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拂便一点头:“我即刻便去了。”
姬无拂与姬宴平先送太子出登春阁,两人并肩站在回廊间远眺,登春阁周围遍布四时花草,景致可观。长庚跟在太子身后走着走着,突然抓了一把装饰用的艳丽花朵,在手里捏一捏,转头递给太子看,口中说了些什么。太子弯腰回了一句半句的,下一刻她身后的宫人将那盆花连盆装走了。
见此情形,姬无拂失笑,侧首一看姬宴平也在笑。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姬宴平道:“你猜长庚说了些什么?”
姬无拂半真半假道:“不必猜,我知道,她肯定是以为初冬不该有玫瑰,出于好奇发问。至于把花带走,这事就没什么好新奇的了,不过是一盆花。”
各样的花草姬无拂都看人养过,大多成了她手下的花泥。而今她不再对花草感兴趣,却也记下了各种花朵的样式种类。
“是啊,不过是一盆花。”姬宴平左手朝东北角指了指,“如今宫里的花草大都是那边培育出来的,尚寝局的女史都省了功夫,只等人送了。”
姬无拂回想好一会儿才明白:“阿姊是说在上清观清修的闵氏?许久没听闻他的消息,我都快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姬宴平道:“那个回鹘质子被救回来后也暂时安置在上清观,两个小郎作伴也算不错。哦对了,阿鸣家里近日新添了孩子,你得空了可以去看看她。”
交代完了,姬宴平抬脚便走,姬无拂则往徽猷殿去见皇帝。
母子见面,往坐床两侧一靠,中间的矮几上堆的是姬无拂陆陆续续送回来的书卷、罪证,满满当当的书卷堆挤在矮几上,勉强空出一角摆上姬无拂爱吃的瓜果。
皇帝道:“有什么话要说的,当下便都说了吧。”
姬无拂昨日打了一整夜的腹稿,睡梦里都在侃侃而谈,可真当坐在徽猷殿、皇帝面前,又觉得万般思绪牵不出一个头。她立刻共情了朝会上拿笏板的妾臣,人手里合该有个笏板写一写重点,否则开口忘言时该怎么办才好。
不过她面对的是皇帝,也是母亲,于是皇帝母亲提醒宝贝女儿:“就从驿长开始讲起吧。”
“租庸调本就令百姓全年无暇,此外如驿站驿长之责再落在百姓身上,即便免去庸调,也足以让勉强温饱的百姓落入贫困,且入外任官吏常有公私不分之嫌,除过明文由百姓承担的事务外,总是平添诸多杂税……”
姬无拂点了好几个不作为的县令大名:“就连户籍都疏于整理,丁口死亡、田亩转让等等关系赋税根本的事宜都漫不经心。百姓或是受豪强欺压或是生病求治,不得不出卖田地,田地因此落入官吏、寺院等免课户手中,没了田地的普通百姓却仍要纳租庸调。百姓活不下去就要流亡,失了课户的官吏为求政绩就将赋税记在逃亡户的邻保头上,称为摊逃,时日长久邻保一户却承担多户赋税再者,诸多州县田地不足,甚至出了领田不足百亩却要上缴百亩赋税的事端……如此种种,百姓如何能不卖去田地,久而久之又成流民。”
对于这番现象,姬无拂也给出了一点不成熟的解决建议:“人数在涨,田地却是有定数的,终有一日均田不能足够,是迟早要废弃的。连带府兵、租庸调一概要大改。私以为,应当清查田地,以田地作为赋税的标准,人有生老病死,田地却是百年长存的。土地在谁手中,谁就要为这份土地缴税。还有一点,寺院不该是免课户。”
皇帝听完,道:“四娘游历一载,却比巡查州县四载的观察使还要洞明世事,如非观察使过于无能,便是欺上瞒下,无论如何,都当加以严罚。”
猛然挨了夸奖,姬无拂不大好意思地说:“我也有我的一点小办法,旁人学不来的,也不能全然责怪他们。”毕竟她连住在民居半夜不睡偷鸡摸狗似的,日夜偷听居民聊天的事都干过,实在不好说出口。
随即姬无拂又想起因为采访使以私怨匿水灾导致陈文佳家乡受灾却得不到赋税减免,以至后来的种种意外,她又改了口风:“不过,采访使中确实有人私德亏欠,闭塞阿娘耳目,必须严惩不贷。”
赋税之外,姬无拂又说了许多民间关于女子的苛待,列举药县陆氏一事,多有愤愤:“陋习无数,不知何日方绝。阿娘,此方天地间由男人乱涂乱抹的地方太多,有时候我真是不能明白,为何不直接下令禁绝呢?世间若是女子做主,定不是这般模样。”
皇帝目光一动,漫长地沉默之后说:“在一张白纸上画图,和在一张涂满笔迹的纸上画图是截然不同的。你小时候总爱花果,太极宫内的翰林学士便栽了两盆橘子树,一季橘子不足你两日吃用。后来又添了柚子、橙子,但你依然最爱橘。听宫人说你曾戏言,若有柚子那般大的橙子该多好。现在我的手里有的就是这样一颗柚子树,虽然不甚繁茂,结出来的果子尚且能入口。除了砍去柚子树再种,还能有什么法子,能种出可口又大如柚的橘?”
