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今日同样休沐,着宽松的便装斜靠在坐床上,听那位名清嘉的乐师弹琴奏乐。她见阿四来访也不惊讶,含笑问:“倒是稀客,阿四怎么今日不往外面跑,反倒是来我这儿了?”
阿四拿过垂珠手上的杯子,由宫人替她脱去履和外衣,往里走:“我今天遇到一件怪事,想问问长姊。”
这话音刚落,不少宫人就在内官的示意中自觉退下,仅留下零星几个心腹。乐师清嘉不动如山地稳坐着,乐声不停。她和阿四曾是见过的,清嘉的琴技出尘,常年受东宫供奉,很得太子信任。
阿四还记得清嘉,路过她时不忘夸:“上次我们见面也是春天,你今天的琴声好像外头的鸟鸣,和上回听起来不尽相同。不过最近我没有空出门摘花,下次再给你带一枝。”
四年过去,清嘉一年老过一年,原先花白的头发,更是银丝遍布,但精气神很足,她微笑向阿四道谢:“多谢贵主记挂。”
阿四心里觉得清嘉该是个很温柔平和的人,不然怎么奏出这样贴合时节的轻妙乐声?但话说的太少了,这可能是伴君的基本道德。
太子接过阿四手里的小杯子,嗅出药味,“从哪儿拿的?近日宫中未曾听闻由谁生病了,是哪宫的小宫人吗?”
阿四就把今天在承欢殿听的私话说了,“乳母们商量着要给闵玄璧吃药呢,真奇怪。我看他身体好好的,怎么还要吃药,听说还是生下来没多久就开始吃药了。我有些好奇,就要了一些回来,想让人帮着看看到底是治什么病。”
原来是这个,太子哭笑不得地让人将杯子拿下去,抱起阿四放在腿间,笑道:“你怎么也学着三娘,连名带姓地叫人,在外头可得注意些。”
话是这么说,太子没有责怪妹妹的意思,轻轻带过,继续说:“闵小郎的病确实偏门些,太医令当年亲自给开了药方,将好处坏处都说清楚了。闵大将军的意思是让乳母用药,但乳母们谨慎,这些年一直不敢用,就等着这回闵大将军回来再做决定。”
阿四更好奇了:“是什么坏处?闵大将军允许了还能让乳母们小心这么多年?会要命?还是影响寿数?”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子上下打量阿四的小身板,估摸该怎么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让小孩明白她话中的深意,“闵小郎的病既不影响寿数,也要不了他的命,无非是日后子嗣上艰难一些,大概婚姻大事上不好说。太医令开出的方子未必能治,用了说不定更糟糕……”
阿四秒懂,“这又不是大事,男的又不会生孩子,鸣阿姊也不会嫌弃他在家里嫁不出去的……吧?”
话说出口,阿四反倒犹疑了,家里白养一口人,确实会比较麻烦。而且男人功能不行之后,说不定会性格扭曲,长远来看确实是件糟糕的事情。
太子说:“反正闵小郎年纪尚小,闵大将军又要回京了,到时候由母亲做决定也正当些。世上男人何其多,大将军又有阿鸣这个女儿,闵小郎的事儿往小了说不妨碍什么。你听过也就算了,不要和闵小郎当面说起。”
阿四听罢,也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专心听清嘉的琴声洗涤心灵。
午后在东宫吃过一顿,又借着阿姊在,说了许多翰林院养花学士的坏话。
阿四义愤填膺:“那个学士太坏了,我也不是心疼闵玄璧,就是他怎么能将分内之事委托出去?究其原因,我觉得翰林院养花的人手太少,还得再添一个,然后告诉他们谁做得差就得回家去吃自己!”
