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些老派的御史闻风奏事,狠狠痛批了一顿温太主,为的不是温太主与新驸马的年龄差距,而是这位新驸马出身实在是低微,是小世族部曲家的男儿,实打实的贱籍男人。
所谓“人各有偶,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宜配合②”,平民百姓尚且不许与贱籍通婚,违者杖一百,宗室中有名有姓的老人温太主做出这等事来,无疑成为御史的眼中钉。
这事确实是温太主理亏,皇帝无意包庇,借由温太主年事已高说事,并不赐驸马都尉给这个贱籍出身的男人,只当是老人家的一场作乐。总归七十高龄的温太主,即便娶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也不会再生下孩子,公主府的资产与他扯不上太多关系,这事也就无可计较了。
姬宴平瞧出公主府长史的紧张,笑着安抚她的情绪道:“这也是好事,我们姊妹也是诚心诚意来祝贺温太主的,食色性也,于美色上,不苛求少年也不该指摘老人,传说孔夫子之母也是与一八十老翁野合而来,太主距离八十还有八年呢。不足为怪、不足为怪啊。”
公主府长史勉强一笑:“也是这个道理。”
姬无拂虽然对儒家学问有些好感,但这份好感并不涵盖具体的某个人,即使是圣人也一样指摘:“这故事一听就不可信,老翁亲子就没有聪慧的,既然是野合,除了孔子他亲娘,谁知道他爹是谁。无非是这个老翁身价不凡,能添点公孙子息的名头吧。”
这些话秦王能说,公主府长史不敢应和。孔圣人是儒生信仰,朝堂上儒生无数,秦王的话若是流传出去,得遭人背地唾骂。秦王是生来的好命格,可以不管儒生言语也有荣华富贵和似锦前程,但公主府长史只恨不得把路过的每个人的嘴都缝上,免得消息走漏,被人知道她也在场。
公主府长史呐呐:“太主身份尊贵,某不敢妄言。”
姬宴平不叫妹妹的话落到空处,笑道:“史书是人写的,不免增添许多奇闻。后人说来,也是付之一笑。太主这些年里很有些进益,也是公主府属官费心,虽然贪花好色不是好事,总比对旧人念念不忘来得好。”
第245章
温太主何尝不知道自己老了, 鹤发鸡皮、青春不在。正是因为她已经老了,所以她愿意任由依附自己的小世族搜罗来的杨小郎糊弄。馔玉炊金大半辈子,若说有什么遗憾, 就是当年驸马死的太早。
如今, 年老就是她的依仗,并不在乎外面的流言蜚语, 听到宋王与秦王到来, 也并不惊讶, 起身相迎见礼。
宗王之间身份尊卑以与在位皇帝之间的亲缘区别, 皇帝之子最贵,姊妹次之, 温太主要再退一步, 因而由温太主先行见礼。齐王晋王有皇帝特许, 因此不在此列。
姬宴平伸手虚扶:“太主不必多礼,今日是太主的喜宴,我们姊妹不为其它, 只为喝杯府上的美酒。”
“既是贵客,哪有不见礼迎客的道理。”温太主身着广袖长裙的公主礼服,配饰沉重, 行动迟缓,身侧的宫人小心搀扶着回到原位。另有宫人接引两位亲王入上座, 添茶果。
姬无拂的目光不住往锦衣华服的人群中瞟,很想看一看传说中貌美的杨氏,据说杨驸马是极美的,闵大将军身边早死的杨氏也貌比潘安, 美男是稀有的,短暂的寿命更为他们添上一笔光环。
这个传说中和杨驸马容貌相似的杨小郎, 应该是极美的吧。
或许是姬无拂的动作幅度太大,连老眼昏花的温太主都注意到了,她笑道:“罢了,本也没什么好藏的。把人叫出来给诸位来客见礼吧。”后一句是对侍从说的。
“喏。”侍从应和一声,低头退出屋。
不久,侍从带领一位年轻小郎上来,姬无拂定睛一看,大失所望。
皮肤白皙、唇红齿白,不能说不好看,只能说是个看得过去的美男罢了。如果非说有点什么别的,就是行走间有点弱柳扶风的感觉。若叫姬无拂来评判,不如当年玉照喜欢过的谢家小郎。
温太主便问:“你们觉得如何?”