第247章
姬无拂不假思索道:“嫁接!将橘子的枝叶接到柚子树上, 说不定长出的就是又大又甜的橘子了。”快嘴吐露后,姬无拂才反应过来,此时还没有这个词, 立刻给自己找补:“《尔雅》有言:休无实李 , 痤接虑李,驳赤李。分步骤, 多称之为插、接。嫁接只是我偶然听谁说起, 觉得有趣才记下了。”
皇帝微怔, 随后笑道:“这名取得好。砍去别树枝蔓, 接于己树,再生好果, 与世人婚娶别无二致。将这颗柚树比作大周, 柚树结出的柚子能果腹却不合心意, 然而种树不易,轻易不能舍去,只得修枝剪叶, 嫁接枝叶得其果实。治大国,若烹小鲜,道理便是如此。步子迈的大了伤及根脉, 就要大动干戈,这个树死了再种出的新树未必比眼下这颗更好。”
单靠蛮力无法彻底破坏如今百姓心中以男为根本的信念, 反而容易因为打老鼠碰坏玉瓶。想要这颗种出酸柚子的树结出橘子的果,那么就必须改变环境,修建枝枝蔓蔓,将大树的生长引向她们更想要的方向, 利用大树的营养供给果物,直到合适的时机自然过渡, 或是改种或是直接宣称这颗树为橘子树。
“我明白阿娘的意思了。”姬无拂拿过桌上橘子剥皮吃了一瓣,酸得皱脸,“这橘子不是好品种,吃了酸人,还得再养一养。”
皇帝掰开一个大橘,分了女儿一半,笑道:“眼下正是橘子当季的时候,你运气不好才得了个酸的,换一个吃吧。”
这个果然是清甜的滋味。
姬无拂咽下橘肉,心下放松,剩下的主张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淌出来:“阿娘,这事我认真想过,你听我说来。其一,户籍中有贱籍一列,仆从、部曲、杂户都是无需缴纳租庸调的,他们是主人的财产,而养得起大规模仆从的人大都是免课户,而百姓贫困则流离,以人作为赋税的基础是极不稳定的,而今流民甚多,以至于起陈文佳叛军事,国库收成却逐年降低。以我愚见,当改去租庸调以及其他苛捐杂税,改为总的一条,合并征收银钱,以田亩筹算。如此一来,只要统计田地,阿娘就能大致知晓全国应当缴纳的银钱,官吏贪污也有数。”
“其二,凡是女子皆为民之母,废黜今后出生的女子商籍、贱籍,即便女子犯罪抄没入宫,来日产子为女,也做平民。上至宗室,下到奴婢,皆可留女在家为巫儿,巫儿无贱人。料想三十载后,人人疼惜女儿,以女为根。”
“其三,男子为官多娶纳,以多子为福,实则是国之大患。百姓供养官吏以及宗亲,宗亲与官吏愈多,剥削百姓便愈重,当限制门荫数量,女官生子有数,无需限额,男官则只许一二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见生女有利,必弃男从女。从前女人双手空空,如今好不容易做了人,手里握权柄,是绝对舍不得松手的。长久之后,女人必定成势。”
一口气说尽心中语,日漫韩,漫腐漫男女成.人漫都在Q裙⑤2④90819②,期间两只眼睛都明目张胆地观察皇帝的表情变化,就差没直接说“快夸我!快夸我!”
