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娘没有拒绝送上门的美食,调料都是贵重物,而秦王显然不缺这份钱财,吃她的天经地义。
作为医治无数贵族的医师,吃完鱼不忘向秦王发出警示:“海鱼味道鲜美而刺少,即便做鱼脍也不像河鱼那般易得疟疾,但得病者依然不在少数。京中好鱼脍者众,秦王来此地,切不可贪图口腹之欲。”
姬无拂合理推测:“听车夫说,大娘是王刺史座上宾,莫不是她贪吃鱼肉鲜美,腹中生虫,得大娘救治?”常听说东宫两个属官切鱼脍的手艺很好,看来王襄从前就是传闻中的其中之一。
柳大娘默认了。
吃完迟来的夕食,姬无拂擦擦嘴和手,和村长家的小女儿拉家常。有个官学在读的阿姊,渔民家的四娘也学了些官话,再有医师作为中间人,她终于能和渔民顺畅聊天。
海边制盐主要分两种法子,一是靠天晒盐,二是用柴火熬波。前者来得慢,且海边三五日一场雨,谁也猜不准,晒得差不多了再用火煮干。后者需要大量的柴火,要么用钱去买,要么人力砍伐来。
总归来说,都是极为费事的。不过,盐是天下人都要吃的东西,是不愁销路,自有商贾来收的。村里男人多在海上卖命,女人多在家里结网、熬波。
海上的风浪要看天色,渔船的坚固需要财力堆砌,海边不能种庄稼,唯一能完全因勤劳富裕的就是制作海盐,算是旱涝保收。海边的林木因此越来越少,不得不往更远的地方去砍伐,砍柴挑来卖的价格也水涨船高。
不过,既然朝廷还没把手伸到盐上,就说明国库还支撑得住。这让姬无拂的心情好了不少,隔日入城脸上也能笑出来。
王刺史见到秦王时脸色却不太好,依照秦王的行程,昨晚就应该休息在城中提前备好的宅院,突然改变的行程令王刺史分外忧心,即便后来找到了秦王的所在地,她也一晚上没能休息好。
在她的眼里,秦王与当年在太极宫招猫折花拆家的小娘子并无不同。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谁能想到世易时移,太子都换人坐了,当年的东宫詹事、现在的州刺史王襄还得时时小心盯着姬无拂,睡觉都得提着神经。
另一个没睡好的就是新都来的女官,身负皇命,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和秦王见一面。女官迫不及待地与秦王在厅中就开始絮叨:“岭南东道广州出了事端,秦王无事就早些往家去,去年年节都不在京,圣上与太子不知多少挂念……”
第236章
皇帝如果有要事嘱咐, 肯定是明令女儿回新都,此刻女官言辞含糊,可见有转圜的余地。
姬无拂眉毛挑老高, 满脸不信任:“从前都没听说广州出什么事, 只说那儿的繁华,广州通海夷道拉回来的奇珍异宝在鼎城东市卖的多好, 翰林院的一些稀有花草也是海上拉回来的, 我早就想去看看了。现如今, 我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可以出远门了, 却突然来与我说广州不安全,我是不会信的。”
女官再三拱手:“某何敢欺瞒秦王?正是因为圣上爱子, 得知秦王意欲南向广州, 特意令人先行一步盘查, 结果广州都督路氏在此地大肆敛财,引得当地夷人富商不满,时有暴言。广州蛮夷人众多, 秦王若去,岂不是令圣上忧心?”
“广州都督无所作为,那就换掉他, 与我何干?我出来一趟可不容易,临到门前就此回头, 我不甘心。”姬无拂抱胸反问,“圣上可有明令我回宫么?如果有,我是要遵从的。如果没有,那就是阿娘疼爱我, 事先提醒我此去小心,总而言之, 广州我是一定要去的。”
据姬无拂所知,就连皇帝出远门的次数一双手都数得过来。
虽然皇帝是天下之主,但这天下她亲眼所见的地方并不算太多。亲王成年除非出镇各地,否则就要长住京中。眼下她是皇帝之子、十几岁的少年人,现在不任性,难道等到四五十岁再妄想游历四方?
