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都督是个很有油水的位置,但广州乃至整个岭南刨去一小撮商贾, 大多数百姓生活贫苦,陆路不便,仍旧是流放罪人的蛮夷之地。留在皇帝跟前的前程, 和远在天涯海角边上的前程是完全不同的,姬无拂实在想不通, 宋净怎么就一屁股挪到这儿来了。
对于秦王的困惑,宋净笑着叉手见礼:“大王在广州住得热闹,圣上都下令让吏部在今年年中另行铨选,如此一来吏部便额外忙碌, 眼见来年的科举又要开始筹备,圣上便把科举的差事挪交给礼部。陈相调任礼部尚书, 圣上又点了周悦为礼部侍郎,那日正好是押送犯官广州司马的队伍入京,圣上查验后就升我做广州都督了。”
周悦是尚书左丞周明芹的独子,周家母子对皇帝忠心耿耿,数十年的心腹,另一边又是太子生母陈姰。两人进了礼部,宋净会放外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姬无拂大概知晓新都内又有些变动,此刻人多眼杂,便贺喜两句:“论起来,这也是高升了。”
上回姬无拂进城,走的是胡商聚集、临近都督府那一边的城门,这次宋净进城,过的是临近平民百姓聚居的城门,所见颇为萧条。宋净不由关切起来,下车问及白衣平民:“最近是发生什么了?这儿怎么空落落的,还落得一地灰烬。”
这事姬无拂知道内情。比起都城的繁华,广州的富裕相当薄弱,城中以竹木茅草搭建屋舍的百姓屡见不鲜,密密排布在一处的木屋草屋时常毁于火灾。这一个月里,姬无拂就已经听闻三回,次次让禁军跟着救火,奈何茅草搭的屋子沾上火星子几乎没得救,人能逃脱已是万幸。
路边费力重新搭建竹屋的庶民说:“火是年年要来一遭的,有时候是哪家人做饭生火、烛火没看住,埋汰些的也有天火。一烧就是一整片,不把左邻右舍上百户烧尽了,这火是听不了的。我们就只能再修、再烧,就这样过吧。”
宋净听得直叹气,拿出袖中十数枚铜钱递过,上车与秦王道:“我来这里,头一件事就是要先上书减免受灾百姓的赋税,再就是教导当地百姓学会烧造砖瓦,总是住竹屋怎么能行呢。”
多靠谱的人啊,姬无拂等的就是宋净。
她近乎饱含感情地握住宋净的手,在对方受宠若惊的目光中,缓缓道:“宋都督来此,可是解了我的大难题了,这些日子里我住在都督府,路氏身死、司马送京处置,大小事宜都要我点头。紧着头皮,睁眼就是案牍劳形,只有老天知道我多用心。如今等到你来,我可算是熬出头了。”
宋净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宽慰道:“秦王劳累了。圣上已经与我提前嘱咐过,凡是秦王所为,不必苛责。前事种种,都是广州官吏咎由自取,海船事宜圣上亦是首肯,请秦王放宽心。”
即使早知皇帝一定会答应她的请求,亲耳听到宋净的话,还是让姬无拂很高兴,一路与宋净分享许多沿途的见闻。
马车直接进入都督府,里面来往的人俱是秦王随从、护卫,竟是一个原先的胥吏、仆从也无。都督府内胥吏早已被姬无拂清理一空,而宋净带来人手并不足以支撑起整个都督府运转。
对此,姬无拂解释:“都是些跟从路氏盘剥胡商、百姓的小人,我令人上他们家门,比着数罚了钱银,再不录用了。”
原先姬无拂也是不打算为难小吏的,在她看来,主官犯错多半在于他们心中生了不好的心思,听令的胥吏虽然也有不好的地方,也只是从犯。但是,一件事很快让姬无拂更改了认知,胥吏竟开始帮当地豪强给姬无拂送礼了!