皇帝却先望向远处奋笔疾书的起居舍人,冬婳抬脚悄声绕到起居舍人身后,突然出声:“都一字不落地记下了。”起居舍人被冬婳的动静吓了一跳,手中毛笔抖落一地墨水,还是冬婳手疾眼快用手接住了,才没污了书卷。
皇帝道:“我儿既出良策,合该记于书中,流传万载。不过,具体如何实施还需从长计议,不可轻易外传。”
起居舍人起身长揖:“喏。”
姬无拂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果然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的。”虽然大多是前世留下的珍贵回忆,但她也有因地制宜,很该得到夸奖!
“是了是了,我儿很成器。去年也有官员上表税法,所谓量入为出,由各地刺史、县令据当时实在人户,依贫富评定等级差科……缴纳赋税。只是官吏层层,衡量天下万万民,我不能信任。而今听来,反倒是四娘之语,更合心意。”皇帝颔首,当即令冬婳草拟,赏赐秦王奇珍无数、黄金千两。
后两条暂时不提,单单第一策,可解眼下国库财帛不足之困。
皇帝从踏上站起来,在内室来回踱步,不时向左右叮嘱:“去把太子、宋王、户部尚书……等人都叫来。”数次通传,先后传话十余人。也不叫姬无拂离开,意在令她参与政事。
姬无拂边听边记,模糊地记得这些人似乎都是皇帝的亲信,泰半是践祚前的心腹。
官吏所在官衙有远有近,东宫更是要绕路前往,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时辰。在此期间皇帝坐回御案前,召集等候在偏殿的妾臣以及冬婳等内相,热火朝天地开始议论。
姬无拂占了上辈子记忆的便宜,论起实行与在座诸位是不能比较的,她只听了一盏茶的时间,往后就有些半懂不懂了。想了想,姬无拂挪步到某位内官身边,悄声道:“我饿了,给我送点热的吃食。”
内官方才亲眼见证了皇帝对秦王的信重,无有不应:“秦王想吃什么?某去尚食局取来。”
“嗯……炙羊肉,多上些香料,再配点逡巡酱(鱼和羊沫沫)。百花糕,再来点玉露团。”姬无拂嘚吧嘚吧点完菜,估摸这些玩意吃不饱,又说:“还要五福饼(肉胡饼)。”
内官用心记下,动身先从茶间拿了茶食给姬无拂先垫着,以目示意冬婳得到首肯,自偏门出,直奔尚食局。不多时,赶在宰相们进门前把食盒送到徽猷殿,在坐床上另支几案,摆上餐食供秦王享用。
姬无拂先是客气两句:“就我一个人吃不大好吧?阿娘伏案半日,也是劳累。”
内官很有先见之明地让身后跟随的宫人拿出另一个食盒,笑道:“大家与诸位宰相有另外的吃食,秦王只管吃用尽兴。”
客气完了,姬无拂拿起足有两个巴掌大的五福饼大嚼,用茶水解腻,再蘸着逡巡酱吃羊肉,炙羊肉与百花糕左一口右一口,咸甜间隔着吃最开胃,最后拿起一碟装饰精美的玉露团作为餐后甜点。
等姬无拂吃饱喝足漱完口,太子姬赤华差不多进门。姬赤华正对上在外殿遛弯消食的妹妹,先是哑然失笑,好一会才说道:“都是外面境遇太为难,才叫我们四娘饿的狠了。”
姬无拂没脸没皮惯了,也不给自己留面子:“我就是贪吃了,在外的时候也吃的不错,但总不如宫里的珍稀,回来后嘴巴一刻也舍不得停的。”
“这又有什么,能吃是福,只是别一餐用得太多,少食多餐才是养身之道。记得叫人送消食茶来,别硬撑着。”姬赤华忙着去见皇帝,匆匆叮嘱妹妹两句就向内殿走。
姬无拂听阿姊的话,让宫人再跑了一趟尚药局。不为别的,她记得消食茶味道也怪甜的,有点想喝。
再一刻钟,前脚刚从紫微宫回王宅不久的宋王被内官传唤入宫,嘴里嚼着府里厨子做的风干牛肉,见到妹妹在外躲懒,顺手将手里的布包往她袖里一塞:“别在外头待太久,再过两刻钟就进来。”
姬无拂一边点头,一边拿着喷香肉干往嘴里塞,刚好堵住嘴。等这点肉干咀嚼干净了,姬无拂拍拍手,慢悠悠往内殿走。果不其然,她们已经商量出一个大致可行的方案,正在商讨方案中的缺漏。