太子顺妹妹的意,让东宫的内官出门搜寻擅长养花的人,内官在阿四的炯炯目光下再三保证一定尽早完成任务。
于是乎,等难得的休沐日过去,翰林院多了一位待召,据说最擅养牡丹,而且生来一双养什么活什么的巧手。
阿四知道新的养花待召到了,特地赶过去围观,还从东宫要了许多奇珍名品交给养花待召养:“我答应了清嘉乐师要送她一枝春花,你可得上心些。”
这位花待召双手粗糙,并非是富裕家庭出身,身穿锦绣衣裳也显得局促,她感激地向阿四下拜,“詹事府的押衙已经和我说过了,妾多谢贵主赏识,感激不尽。”
妾臣不是见人就能自称的,这是一种自贬的称呼。一般只有直属的关系内,例如君主和官员,或者主人和仆从之间。东宫之外,哪怕是最微末的小官吏,也不会轻易向太子称妾臣,只有东宫的官吏才会如此。同理,太极宫上下,真正需要向阿四称妾的实际上只有丹阳阁里的宫人和内官,其中还不包括柳娘。
阿四连忙伸手扶住对方,等人站稳后,笑说:“倒也不必行大礼,是我有事情要嘱托你,算不得多大的恩情。待召初来乍到,养花学士可要多加关照她呀。”
旁边的养花学士已经习惯了阿四记不住他的姓名,他显然感受到了职业危机,面色前所未有地板正,“那是自然的。”
阿四心中暗笑,吩咐熟识的翰林学士都要照顾着待召,特地选了一个宫人跟在待召身边,帮她熟悉环境。
养花待召分辨清楚阿四送来的种子后,半点不耽误地投身种植大业,她身上迸发的热情稍微感染到了其他的学士,忙忙碌碌数日,和翰林院沾边的花草全部焕发了别样的活力。
正式入学后,谢大学士管得严,阿四的学业不轻松,见不得有人——尤其是养花学士太清闲。她时不时地来翰林院视察一二,向养花学士阴阳怪气:“果然呐,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干这个,旁的人再如何也抹不平天赋的差距。”
养花学士家里也是世代官宦,不缺他一份吃穿用度,因此他才能日日在翰林院摸鱼,没有半点上进心。养花纯粹是个人爱好,能将兴趣发展成工作的,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就连裴道之前也眼热。
他听了阿四刺耳的话,又不能和阿四计较,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应和:“四娘说的是。”然后摆弄起桌前的兰草。
堪称是一步登天的养花待召就没有学士的烦恼,她满脸热切地给阿四介绍了自己成果,表示一定会让阿四拿着最绚烂的花朵去送人。
两相对比,阿四立刻就共情了祖祖辈辈的皇帝们,那些家里有背景的人确实不如寒门、庶民出身的人才好用啊。
第85章
闵明月每次回来, 皇帝总要在清晖阁摆宴庆祝,大多数的文武百官在这时候往往会成为背景,连阿四也不例外。她坐在下首, 看阿娘和闵大将军推杯换盏, 没说几句话,但两人都是欣然的。
似乎只要同处一室, 她们之间的默契和信任就足以弥补一切, 说不出的氛围潺潺包围着君王和她心爱的将军。
在两个同姓的人之间提到爱, 放在从前, 阿四会觉得违和,但现在她已经能自然地说出这个字眼了。大概是因为她从很多的人身上感受到了爱, 一种不设条件的、天然的、因她的存在而产生的爱。
说一句自大一点话, 天地如果有感情, 此刻也是爱她的。所以,她的生活顺意,处处都是美好的光景。
阿四快乐地咀嚼酱牛肉, 和姬宴平分享:“阿姊,这道菜好吃!”
酱料是咸甜的味道,吃完舌尖回甘。阿四口味偏甜, 对这道菜很是青睐。
姬宴平神思不属地应声,随手夹了一箸塞进嘴, 点评:“太甜了。”姬宴平偏爱咸口,吃着觉得腻,拿过酒杯饮尽,将口中难言的滋味冲淡。
阿四揪住姬宴平的袖子, 像是捉住了小把柄:“放在以前,不爱吃的东西你看一眼就嫌弃, 今日居然吃了。阿姊在想什么?连吃饭都不专心了。快和我说说,我想办法帮你呀。”
说着要帮忙,脸上的神情全然不是一回事。
姬宴平早就听闻阿四近期四处消磨人的事儿,可真落到自己头上,难免产生善恶到头终有报的实感来,或者这就是当年满宫城逮猫撵狗的报应吧。姬宴平顺着阿四力气放下酒杯,叹息道:“我是在想念阿鸣啊,我们在这儿馔玉炊金,也不晓得阿鸣过得如何?”
骗鬼呢!
