啊。
反正她只是想圆谎,想顺利避开宗族安排的婚事,又何必拘泥于真假?
老话说,初嫁从亲,再嫁由身。当务之急是把眼前的问题解决。等过个三四年,再假称夫婿已死,届时或招赘,或嫁人,岂不全由她做主?
这么一想,薛灵栀陡然精神一震,周身似乎也清凉了不少。
此时,太阳已在头顶西南方向,她也早出了城。
突然,身后传来阵阵蹄声。
“哎,你不是花溪村的那个姑娘吗?”
这声音有些耳熟。
薛灵栀回头看去,见是清早搭乘的那辆骡车。
骡车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同在南河镇住。他们勒紧缰绳,笑呵呵道:“巧了不是?我们现在要回去,用不用捎你一程?给两个铜板就行。但是先说好,只能把你送到南河镇。”
“可以可以。”薛灵栀眼睛一亮,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多谢大叔大婶。”
两个铜板,少走四十多里路呢,划算。
骡子拉的是板车,并无棚盖。女主人将一把蒲扇借给薛灵栀放在头上挡阳光。
薛灵栀道一声谢,继续思索。
找一个假的未婚夫无疑要省事的多,可这假的又要去哪里找呢?
要胆子大、要口风严,还要花溪村众人都不认识,人品还必须靠得住……
薛灵栀越想越犯难。
骡车行得极快,不多时就已到了南河镇。
还剩下五六里路,薛灵栀徒步回家。
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
薛灵栀下车时还晴空万里,行不到两刻钟,就见乌云滚滚,天光骤暗,眼看暴雨将至。
远远地已能看到花溪村了,薛灵栀脚下生风,希望能在下雨前赶回家中。
行至村口小河边时,她不经意地一瞥,眼角的余光竟瞧见河滩好像躺了一个人。
等等,躺了一个人?
薛灵栀一惊,下意识多看两眼。
她没看错,河滩边确实躺着一个人,孤零零的,就在那块大青石旁边,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
薛灵栀快步上前。
走得近了,才发觉是个年轻男子,十分眼生,并不是他们花溪村的人。瞧着十七八岁的样子,生了一副好相貌,可惜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他衣裳湿透,有多处血迹晕染开来。
薛灵栀大着胆子凑过去,将手指探到他鼻端,能感觉到呼吸。
很好,还有气。
爹爹生前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既然看到了,就不能袖手旁观。
薛灵栀直起身子。
突然,先时的那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她看看地上的男子,再看向花溪村的方向,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蹦出胸腔。
薛灵栀心念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她无意识地原地踱步。
然而她刚一抬脚,脚踝便被扣住,动弹不得。
寒意倏地蔓延至全身,薛灵栀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身上汗毛竖立起来,不自觉低呼出声:“娘诶!”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蜿蜒曲折。
她的身体不由地为之一颤。
“救我。”原本双目紧闭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眸光幽深,声音嘶哑,右手牢牢握着她的脚腕。
“你先放手!”薛灵栀心如擂鼓,几乎已经带上了哭腔。她没想到这人会突然醒过来,还以为是心底的邪念被水鬼窥见。
脚腕力道陡然减轻,那人松开了手。
薛灵栀蹭的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勉强定了定神,试图同他商量:“你想让我怎么救你?叫人过来帮忙还是……我,我是可以救你的,但是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豆大的雨滴争先恐后掉落下来。
男子躺在原地,任由雨水砸在脸上,双目紧闭,一声不吭。
原来是又重新陷入了昏迷。
顷刻间,暴雨如注。
“喂!喂!”薛灵栀唤了两声,无人应答。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鬼使神差道,“那,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哦。”
急雨如箭,在天地间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回村的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
薛灵栀推开自家大门,小狗阿黄立刻摇着尾巴凑上来,在她身边扑来扑去。
三只鸭子待在雨里,兴奋得嘎嘎直叫。
薛灵栀现下没心情陪它们玩,背着人径直向后走。
一个多月前,爹爹去世,给薛灵栀留下了一个院子和三间大瓦房。
如今家里只剩她一人,两间房都空着。
爹爹的房间自然不能动,薛灵栀把人安置在西边的杂物间后,匆忙去换衣裳。
她还在孝里,就穿了一身素净的衣裙,胡乱擦了擦头发,随后撑伞敲响了隔壁李家的门。
婶,李叔在家吗?我想请他救人。”
邻居李叔是十里八乡唯一的大夫,李婶则是有名的接生婆。
“在家呢。救什么人?在哪里?”李婶打开门,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女,见她眼神清亮,不像是生病的模样。
薛灵栀避开了第一个问题,只回答了第二个:“在我家呢。”
救人要紧,李叔闻讯,并不多问,随她来到薛家的杂物间。
外面大雨倾盆,房内那男子仍在昏迷,脸颊赤红,额头滚烫。
李叔诊脉后,又细细看其身上的伤,双眉越蹙越紧。
见他神色不对,薛灵栀心里咯登一下:“怎么了?李叔,他,要死了吗?”