单单以田地为根本收拢赋税,在皇帝与宰相们看来仍是不足够。商量之后,她们认为应当加上人丁一并计算,还是要先清查户籍人口,再从把人丁税赋入田亩,田多则丁多,田少则丁少。所谓“摊丁入亩”。
如此有四利:计亩科算,无从欺隐,其利一,民间无包赔之苦,其利二,编审之年,照例造册,无须再加稽核,其利三;各完各田之丁,无不能上下其手,其利四①。
一旦税法改革,府兵将被废弃,随之带来的就是军中改革。均田和府兵保证了大周再威风赫赫的将军也不能以军功欺上,她手中的兵属于大周皇帝,不受将军供养,也不为将军所调遣。军中声望再高,如闵大将军,也不过是让儿孙的路走得更顺畅些。
其次,均田是否要继续,又该如何继续。剩下的田地肯定是不足以分发给百姓,姬无拂表示:前面两百年都是发给男人了,剩下的就全都发给女人吧。
给女人发田地,意味着女人也要交税,从前姬无拂担忧过这是否会成为百姓的另一桩负担或是被官吏盘剥的理由,但实行摊丁入亩后,这件事也就无需再担心了。
再者,一旦实行摊丁入亩,百姓以银钱缴税,大周铜钱不足的问题就会被摆上台面,极可能演变成钱贵而物贱,所以造钱的事成为第一紧要的大事。但是大周产铜不足,各地以铜为贵,时有熔铜钱制作器具的事情发生。
姬无拂插了句话,认为可以用金银制作钱币。
这时候的金银宝石制作的开元通宝仅供皇帝用以赏赐,数量不多,右相以为应当先用铁铸钱,以备不时之需。
而姬无拂对此有自己的看法:“我在广州见到的夷人多用银币,又好目大周品物,大可以多行商贸,久而久之,自然有金银流入。不必吝啬黄金落入民间,至多禁止胡商大肆携带金银铜锡出海。”
众官员有人虽然不赞同少年宗王的话语, 也不轻易出言否定。
反倒是姬宴平先开口问:“你就这样肯定?”
姬无拂面上一派认真,其实手下正在画小乌龟,答得也随意:“我游历归来, 虽然见识了不少民情, 但实事上与在座诸位实在无可比较,我只是说出自己想要的结果和大致的方法。若阿姊问起, 我自是万分肯定自己的计划, 这样做肯定是能有个不错的结果的。想要老树发新芽, 总是要多试验几次, 世上橘子品种千万般,终归有能在这颗树上结果的。”
皇帝含笑道:“今日时辰不早了, 便到这儿吧。诸卿在下个大朝会表个章程上来。”另外又给太子与宋王分派了事务, 轮到姬无拂时, 点了孟予的名,“你是刑部待惯了的,年后便去刑部吧, 许你一个协理刑部诸事如何?”
“那主理刑部的又是何人?”姬无拂问。
孟予叉手道:“回秦王,正是予。”
这样的安排,姬无拂并不意外, 谢过皇帝后,与姬宴平先后告辞出宫。临近年关, 各个衙门都忙得团团转,阿四却得了皇帝金口玉言许的冬日假期。她回到王宅整日懒散,睡到午时方起,练剑半个时辰, 下午就挑拣着送到门房的请帖,有喜欢的就去屈尊降贵去做人家的座上宾, 没有就往宗庙去读书。
经过皇帝的提醒,她终于发现自己对于千年之前的历史了解太少。从前只是听太上皇讲过大概,未曾想过其间还有这诸多的变迁。或许如今的父系只是万载大树上意外横生的枝节,很快就会被剪除。
宗庙第一批学生也就是巫女们已经被送离,现今在读的多是十来岁的孩子,姬无拂混迹在一群孩子中分外显眼。宗庙中任职的祭司毫不在意秦王的出没,宗庙内可谓是宗王最多的地方了,路过的每一个孩子都会是嗣王、郡王,主事人是齐王,宋王也是这里的常客。姬无拂来得勤快,祭司偶尔还会捎带上秦王一起上课。
这里教授的历史与外界公认的截然不同,她们从三皇五帝开始讲述。在她们的书上,三皇五帝俱是女人,其后尧、舜、禹,女尧禅让于女舜,而女舜择选一男禹为后(首领),受诸女问:“何故择一匹夫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