姬宴平视线淡淡划过杨小郎面庞,评价道:“不过尔尔。”
杨小郎听着头越发低落下去,仅有的那点气质也荡然无存。他慢慢俯下身跪坐在温太主脚边,满怀依恋地靠在温太主膝头,全然一介玩物而已。
姬无拂脸上藏不住的失望:“竟只是这般……温太主看上他什么呢?”
温太主哂笑:“我这个年纪还能看上什么,性子、姿容尚算过得去,不至于让我寂寞便足矣。”
虽说是昏礼,杨小郎也只是出来走个过场,没多久侍从就在温太主的示意下把他带下去休息。宽敞的厅堂内客人坐得满满当当,乐人手下弹出轻快的曲子,美食佳肴逐渐堆满长案,美酒浇灌下客人或多或少地发出些高高低低的声响和议论。
唯有姬无拂与姬宴平所在,方圆三丈以内,鸦雀无声,宾客埋头苦吃,愣是没发出一句话来。便是皇帝主持的宴饮,也不该如此肃穆,更何况这是喜宴,又不是丧事。
姬无拂奇怪地环顾四周,扭头问:“我才回来应该不是我的缘故,肯定是阿姊又瞒着我做了什么好事情。”
姬宴平放下象箸,捧着汤碗饮下一口热汤:“咱们俩来得突然,公主府长史大抵是还没来得及好好排布席位,这位置没排好,难道还能怪我么,只能是当他们倒楣了。”
姬无拂不吐不快:“阿姊,你这就承认啦?”
顾及还在温太主宅中,姬无拂没追问具体事项,想来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的事,一句两句话也说不清楚,等到之后找个地方慢慢说比较好。
这一场宴会办的长,从午后持续到临近宵禁的时间,温太主才慢吞吞地宣布“昏礼”结束,放客人归家。姬无拂是无所谓,她们周围的宾客倒是遭了大罪,一个个头也不抬端坐一下午,愣是没上前答话哪怕一句。
这和她们从前在外时大受外人欢迎的架势相差甚远,前后差距太大,完全不符合姬无拂对他们的认知。导致姬无拂甚至感到迷惑,怎么回事啊,这些人难道不是都在朝为官吗,居然半点不搭理皇帝的小孩。
上马车前,姬无拂伸了个懒腰:“太奇怪了,我还以为今天阿姊带我来是因为会有热闹,结果就这样平淡过去了。”
姬宴平先上车,转身伸手来牵妹妹,说:“等了大半日了,晋王那头没有一点动静,看来这热闹是看不成了。”
“晋王?这事还和晋王有关系……我想想,总不能是温太主临老了还想挽回晋王吧,她又不缺人奉养终老,图什么呢?期望老母亲和中年女儿抱头痛哭、尽释前嫌?”姬无拂略过脚踏,借姬宴平手力跳上车。
姬宴平道:“人老了和孩子是一样的,总以为天下的事都能围着自己转,也该围着自己转。”
姬无拂笑起来:“怪不得温太主今晚兴致不高,杨小郎也只是走个过场,原来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从来功过不相抵,孩子伤了心是最难弥补的。这事上,温太主是老人,晋王是孩子,针锋相对是没有结果的。”温太主和晋王的母子缘分太浅,在姬无拂看来,早就没救了。
回王宅沐浴更衣之前,姬无拂不忘让人打听清楚今日那些小世族面对姬宴平时脸色难看的原因。等她一身浴衣从浴池里爬出来,雪姑已经把答案放在桌案上。宫人拿来棉布擦拭姬无拂长发,等到半干不湿了,再用熏笼烘烤。
姬无拂斜靠在榻上引枕,翻阅起雪姑送来的纸张。
朝堂上出身世家大族的官吏多如牛毛,秦王府内属官众多,少不得也占几个,这一纸就是长史手底下某个官吏交上来的,落款处是林缘。