这礼物非常新奇,有腹中藏黄金的大海鱼、掏空籽填金饼的金瓜(南瓜)、金发碧眼的胡人……只有姬无拂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行贿方式。
某日,姬无拂批了半天的卷宗,刚走出书房醒醒神,迎面就走来一个穿着裸露、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年轻男人。姬无拂那点瞌睡劲儿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吓得险些没原地蹦起来,抄起手边绳床打劈过去。还是校尉及时出现,伸手接了绳床,没让好端端的美人被打砸出个好歹来。
校尉是知道这事的,在她看来,秦王已经收了海鱼、金瓜,那这美人应当也不会拒绝才对,以美人简单的穿着也藏不住凶器,便让人进门了。实际上,姬无拂一直以为前面的海鱼和金瓜只是百姓和商户出于对她的感激和认可才送来的普通特产。
问清前后因果,姬无拂让商贾冼暄把这货转手卖了,严肃认真地向校尉说:“我已经受百姓赋税供养,又怎么能再收受贿赂?至于美人之流,且不说我暂无此心,这外头的美人指不定身上有什么脏物,尤其是时下好男风者众,说不准染些奇怪疾病回来,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校尉万万没想到秦王给她讲解了半天的养身知识,表情仿若牙疼:“我的大王诶,会送这些东西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百姓,必是当地豪强。他们只是畏惧大王的手段,从前又是贿赂官吏惯了的,照旧再送一份来。说不定还考虑了大王的不凡出身,加厚了金饼。”
“什么?还有这种事,怪不得外任的官吏多有贪墨的行径,肯定也有胥吏与豪强蓄意勾引的缘由在。官吏是三五年就要调任的,胥吏却是长长久久地在此地,一肚子的鸡鸣狗盗。”姬无拂要求校尉立刻去把都督府剩下的胥吏全部清查一遍,但凡是与当地豪强有所牵扯的,三代都不许再做胥吏,牵扯深远的也得尝尝流放的滋味。
在吏部有名有姓的官吏不好轻易定罪处罚,一群狗仗人势的胥吏,总该是手到擒来了吧。
宋净是过来人,对秦王的愤怒感同身受,立刻划清自己与路氏等蝇营狗苟之辈的界限。姬无拂听完她掏心掏肺的一番话,笑道:“如今大周为官的还是男人多,当年更是如此,宋都督走到现在定是十倍的辛苦,我也知道都督绝不会行不法之事,只是平白多嘱咐两句罢了。”
真正能感受到资源倾斜好处的,也仅仅是姬宴平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开始,再往前的人只有付出更多心力、谨慎万分,才能在男人制定的浑浊规矩里艰难行走。
姬无拂并非相信所有女人都是道德高尚之辈,但她绝对信任拼杀出头的女人的实力——即便贪污,也一定做的让姬无拂看不出异样,会有分寸吧。
唉,这也没办法,就算真的贪了,对她来说女的贪婪也比男的贪好。至少这说明女人在这世间有贪婪的资格,对她——同为女人的人也是一桩好处。
姬无拂摸着自己长在左边的心脏,人哪有不偏心的呢?
都督府的一应事务姬无拂也是越俎代庖暂时处置,现在广州都督到任,由宋净接管,姬无拂自然是浑身轻松地出门找船。
出海寻找作物,是必定要和沿岸的其她国家接触,姬无拂敢打包票全世界都没有比大周更强盛的国家,但是送出去只是承载数千人的船只,领头人不一定要懂得航海知识,最重要的是知道如何与夷人交流,甚至应该略通军事。
工匠兴奋地向秦王介绍大海船上的设施,诸如水密隔舱、车船、平衡舵之类:“……载客千人不是问题!”而秦王皱着眉端详良久,半天没说出个肯定的话,工匠惴惴不安:“大王是何处不满意?”
绣虎出手整理秦王衣袖,低声提醒:“大王,这船如何?”