不是吧?难道她救个人回来还要死在自己家里?
“那倒不至于。”李叔摇头,“应该还有救。
听说有救,薛灵栀暗松一口气。
李叔神色凝重,他看这个伤者衣衫虽破,却明显质地上乘,身上还有一个玉佩,雪白莹润,一看就不是凡品。
而且这人的外伤不像是被河中尖锐石块划破,分明是利刃所刺,明显冲着要害去的。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栀栀,这个人你认识吗?”李叔转头看向薛灵栀。
“认识。不,不认识……”薛灵栀想了想,“我,我也不知道认不认识。”
看她神情遮掩,语气含糊,李叔皱眉:“认识就是认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看他很像一个熟人,又不能完全确定。所以我说不知道……”薛灵栀垂头,小声解释。
——她并不清楚这人清醒后肯不肯配合,感觉还是稍微留一点余地的好,先不要把话说得太死。
“熟人?”李叔狐疑地道,“我看他面生,不像是咱们南河镇的人。”
薛灵栀连忙表示:“我那熟人,也不是咱们镇的。”
“嗯。”李叔想到她少时随父母住在县城,兴许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略一沉吟,缓缓说道:“这人伤势很重,又在水里泡了很久,生出了热症。我开些药,内服外用,慢慢调养。静养一两个月,想来也就没有大碍了。”
“好。”薛灵栀边听边点头。
有李叔这番话,她就放心了。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方才还大雨滂沱,这会儿就又停了。
李叔开口提议:“栀栀,男女有别。你到底是个年轻姑娘,照顾一个男人不太方便。不如,我先把他移到我那里去,由我和你李婶照顾?”
“啊?”薛灵栀一呆。
若在以往,李叔提出后,她肯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反正只要是救人,在谁家都一样。在李叔那里,还更省事呢。
但此刻,薛灵栀犹豫了。
她内心深处那个疯狂的念头还在跳动。如果李叔把这人带走,这人醒来后一说明身份,她的计划岂不就落空了?
李叔李婶一向待她甚好,她有心和他们商量一番,但此事干系重大,她又不太敢。
见少女微微皱眉,久久不语。李叔奇怪地问:“怎么了?”
“我觉得,还是留我这里吧。我照顾就行。”薛灵栀吞吞吐吐,随即又匆匆补充,“他很像我的一个熟人。”
李叔有些意外,这姑娘素日乖巧听劝,今日面对他的提议,竟然是这般反应?不过他作为邻居,只是随口一提。既然对方不愿,他自然也不强求:“也行。”
李叔常年行医,家中备有药材,快速抓了药,吩咐薛灵栀去煎。随后,他取出治外伤的药,帮着给清洗创口、上药、并裹好伤,顺带换上自己干净的旧衣。
一通忙碌下来,薛灵栀已煎好了药。
见她端药近前,李叔直接吩咐:“他身上的伤刚包扎好,不宜乱动。每隔三个时辰给他喝一次药。两天后伤情不加重,命就算保住了。”
停顿一下,他又道:“他的外伤你不用管,明天这个时候我过来换。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和你婶子。”
“嗯,辛苦李叔了。”薛灵栀连忙点头,感激而又心虚。目送李叔离开后,她才着手喂药。
这个伤者虽昏迷不醒,好在还能张口。费一番功夫后,她将一碗药成功灌了下去。
望着空空的碗底,薛灵栀颇为满意。
不错,接下来就等药见效了。
薛灵栀牢记李叔的嘱咐,每隔三个时辰喂药一次。
次日傍晚,李叔帮忙换药后,提醒道:“栀栀,你可以给他喝些水。我看他嘴唇干得厉害。身体发热的人是需要多喝水的。”
“哦,好的。”薛灵栀立刻应下。
待李叔走后,她倒了一碗凉开水走向杂物间。
夕阳西下,房内光线黯淡。
那人还在昏迷,额头依然发烫,不过呼吸倒还平稳,热度也略微正常了一些。
有过前面几回喂药的经验,薛灵栀这次熟练得多,将枕头垫在他身下,使其处于半躺的状态。她舀了一汤匙水,就往这人嘴边送。
还没喂到口中,手腕猛地被人攥住。
一汤匙水尽数洒在竹床上。
“你是谁?!”原本昏迷的人骤然睁开了眼睛。
手腕蓦的被人扼住,薛灵栀猝不及防,惊呼出声:“娘诶,你吓死我了。”
这一声熟悉的“娘诶”成功勾起了赵晏脑海深处一些模糊的记忆。他眼眸微眯,不动声色打量面前的少女。
这姑娘年岁不大,荆钗布裙。除了容貌出挑,和寻常乡下少女并无太大差别。
而他现下所处的环境格外简陋。昏黄的光线,老旧的竹床、斑驳掉色的桌子,不远处的墙上还靠着铁锹、锄头之类的农具。铁锹上隐隐有干涸陈土的痕迹。
应该是一户普通的农家,但不可掉以轻心。
赵晏缓缓松开少女的手腕,心中的警惕并未减轻多少:“是你救了我?”