少年人的任性是可以原谅的,中年人的出格可就不能再叫任性了,是发疯,稍有意外就要论罪的。
宫廷里有资历的女官都是看着姬无拂从小小一点长到如今高大模样,连谢大学士的话都不肯听的小皇子,难道能为女官几句话动摇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女官无可奈何道:“圣上料定秦王不肯听某劝告,再有一言相告,请秦王务必珍重惜身,尊礼守法是好事,必要时刻,不必心慈手软。”
历来在宫中宠爱长大的皇子,再没有比姬无拂更守规矩的了,小事上任性些,却从未闯过出格的祸事,路见不平也是千里传书等候皇帝裁决,半分也不僭越。这样的做法没错,但是危机时刻就很容易出事了。
广州大食人与波斯人最多,还有祆教、摩尼教等外神信徒。非我族类,其心难测。一旦起了冲突,伤了夷人不要紧,要是姬无拂吃亏事就大了。偏偏姬无拂脾气宽厚,行事却脱跳,很爱往奇怪的地方钻。莫说皇帝,女官也是越想越忧心。
姬无拂摸了下鼻尖,给不出什么保证,顾左右而言他:“这话说的,不像是阿娘的口气,更像是三姊的意思。”
女官把话交代完了,叹气道:“圣上确有召秦王回京之心,不过宋王进言,才再许秦王半载。无论如何,年节之前秦王务必回京。”
姬无拂“嗯嗯”敷衍答应着:“那广Q群每天更新晋江红袖书耽全网独家文,搜索5②4九零8一92州都督既然不好,何时换了人去?”
“广州都督路氏已是第四年,错处自有御史前去探查,四年期满,再行论罪。”女官疲惫地盯着秦王好一阵,终于放起了继续劝说的念头。
姬无拂见她口中说不出什么有用话,转头去找了王襄。
面对女官,姬无拂说话态度是斩钉截铁、非去不可,再见望海州刺史王襄,就得稍微收敛一些。世上有些人求诸人,有些人反求诸己。王襄其人,有诸己而后求诸人,她对自己的要求是很高的,行事公正有法度,为东宫詹事时劝谏太子从无虚言,很得吴王敬重。
而小孩子或多或少懂得些“看人下碟”的本领,姬无拂就从不去她面前犯事,王襄不是她能蒙混过关的人。长大以后,这点小心思褪去,变成了另类的心虚。
在王襄面前,姬无拂便率先开口说正经事:“西州杜刺史托我找寻她的男儿,此事王刺史可有耳闻?”
杜仲雅既然知道杜菩萨蛮在此,那这事大概率瞒不过王襄的耳目。让姬无拂自己去找人肯定是不成的,就该把麻烦事扔给别人去处置。
王襄板着脸,看着比早年时候还难亲近:“杜西州的姪儿早到两日想要带走杜小郎,我让姊弟二人见了一面,但未得杜西州首肯。杜西州一事托付两人来办,可有说怎么处置她家孩子?”
姬无拂不去说前因后果的废话,只道是:“她家小郎仰慕佛家,已然决心修佛了。杜刺史的意思是要成全他的心意,在广州出家为僧,不再问世俗事。我带来了杜刺史手书与度牒,请王刺史在广州寻一可靠寺院,供杜小郎起居。”
王襄不对同僚教子的方式多做评价,淡淡道:“母为天,子当从母。既然杜西州心意已定,我会安排妥当,期间就请秦王暂住在此。”
姬无拂老老实实地说:“我赶急,劳烦王刺史尽快安排好杜小郎终身。”听着这句不伦不类的话,王襄似乎有话想说,但又强行忍住了,告辞离开。
杜菩萨蛮的事情姬无拂懒得多管,让管事多送了些财帛,摆明态度以外,其它的一概由王襄处理。
姬无拂白日里往官学里闲逛,见到里面绝不少于半数的女学生,走在路上也能看见女人做工,拉着人做翻译与田野间的农人说话得知望海州女人也有分田,盐户产出的海盐也有官府专人管控价格,不许盐商合伙压价,如此种种,在当下,能做到这样程度的州府,满大周也数不出几个,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望海州中曾发生过的惊世骇俗的大案随时间流逝,在历任刺史有意引导下,州府内乐户悉数放归为庶民,严查官商勾结,数十年教化下,望海州物阜民安。