姬无拂恍然回神:“挺好,就用这样的吧。最近多带着船员下海,先适应着,我瞧瞧能不能从哪里调动借点水军来帮着练练。”
天下兵马只能由皇帝的兵符调动,姬无拂不可能将秦王府里几百号护卫都填进海船里,这事只能再找皇帝商量。为了加大筹码,姬无拂在冼暄的辅助下,画了一张半成品世界舆图,夹在信中送往新都。这封信不再单走陆上,而是从广州沿着海岸线往东南方向,入杭州走水路抵达山阳,往后再是驿站快马递送。
这次沿着来路再返回的,除了皇帝许可的旨意,还有今年的武举状元曾海明,以及作为母亲再一次催促女儿回家,不要错过年节。附带一书玉照亲笔,端王与王妃先后病逝,不日发丧。
第242章
端王与端王妃是宗室硕果仅存的长辈, 姬无拂理当赶回新都送丧。但是现在正是夏秋转换的时节,尸身无法留存太久,姬无拂与端王又是三族开外的亲戚, 玉照也不会专门为等她而将老人的棺椁停不发丧。这样一想, 既然注定见不到面,似乎也没必要一定赶回去。
姬无拂收起书信, 半步不耽搁地找武状元曾海明。曾姓在都城不常见, 姬无拂耳熟的只有一家, 齐王驸马曾氏以及姬宴平宋王府的曾孺人, 据说也是历来女主外的老门户。
武举头名授武官校尉,姬无拂称呼对方为曾校尉, 初见面时尚且未注意曾海明面容身量, 现在仔细端详, 见对方身量六尺余(一米八多)、气度不凡,便更确信曾家对女儿的教养。
曾海明叉手与秦王寒暄罢,细细说起自己对于之后海路一途的打算, 来路上手不离书,对海事与天象颇为熟悉,头头是道。
姬无拂听完并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行船是船长与船员的事情,曾海明稍微懂得一些, 不去轻易干涉行船,就足够了。
两人一起欣赏修缮一新的海船,姬无拂又为她介绍副官冼暄:“宋王举荐、圣上钦点曾校尉来此,想必一路上已经有人为你说明事宜了, 说来这仅是我一时兴起,但毕竟事关数船人性命, 如有不合宜之处,务必留心。此外,我有些需要的什物需要你们留意,也不强求一次便带回,首次出海第一要紧便是小心。至于旁的,我也是纸上谈兵,一切就都交给曾校尉了。”
“暄见过曾校尉。”冼暄为人八面玲珑,懂得大食语言,凭她的出身在岭南又有些声望,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了。这样的人才,曾海明无可挑剔,与冼暄彼此见礼,互通姓名家世。
姬无拂各拉一只手,笑道:“出海一事,以海明为主,冼暄为辅,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跟随曾海明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内官,中年内官被任命为市舶使,奉命总管海路邦交外贸。广州都督及其下属不再直接拥有盘剥海船的权力,宋净则专心治理广州这片蛮荒之地。有姬无拂在侧,张扬的豪强也不再作祟,但也没完全放弃拉清官下水的想法,只等秦王离开,再行分辨。
虽然心头积攒了些不乐意,但姬无拂在岭南确实已经无事可做,她既不可能常驻于此等候不知多少来回才能有消息的海船,也不能夹在官民之间做那道明晰的边界,永远盯着豪强和官吏的动作。
冬日的路途不好走,姬无拂得在秋天踏上回家的路。
载初十六年的黄历合适安葬的日子不多,新任端王玉照来来回回地翻找,定在了十一月十四。姬无拂满身风尘赶回新都那日是十月十四。姬无拂为表心意,回到王府换过衣裳稍作修整,先拜见皇帝,第二日清晨也就是十月十五,姬无拂赶上了端王府的朔望奠,与玉照、长寿一并祭奠先端王与先端王妃。
玉照一年里失去了所有亲长,祖辈、母辈、兄长,一朝回首,端王府竟也只剩母子二人了。守孝在家,玉照消瘦许多,伸手探茶时,姬无拂都能瞥见她手腕突出的腕骨。
姬无拂与玉照相顾无言,从前都是玉照爱逗人说话,如今心思沉痛,提不起玩笑的力气。而姬无拂也知道,劝人节哀是无用的,至亲离世的痛苦只能自己走出来。此刻说些突兀的玩笑话,未免有些太不庄重。
于是,姬无拂看向侍立一旁的长寿,说些惯常的话:“长寿眼见着就长高了,算算年纪也十一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之前还是在弘文馆读书么?跟着哪位学士?”