阿四才不信姬宴平说的话,闵玄鸣和姬宴平半月就有一次通信,上回阿四去找姬宴平玩的时候瞥见信纸,白纸黑字写着姬宴平嘲笑闵玄鸣在外吃沙子。闵玄鸣也不甘示弱,回嘴姬宴平想吃沙子而不得。
就这样的损友情,吃顿饭能想念对方就怪了,姬宴平一天不得心疼百八十回。
姬宴平从妹妹直白的表情中读出了不信任,笑道:“好吧好吧,我是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在我想清楚之前,很难和阿四说清楚。”
勉强算是诚实作答吧。
阿四理解地点头,毕竟人活着就是很难想明白一些事情的啦。
闵大将军深受圣上信赖,这么多年百官都已经习惯了。稍微知事一些的人都知道,圣上和闵明月是表姊妹,多年情谊又有血缘之亲,都不会凑上去讨嫌。此外,今日闵玄璧格外受人瞩目。
和没事就往外头跑的阿四不同,闵玄璧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多数官员时至今日才晓得:噢,宫里还养了闵大将军的一个男儿。
那可是闵大将军闵明月的男儿啊,在皇帝膝下养的,眼瞧着比那几个外嫁的公子都要金贵。至少,皇帝绝不会将闵大将军家的小郎送去和亲她国。
时下军中对血脉传承还是相当看重的,要是这小郎多几分勇武,说不准还能继承其母闵明月两分威望。不过,这闵家小郎看着,大概率是废了。不说虎母无犬子,这闵玄璧简直养成了兔子,其中的意味是相当微妙的。
老虎住山林,健马需草场,但兔子就简单了。不少人都盘算着自家的一亩三分田,能不能容得下这只美味的兔子。
阿四尚且不能用肉眼勘破人心,只能察觉闵玄璧坐在闵明月身后时表现出来的窘迫不安。
卫国公府的长子闵玄鸣留在边关,次男闵玄璧终于有机会坐在他素未谋面的母亲身边,这本该是母子团圆的喜事。但闵明月并未表露多少亲近的意思,闵玄璧也未敢过于热切地凑近陌生又熟悉的母亲。
陌生在于两人极少的会面,熟悉是闵玄璧从生命到衣食住行都来源于闵明月。
仅仅一个照面,闵玄璧瞬间明悟,他的阿娘和阿四的阿娘是不同的。闵玄璧柔软且脆弱的心灵不能分辨这种区别源自何处,只能悄悄安慰自己,或许只是相处的太少。
他小心翼翼地选出一道桌案上自己最喜欢的菜肴,让宫人转交给坐在前列的母亲,得到闵明月回首间的笑容。
闵玄璧安下心来,幸福地埋头享用今日的餐饭——一桌菜肴中,只有少部分是他能够食用的。
在闵玄璧无法看见的地方,姬赤华向闵大将军举杯祝贺,这正是闵明月转头的原因。
姬宴平将几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向阿四抱怨:“二姊总能顾及所有人,真是想不明白,有些人完全没必要在乎啊。”
姬赤华随手就能摆弄明白的关系,对姬宴平来说是毕生的难题。姬宴平是标准的爱欲其生恨欲其死的双标性格,生来就没有同情心。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姬宴平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人的脑子里在想什么。闵玄璧和他母亲关系好不好,与她何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疏远任何人都是个人的决定,要是有人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调和姬宴平和姬难的关系,也一定会被她叉出去。
阿四跟着附和:“是啦,好像有些人就是吃这一套。二姊能弄清楚这些也不容易吧,至少我是不成的。”
闵玄璧处境或许尴尬了些,但他锦衣玉食的,比起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不知道要好到哪儿去,很该知足才对。偶尔受点委屈,实在不值得称道。
姊妹俩又聊了两句,揭过楚王为人交际上的话。
她们做不来楚王那样友遍天下的架势,也得承认这是刷声望的好办法,至少一个礼贤下士、待人亲和的高帽是少不了的。而今那些世家大族的,就爱论说这个。
姬宴平突然轻而又轻地在阿四耳边说了一句:“有一点我得事先告诉你,闵玄璧很可能会嫁给我们几个的其中之一。”
“诶?”阿四差点喷出刚入口的蜜水,她是年龄和闵玄璧最接近的那一个,这可要不得。
她连忙追问,“这是为什么?”
姬宴平奇怪地瞅妹妹,“‘玄璧’这个名儿就说了,《穆天子传》有言:天子宾於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他都叫玄璧了,难道还能嫁到别家去?”