杜菩萨蛮剃度那日,姬无拂出于好奇心去旁观,她穿着简便,混迹在人群中。寺院是当地一处名声不响亮却乐行善事的山间禅院,住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慈眉善目。
菩萨蛮跪在佛像身前,眼含热泪三拜佛祖。住持见惯了世事沧桑并不多问,手持剃刀,慢慢削去他的长发。
披头散发时,菩萨蛮的眉眼不明晰,等乌云坠地,眉目裸露,围观百姓不由低声议论起菩萨蛮的清秀的样貌。男生女相是极其有福气的长相,长发落地,更显得宝相庄严,貌如观音。
剃度之后,菩萨蛮舍去前尘往事,换上僧衣,受名“了尘”。
姬无拂只一眼,也为之赞叹。
长成这模样,无怪乎杜仲雅为他取名菩萨蛮了。
只是僧佛一道,在大周尚且不算主流,望海州的百姓大都是凑个热闹,有人且笑言:家中独子成人,若是这男儿愿意还俗,当个赘婿是不错的人选。
姬无拂听得忍俊不禁。
等人散的差不多了,姬无拂才带人进入厢房,与住持闲谈几句,添了一笔香油钱:“菩萨蛮……了尘此后便托付给住持了,望他能重修己心,习得安乐。”
住持送秦王下山:“阿弥陀佛,秦王慢走。”
此间事了,姬无拂告别王襄马不停蹄地往广州赶路。既然皇帝都叫人来明说广州不太平,那她必须得尽快去,看看能不能赶上好时候,热闹难得啊。
广州的热闹不同于都城,是有别于鼎城新都井然有序的、独属于商贾的繁华。姬无拂在书上看过海内华夷图,一寸折成百里,包络大周及其周边上百个国家。海内华夷图作者贾氏是大周昭宗时期的宰相,曾有言:凡四夷之使及使四夷还者,必与之从容,讯其山川土地之终始①。
海内华夷图是依照来使的口述描绘而成,在姬无拂眼中错漏颇多,为此她曾私下画过一张粗略的世界舆图,期望哪一天把这张简陋的舆图送给裴道作为礼物,裴道能完成行万里路的心愿,完成这张图。
可惜的是,姬无拂还没送出这份礼物,意外接踵而至,她不得不搁置了这件事,直到最近才想起。
依照现有的文书记载,广州通海夷道全长可达万里余,商船从广州出发,向南至屯门,然后折向西南方交州,向南途径真腊(中南半岛),越过郎伽戍(马来半岛),再过哥谷罗……
抛开复杂晦涩的各类奇怪称呼,简单来说,就是从亚洲一路沿着海岸线抵达非洲东部。另一条则是过琉球,向日本方向。
此去广州,姬无拂专心窝在马车上一步也没多余下车,全程专心致志地描摹心中的舆图和植物图。
高深的知识记不住,最简单的几样庄稼还是有印象的。土豆、红薯、玉米,三样似乎全是新大陆的东西。刚好不是现今夷人包含范围内。距离发现新大陆,还有将近八百年吧。
这时候就凸显有权有势有财的好处了,她既不缺人也不少船,虽然武器不如后世先进,但她又不是让人去攻打美洲,只是去热情好客的黄皮乡亲们手里换一些植物而已。
嗯……美洲黄金好像挺多的,她也喜欢。
姬无拂信心满满地抱着得意之作欣赏,硬是从白纸上的鬼画符上看出了美好的将来愿景。
先努力改变时下人的观念,尽量让女人站起来,能够控制自己的子宫,学会多少地养多少人、少生优育的道理。再从粮食方面下手,尽可能让每个人都吃上饭,不至于三天饿两顿。等肚子填饱,生命就变得昂贵了。女人就有精力去发展自己,无论是经商、作匠、科举、行医都好。生活充实、未来可期,就会顾忌生育对身体的负担和对事业的影响。
这样一来,粮食产量的增加才不会单纯变成人口的膨胀。“多子多福”的疯狂追求下,是孕妇累累白骨。
漫长的历史早就告诉她了,过多的人口从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只会让灾难下人相食变得更惨烈。
“大王乐呵好些天了,是为何而高兴?”绣虎小心翼翼地将磨好的墨汁倒进固定在马车一角的陶瓶中,以免颠簸的马车使低矮砚台中的墨汁流出,方便秦王取用。
依照秦王模糊的要求修改图纸的某个禁军幽幽道:“高兴就好了,何必问为什么。”