小孩子观念里的时日比大人要更漫长,从前长寿会缠着姬无拂玩闹,现在也有半个大人模样了,叉手回话:“年初改在崇文馆读书了,跟着陈相。”
崇文馆归属东宫,而这陈相就是陈姰。世易时移,姬赤华是东宫太子,陈姰自然能当东宫小半个家。名义上的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陈姰插手东宫事太多,反倒不是好事。
姬无拂道:“来路上听说陈相现今是在礼部做尚书,忙的是科考,而今又添了崇文馆讲学,确实辛苦。”
半大不小的孩子端不住太长的时辰,长寿站久了开始左右换脚,晃动间受玉照轻瞪警告:“我与秦王有话要说,你待不住就先回去写字,等会儿我让长史去查你。”
两人目送长寿不情不愿地跨出门,玉照不紧不慢地说:“母子之间的情分是无法断绝的,与其避人,不如坦然示人。”
这话坦荡,换做是之前,姬无拂或许就信了,在外走一遭多少明白些俗世的规矩,不像之前那般好糊弄。
姬无拂放下茶碗,听杯盏之间的脆响,笑道:“我在外偶然学来几句话,‘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这是府衙的胥吏说起的,教的是为人处世的道理,劝说主官顺应当地豪强的心意,做些彼此合宜的买卖。其中的中间人,往往是府衙的胥吏,就像一家之主身边的长随、亲眷,帮着外人说话做事,只为利禄。初时主官总是不从的,奈何豪强的手段不少,更有些杀人买凶的能耐,故而大半的官员是做不成清官的。”
姬赤华是孝心,陈姰对皇帝也有无可辩驳的忠心,可她们之间夹杂的不只是彼此的关系,往大了说有千万百姓,往小处说,陈姰姓陈,而姬赤华姓姬,姬赤华让渡一分,陈姰身后就有无数人扒着想要趁机分润。朝中再起一股如旧日外戚的势力,是宗室都不愿意看见的。而且,从根本上说,姬赤华如今尚算是随父姓,来日皇帝驾崩,陈姰是不是要封太后?
即便姬赤华与陈姰无此心,也不能保证其他人的心思。
玉照瘦了许多,昂首时下颌分明:“秦王确实是不一样了,圣上与诸王应当是极其欣慰的,若是大母大父能见秦王如今模样,也当安心了。正如秦王所言,一碗澄澈清水,落在污泥中,要么玉碎,要么同流合污。不过,秦王在外多时,京中有些新鲜事还不曾外传。诸王之中未有吴王与太子母族异姓,崔家与陈家亦是以为荣耀,可怜天不假年,崔家满门毁于鼎城大火。此案经由太子彻查,叛臣枭首,陈家有族人牵涉其中,株连杀之。陈礼部忧郁而终,其余子孙戴孝归家,朝堂之上陈家子孙十不存一。”
“玉照阿姊所言……我确是前所未闻。”姬无拂凝神细思,最近几个月她一心海事,自从与吴王分别,再无心京中大小事,收到书信只是草草读过就抛开,脑海里对陈家的祸事没有半点印象。
但是,这不妨碍她发挥:“陈相半生忠耿,陈家族人有错,也不该牵累她,依我愚见,不如更易陈相姓氏,赐下国姓以旌其忠。如此一来,也符合《大周礼》中母子相继的礼数。圣上许我三日修整,我预备三日之后便将此事上表,玉照阿姊以为如何?”
三日是姬无拂留给玉照的时间,玉照与姬赤华关系莫逆,姬赤华与陈姰思量之后再把结果告知她。虽然姬无拂不一定会听从,理由充分的话也至少可以做个参考嘛。
姬无拂思绪跳脱是惯常的事了,玉照不甚惊讶,顺势问道:“吴王之母该当如何?”
姬无拂理所当然道:“同为皇子,其母自是一视同仁,无需两样做派。”
宗室的人数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从怀山州么些人的发展就能看出,以一个女人为源头,血脉代代相传最多发展成几十人的家族,如有意外,也极有可能断了传承。反正姬姓宗室是从男人手里半道扭转过来,本就不是同母,也就不必在乎血缘,只管把亲缘维系好,偶尔从外过继一两个女儿来,才是延续姬姓千年的正道。
既然姬若木和姬赤华已经是实打实的姬家人了,何不连她们的母亲一起接纳,分离母子是大忌,母子同心同德同姓才能兴盛家业。
姬无拂告辞前,心情颇好地敲开长寿的屋门,为大姪儿送上沿途带回的礼物,侍从搬来三只大木箱打开,里面全是些新都不常见的什物。长寿偷眼确认长史不在,高高兴兴地翻看,悄悄抱怨:“我在家里,学业反倒比在学馆还重,又不能与好友出去玩儿,可憋闷了。”
屋内书籍宣纸遍布,一张张纸上写得满满的都是长寿的手笔,旁边有批语,多为批评,殊为严格。这些在姬无拂看来已经是极好的了,何必要求十一岁的孩子那么多,长寿又不用科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