声音还带着高烧后的嘶哑,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防备。
“是啊。”薛灵栀放下左手的茶碗,揉了揉右腕,有意邀功,“是我把你从河边背回来的,也是我帮你请的大夫。”
停顿一下,她又偏了偏头,脆声问:“你现在醒了,是不是没什么大碍了?”
赵晏没有回答,低头看向身上。
各处伤口已被包扎好,原本的衣衫也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青色布衫。随身佩戴的玉佩端端正正放在他身侧,在昏暗的房间里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只是他方才猛然起身,动作太急,牵动胸腹间的伤处,似乎有鲜血渗出了一些。
“昨天突然下大雨,你又昏迷不醒,我看你伤得厉害,就先把你背到我家里了。”薛灵栀心里痒痒的,那个想法在心头一蹦一蹦。她声音不自觉放软,亲切极了,“你是哪里人呀?怎么受伤的?”
少女语声清脆,态度亲和,问题一个接一个。
赵晏并不想与这陌生少女交谈太多,指元由口·口裙⑻⑴4⑧以⑥⒐63收集只简单说道:“我从河东来,遭遇山匪,失足坠河。多谢姑娘搭救,以后必当重谢。请教姑娘,这是什么地方?”
“永宁县南河镇花溪村。”
“永宁县……”赵晏微一沉吟,相比京城,他现在离东都更近一些。
东都是龙兴之地,父皇一直有意将京城迁回东都,数月前命他带人前往东都实地勘察。却不料他在返回途中遭遇埋伏,身边跟随的禁卫军竟也临时倒戈,欲置他于死地。他受到暗算,险些殒命,还是在心腹的掩护下,才从水路逃生。
禁卫军领皇家俸禄,向来是天家亲信,怎么会集体叛变呢?
难道……
一个念头倏地涌入脑海,瞬息之后,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薛灵栀并不知道这位年轻公子的复杂心思,她还在琢磨自己的计划,进一步热心询问:“公子怎么称呼呀?用不用给家里人报个平安?”
“唔,我姓张。”赵晏自然不可能袒露身份,就沿用了生母的姓,“不用特意报平安,等过段时日,伤势痊愈,我自会回家去。”
现下局势不明,他又身受重伤,身边又暂无可用之人,不能轻举妄动。
“你,你姓张?!”薛灵栀微讶。
赵晏心中一紧,警惕心渐起:“怎么?”
却见面前的少女转了转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灵栀心想:这一定是天意,是爹爹在上天保佑。不然天下哪有这
么巧的事情?
先时她还在犹豫,这会儿因为这个巧合,想法不自觉坚定了许多。
此事多半能成。
于是,薛灵栀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个,张公子,你方才说以后要重谢我,能不能现在就重谢呀?”
她知道挟恩图报有些过分,但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赵晏眼神微变,面上却是一副为难之态:“能,只是我如今流落异乡,并无金银傍身。唯一的玉佩乃祖传之物,不能轻易赠人。”
“不不不,你误会了。”薛灵栀连连摆手,诚恳表示,“我不要你的钱财,也不要你的玉佩。我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说到这里,她还用手比划了一下,示意非常小。
“嗯?”
“你看,你身上有伤,不能随便活动,更不能长久赶路,需要先安心休养是不是?要不,你就在我这里待十天半个月的?等伤好一些再赶路?你觉得怎么样?”薛灵栀贴心分析,热忱建议。
赵晏神情不变,心中警惕却越发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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