阿四被问住了,她从没细想过这个。
冷静下来一想,闵玄璧虽然和她年龄相仿,会被许配给她的概率却不大。都是价值连城的美玉了,怎么样也得配一个太子吧。再过十年才能见分晓的事,她完全没必要太心急。
阿四往闵玄璧处瞧一眼,和姬宴平咬耳朵:“前不久太子阿姊才和我说过,闵玄璧的身体不好……病弱的人,难道不是养在自己家更好吗?”
姬宴平点点阿四的鼻尖,笑道:“你连这个都去问了?他身体好不好又无碍大局,重要的是他身后的闵大将军,再注意些别让他挡了阿鸣的路。楚王府后院人多的能打马球了,你看二姊操心了吗?”
说到底,都是些边角料的琐事,只要正事不出差错,男人上头不必花太多心思。
“这倒也是。”阿四认真听了,发觉脑海里的楚王府的小郎们已经面目模糊,全然记不住了,只剩下一个貌美腰细的印象。大约是这些人,于她而言全无用处,脑子自觉剔除了。
阿四又想起自己给楚王夸大过头的“好细腰”,不由左顾右盼,问:“那……最近外头二姊的风评怎么样?还是说她好细腰吗?”
姬宴平笑得意味深长:“还好吧,风评还不是吃饱了撑的那些老人传出来的,只要二姊不磋磨手下人,让手下人吃饱饭,谁会计较别人家里的侍者腰细不细?挑剔男人罢了,你是不知道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在外头玩的多花。一个人全无瑕疵,她不就是圣人了吗?天底下也只有一个圣人,二姊这点爱好传出去,受人追捧着呢。”
关于宫外私底下的一些享乐之处,阿四偶尔能从旁人口中听闻一二风声,但具体的是绝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地和年幼公主说明的。她只大概知晓,自从晋王削去平康坊、教坊两处的贱籍,将住处定在平康坊后,鼎都的靡靡风气为之一偃。
晋王多年以来一直严查良家女子略买一事,这头管得严了,那头的腌臜心思就打到男少年身上,据说一些地方,貌美男童价比黄金。
杂乱的风声一直在耳边窜,但阿四都没真正地抓住过,这回好不容易听姬宴平说起,阿四心里被猫爪挠了似的好奇,“是什么奇怪的地方?我都没听说过……阿姊快与我说说。”
姬宴平挑眉不许:“你才多大,你要是知道了才要出事,再过三五年吧。”
阿四听出姬宴平话语中的意思,觉出不对来,她问:“既然晋王阿姨一向严惩不贷,这少男上的事都能传到阿姊耳中,竟是这般肆无忌惮吗?”
可世上又有多少绝对?上面的人说不许,下面的人就真的不做了吗?
姬宴平“噗”地笑出声来,引得不少人往这边看,皇帝垂询:“三娘和阿四说了什么?笑得这般高兴?”
“四妹说她宴饮过甚,吃得肚圆如小雉,哄儿带她出门消消食。”姬宴平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皇帝从两个小女儿脸上扫过,不知是信了没信,抬手放人:“好了,那你就带阿四早些回去吧。”
“谢母亲。”姬宴平笑着俯身行礼,而后一把抱起阿四高兴地往外走。
阿四脸上明明白白的震惊瞒不了人,姬宴平背着人挨了妹妹一手掐,强忍着走到殿外,才低声呼痛:“好阿四,快松开手啦。”
妹妹的力气一直是宫中的谜团之一。
姬宴平揉着自己的腰, 此刻要是解开衣服来看,肯定是青紫色。
阿四见阿姊龇牙咧嘴地揉腰,搓搓手指, 有些愧疚:“阿姊没事儿吧?”
短暂的人生中, 阿四其实并不能清晰地认知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她这辈子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陶瓷花盆,拿着走了两步就有宫人接手。从前也听孟妈妈半真半假地感慨过阿四的力气, 林师傅和尤熙熙也提到过几嘴, 但她们都不觉得是坏事, 阿四也从未探究过自己这副小身板的潜力。
有日夜围绕太极宫巡逻的禁军负责保卫宫城和皇城的安全, 论起来,大概率这辈子碰不上阿四要举起兵器保护自己的时机。
姬宴平在妹妹面前相当要脸面, 将手从腰间收回, 笑道:“你的力气才多大, 这能有什么事?我们现在出门去玩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