林家是关中世家,在某一地颇有声望,子孙家业兴盛,良田累积不在少数。年中,宋王受命前往关中,随行的队伍中就有林缘的亲友。据那位林氏所说,宋王在京中见人总是和颜悦色、少有发怒,而到了关中某州县,像是换了一个人。
宋王为一点小事斥责下属,还往团练兵借了人手,锁拿当地衙门官吏,彻查当地土地授田,凡是有在籍的封爵官员及其亲眷、豪强名下土地超过律法规定的,无不枷锁手脚,严加看管。
有借机生事、抵死不从者,宋王当着百姓的面,亲手砍断了闹事者的手足,鲜血从断手处一直流淌到林氏的脚尖,惨痛的情状,吓昏了三个官吏。当月某县的土地册子清清楚楚地摆上皇帝案头,其中恶意兼并百姓土地的豪强与官眷,凡是能找到人的,全部被宋王先斩后奏死在关中,无一人逃脱。
这一年里,宋王走遍了关中各州,先后抽检了八个县,查验授田成效。后面的县衙表现就比最开始的要清白,不管是县令本就清廉还是后来弥补得好,可喜可贺的是关中明年的授田会比今年做的更好——死去的豪强与受羁押的官吏名下的田地会被全盘清查。
仔细查看林缘言辞,林家应该也有族人被清算了,人财两失。土地和隐户是世家大族壮大的根本,没人能舍得放手,皇帝也不行。
文中附上某县的授田数目,分到女丁男丁头上的田地是律法规定的五成左右。大周之前女丁也分有田地,而在立国之初,太祖取消了女丁的田地和赋税,这令女丁身上的压力减轻的同时,也让她们成为更名贵的“家产”,男取女归成了稳赚不赔的买卖。皇帝当政,允许女人开垦的田地归属她们个人,免除新田的十年赋税,并且此后成年的女丁都能得到部分永业田。
姬无拂当时在这件事上参合过一手,对此印象深刻。后来,她才知道如今大周很多地方在册的田地不足以完成授田,男丁部分本就是不足够的,各地授田大都维持在七成左右,再加上女丁,这个数字会缩得更小。当然,只要田地能够发在百姓手中,个人授田变少并不会影响百姓的生活。
姬无拂摸了摸自己发凉的后脑勺:“熏笼里的炭火再大些,我感觉脚上有些冷。”宫人戳亮熏笼内的炭盆,又加了两三块炭进去。
雪姑听见声响进门,指点宫人:“算着日子,明后日大王该来月水了,再给添上两个熏笼,别受了寒气。”
姬无拂朝雪姑挥了挥手中纸张:“雪姑应当是知道的吧,朝中官吏吞并民田的事,这两年闹出来的多么?”
“寻常谁人胆敢在这上头动心思,极少有的。稍微有那么一两桩案子,没多久圣上就派宋王下去清查了。”雪姑接过宫人手中木梳,坐在姬无拂身后,打理姬无拂发尾。
姬无拂放开纸张,趴在引枕上放松身体:“三姊这事做的绝,我今天看那几家人凡是忍不住抬头看三姊的,眼里都冒火光了。人永远是越来越多的,三姊下手再狠,也遏制不住人心,还是得有个治本的法子。”
雪姑点头称是,丝毫不怀疑自家大王是否拥有解决千古难题的实力:“车到山前必有路,大王必会想到合适的法子的。”
“雪姑也是在哄我,阿姊也是。”姬无拂叹气,“豪强田连阡陌,总有办法免去租庸调,百姓稍有家财者,还要受官吏豪强欺压,贫困则流落田野。我这些天想了很多,但总觉得都不够好。”
雪姑轻揉姬无拂发根,确认都烘干了,笑道:“闭门造车是不成的,大王明日去和圣上、宋王商量吧。”
第246章
姬无拂于姬宴平进入登春阁时, 太子姬赤华已经在座。长庚年初受封扶风郡王此刻列坐末位,长庚见来人,起身叉手问安:“姪儿见过宋王、秦王, 两位叔母近来可好?”