姬无拂书画皆不成,画出来的土豆、红薯、玉米三样都难以辨认,只好口述模样,再从随行的数百号人中翻找出擅长作画的人。
画工在当下算是比较低贱的工作,平日怡情尚好,学出个名堂来,天天三五个时辰为权贵作画玩乐,辛苦又不讨好。因此,能读书入仕的后生,家中长辈是绝不许轻易学画的。
一旦被家里长辈知道,她是凭画工博得秦王喜欢,不敢想那场面该多奇怪。
姬无拂几乎没接触过作画,也不知其中事端,乐陶陶地拍苦瓜脸禁军的肩膀:“回头一定多多地奖赏你。”
第237章
别地州府的富商巨贾多与官吏有私, 而广州不同。此地商贸过于繁盛,号称“涨海奥区,番禺巨屏”。夷人来此频繁, 舟舶继路, 商使交属。
财帛累积到一定程度,风气不免转向重利, 多少有些碍士人眼。当地官吏认为商人都是重利轻义之辈, 盘剥取财毫不手软。而商贾苦于官吏剥削, 面上恭敬, 实则日益愤恨。
姬无拂千里来到广州,亲眼见到形形色色的外国人, 惊叹不已, 认为比起曾经在鼎城所见人数更多。天子脚下, 胡商行事也需顾及王法,时有相关诏令限制,但广州此地天高皇帝远, 胡商与官府之间的矛盾表现得更为激化。
出于好奇,进城之前姬无拂拦了路过的商旅,借□□换粮食, 打探城中消息。不料,商贾一听姬无拂是望海州的来客, 叉手见礼:“原是京中贵客秦王,某失礼了。”
姬无拂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吃穿用具、马匹车辆、侍卫装束,哪样都不是凡人呐。”商贾乐道,“某行商各地, 靠的就是这双招子,若是没有这, 哪里吃得饱穿得暖。”
姬无拂失笑:“阁下也是从外地赶来广州的?我还想拦个熟门熟路的,给我讲一讲城中的闲话。”
商贾道:“某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姬无拂伸手作势请人上车,商贾不敢与宗王同坐车内,很有分寸地坐在驾车的禁军边上,眉飞色舞道:“那某今日可走大运了,也坐上了两匹马拉的车了。”
商贾口才了得,且粗通历史,能说前朝旧事,从隋朝番禺人王仲宣反隋,说到冼夫人平定人心,最后又绕回魏晋南北朝旧事,以一句“世云‘广州刺史但经城门一过,便得三千万’也”博得姬无拂一乐。
显而易见,这位商贾也深受广州上下官吏剥削,毫不顾忌地在姬无拂面前讥讽官吏行径。这与俞载万又不同,她是尽可能地沉默,对过路商贾不置一词的。两方情况不尽相同,不能完全相较。
商贾的商队跟在姬无拂的车队后进入城门,毫发无损,往日守在城门口克扣的胥吏无影无踪。
见状,商贾喜笑颜开,再道谢:“多谢秦王照拂。”
姬无拂摆手道:“是我该谢你,给我讲了不少有趣故事。”
广州都督路氏姗姗来迟,致歉:“海岸外有夷人船至,起了些纠纷,闹到府衙上,某因此耽误两刻钟。”
姬无拂是听不出路氏的勤政的,她只能听见“夷人”两个字,双眼放光:“都督无需为我耽搁,只管去处理吧。我还未见过夷人的海船,刚好跟着都督去见识一番。”
路氏犹豫片刻,应答:“喏。”转头吩咐属下将府衙外的夷人放进来商谈。
姬无拂来得正是时候,大食人的海船抵达港口,等候在港口的官吏便一拥而上敲诈勒索,提出的价格让大食商人无法接受,双方争执不下啊,大食商人就把此事告到广州都督府上。
路氏对下属行事纵容,本就不愿搭理,碰巧秦王入城,便搁置了吵闹的大食商人,先行往城门迎接。
路氏本意是要包庇下属,但姬无拂突然要横插一手“见识”,他自然不好官官相护得过于直白。胥吏先去将大食商人请上厅堂,再请一个懂得大周官话的小吏翻译。
大食人神情愤怒,指着一众官吏哇啦哇啦说,小吏则战战兢兢地给姬无拂重复:“一靠船,他们就要求检查货物,而且扣留了一部分作为税,这些是大食国从未有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