“又没有外人, 何必这样生分,来叫我看看长庚长高了没有。”姬无拂上前一步, 左手比划长庚身高, 大约在姬无拂腰腹处, “不错, 要不了多久长庚的身量就会和我差不多了。”
“真的吗?我以后想长得比母亲、叔母们都要高!”长庚尚且稚嫩的脸上双眼闪闪发亮。
姬无拂拍拍姪儿肩膀不住点头,实则暗笑:果然没有小孩是不喜欢被夸赞长得高的。
太子姬赤华则与姬宴平说起修法的事, 这是一时半会儿完不成、却又必须跟进的大事, 疏忽不得。姬无拂和长庚说笑的同时竖起耳朵听了两句, 好似在说要废黜女子贱籍和变更税法等事。
没多久,宫人进门通传:“圣上到了。”
皇帝进门见诸子以及孙儿和乐,脸上也露出两分笑意:“今日倒还算齐全, 顺伯在怀山州应当也是顺遂的吧。”
诸王见礼罢,姬无拂笑着回答:“长姊爱极么些人的风俗,日日钻研, 连我都赶出来了,想来是非常如意。”
“那就好啊。”皇帝先入座, 冲孩子们摆手:“都别站着,坐下说话,今儿是家宴很不必拘谨。”眼风扫过,冬婳便叫人传菜。
照旧是诸人爱吃的那几样, 并不依照时下的上菜习惯,只是把个人爱吃的菜品送上来, 摆满即止。外面的吃喝是远不及内宫的,姬无拂在外飘荡这段时日,见了桌上一应菜品毫不客气地开吃,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将将七八分饱,才心满意足地放下象箸。
皇帝欣赏着诸子的吃相,偶尔往嘴里填几口。等姬无拂和长庚吃得差不多了,皇帝停杯投箸,太子姬赤华和姬宴平也跟着放下象箸。皇帝接过宫人递上的帕子擦过嘴角,说道:“叫你们来呢,不过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稍微有些思念孩子了。这两年陆陆续续发生的事情也多,尤其是顺伯断臂,这是我最不能释怀的。顺伯能保住一条性命,是邀天之幸,她比我有福气,早早就养老去了。但偌大的大周不能没有人,而我也是老人了,我不希望顺伯的事再一次发生,你们保重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了。”
“妾等谨遵圣意。”众人回答。
皇帝微微笑:“好了,你们再用些,姊妹们许久未见合该多加亲近,我还有些奏疏尚未批复,等到你们散了,四娘再来徽猷殿与我说一说话。”说完,皇帝起身又走离开了。
姬无拂望皇帝离开的方向一眼,扭头与阿姊们说:“听说哪里又歉收、闹灾荒了。阿娘最近在忙的就是这件事吗?”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怎的就这样繁忙?
这样一想做皇帝也是没意思,这般忙碌不说,还要受下面的官吏层层欺瞒,实在无趣。
“司天台的人来说,北部今年可能要有雪灾,唉。”姬赤华才做了一年的太子,脸上的神情与姬若木越发神似,尤其在她叹气时,眼皮惯常向下一拉,两人足足有五分相似。
姬无拂道:“天灾难避,得趁早打算。”
说来简单,做起来可太难了。
在姬无拂记忆里二姊永远轻快的神情已经在本人脸上褪色,变成淡淡的威严。姬赤华嘴巴张合说了许多,姬无拂都没有听进去,脑海中分明还是旧日的模样。
姬宴平道:“开垦出来的田地是一年多过一年,户口也是逐年增多,库中的银钱却不见涨,反倒是地方豪族日渐豪阔。迟早有一日,税法是不得不改的,届时均田、府兵都要大动。这事是不避开的,便是不在当今,也在我等百年之前。四娘,你若是想与圣上说这事,大可直言,圣上会听的。”
姬无拂听了一怔,随后弯唇笑道:“我送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原来是阿姊看了么?回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羞惭,前言不搭后语地乱写一气,送出时足够一掌宽厚,劳累阿姊费神了,多谢。”
“你我之间,何足言谢?”姬宴平举杯示意,满饮后提醒道,“广州司马送入京后,我去大理寺看过,罪状没有问出几桩,倒是说了很多废话,近日在外如果听到流言,切莫生气,只管处置便是。”
无非是些秦王在外行事跋扈之类的话,已有属官报来与她说过。早年姬无拂总听人说姬宴平,后来才明白气盛时刻,实在是懒得顾忌。转念想来,姊妹之间她终究是更认同姬宴平的行事主张,也是有趣。
姬无拂举杯饮酒,道:“广州司马啊……当日我本是想射杀他的,临到关头又觉得没意思。一个人胆小到了在众人面前溺满身的人,却还是要贪。以为他嘴有多硬,结果还是更惜命啊。”
三姊妹各自说了些近日的日常琐碎,一旁坐着的长庚听得昏昏欲睡,靠在长案前,小鸡啄米似的头一点一点。姬宴平眼角余光瞥见了长庚情状,乐道:“时辰不早了,阿姊带着长庚回去歇息吧。四娘也是,若不想留在内宫过夜,还是早去徽猷殿复命为妙。”
亲王出阁开府,再留居内宫是不大相宜的。再者,姬无拂虽然怀念幼时时光,但更喜欢现在自己当家做主的日子,况且紫微宫不比太极宫熟悉,在这也找不到太多儿时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