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当是今日走了背字,运道不好。”姬无拂喝茶润喉,下一刻就为过甜的滋味打了个哆嗦,迅速将茶杯推远。姬无拂轻咳两声,继续说:“你家老翁过世,我本是没放在心上的,昨日船到西州听人说起,我记得赵老翁身体硬朗着,死得突然,时间上又与临月相近。即便原先不疑心的,你刚才的话一出口,也不能不疑心了。”
赵娘子不由暗淡神情:“大父生前说我少一分精明,或许就在此处吧。此事大父生前已经向圣上说明原委,我再与秦王说一遍也无妨。”
这事姬无拂听得多了:“为官又不是靠精明,我也不如阿姊们聪慧勤勉,又有何妨,总有我们的好处在的。娘子只管说,我洗耳恭听。”
皇室历代与世家联姻颇多,虽然世家总端着清高姿态,但对于往皇帝和太子的后宫塞人这事,还是相当乐意的。当年太上皇有二子,当今圣上与越王。圣上是女子,生育全凭己力,外人沾不得光。而越王是男子,只能依靠其她女人生育。
这是二取一的胜算,当时世家押宝,总是乐见多打发个女儿去的。赵家也有这样的孺人女儿,也如愿生下一子,就是姬若水。
姬若水异样的身体瞒住越王几年,但赵孺人是自打姬若水出生起就知晓的,产后郁郁身体一直不见好。赵家得知这番情况,不说想方设法地帮助,第一件事就是送来旁支女儿“照顾”赵孺人,期盼再生健康的孩子。
东窗事发,赵娘子及其身边侍候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旁支娘子也被送还赵家。赵家上下噤若寒蝉,不出一月就把这女儿远嫁了,八个月后她生下一男。
茶不顺口,樱桃多汁也能润喉。
边听故事,姬无拂一口一个樱桃吃着,事先去籽儿的樱桃嚼吧两下就能往肚里咽,很快吃完一碟,顺带把赵娘子跟前的拉过来一起吃了。
吃的差不多了,姬无拂脑子缓慢地转动:“这个孩子和越王有关系?现在人在哪儿?”
故事再一次证明了,男人非要追求血缘上的亲子,是违背天理的。
隔了八、九个月,就算旁支娘子一口咬定与越王有瓜葛,外人也辩不清楚。越王府孩子又多,未必肯认吧。
第234章
娘子受人情骗的事历来都有, 世易时移,如今肯定是自家养着多。但从前女儿要嫁出门,若是婚前有孕便瞒着落胎, 或者拖延婚期, 生下孩子送养。
赵家是名门,普通人家并不敢得罪, 这旁支娘子的情况难以分辨, 悄悄瞒下来并不难。后来人家口舌上生风, 话语传到赵家主家耳中, 那时候越王府江河日下,赵家不愿在节骨眼生事端, 也就不再提这茬。
可世上的事情总逃不开有心人的探查, 鼎城叛乱缺少一个响亮的名头, 就有人找到赵家人头上,暗中寻摸到那个父不明的孩子。赵家是在皇帝手中吃过大亏的,剩下的人如何还敢再生风波, 自然是极力撇清干系。
祸事难躲,赵老翁正是为此惊惧不安,甚至就此离世。借着守孝, 大半亲眷丁忧归家,就为消除皇帝疑心。
赵娘子怅然:“此人年已三十, 素来安分守己,其母并未告知身世,在乡下做个富家翁。”
如此看来,赵家人如阳春白雪全然无辜, 那赵老翁惧怕什么?皇帝绝不是滥杀无辜的暴君,连越王亲子都活得好好的, 赵家人何必为一个父不明的孩子胆战心惊。
姬无拂凝神细思,仍不能信:“你与玉照阿姊关系尚可,应当知道端王府被叛臣扣门,这些人与寻到赵家门上的人是同一批么?还有一事,我是至今没想明白的。你的丈夫死因是什么?不不,他不重要,应该说,你是为何娶了这个烫手山芋?仅凭与玉照的交情怕是不能够吧。临月都活着,我想不通崔大非死不可的理由,除非他有些别的用处。”
崔大这样的废物,赵娘子是看不上眼的,即便看不上,她也不得不接受家族的安排。世家大族会托举后辈,也会拖累族人,对于无才无德之人,家族是温床,而才志双全的人则更像是踩在泥浆中前行。
赵娘子道:“是同一伙人。长辈商议,认为不能承认自家出第二个王男,但叛臣纠缠不休甩脱不得,折中选择答应了我和崔氏的婚事。崔大是临月之男,与玉照同母,单论血缘也是端王之后。没有越王之男,端王之孙也勉强可用。”
姬无拂越听越来劲,拿过桌上脆桃吃,含糊问:“既然崔大身负重担,他又是怎么死的?这也太费劲儿,崔大都不姓姬,要是他算,那从前尚过姬姓公主的门户子孙岂不是人人可用?再说了,还有江陵县公啊,姬若水生母还是你们赵家人,不是更合适吗?”
“江陵县公家宅严谨,尤熙熙威名在外,跟随圣上迁家移户至新都,如何能从他身上下手呢?”赵娘子闭了闭眼,似有不落忍:“正如秦王所言,崔大姓崔,非宗室子,但他却能引动阿家,阿家是端王独子、嗣端王生母。有崔大在手,见到端王是迟早的事。所以,那晚扣门的是三两个远房姬姓宗亲和阿家,崔大被赤身丢在街巷,端王府中一刻钟无人应声,便向他一肢倾洒石脂水,用火点燃,烧肉成炭。据说,周围坊市都能听见他的惨叫。”
当夜多事,即便是临月敲响端王府的后门,门房并不轻易应声,而是踩梯从围墙上探出头望。门房见到外面来势汹汹,撒丫子就跑去通禀。
一来一回,一刻钟消耗殆尽。
叛臣舀起陶罐中黑膏浇在崔大左臂,再用火把点燃。霎时间火势熊熊,吞噬了崔大整只手臂。尖锐的疼痛折磨下,崔大凄厉惨叫、原地打滚,除了让他身上添上更多的烧伤外,毫无用处,于是他拼命地喊母亲、救命,要想水来灭火。
门外临月的哭声愈发凄惨,门房虽然不敢开门,也不能坐视不理,远远抛出一水囊。临月得了便往崔大身边奔,叛臣等人在旁边看着,也不阻拦。
清水在崔大希冀目光中落下,火光彭然上涨,燎去了临月的鬓发,惊得临月后仰摔倒。
水无法扑灭石脂水,反而会助长火势。这是肃州玉门县的特殊泉水,水有肥如肉汁,取著器中,始黄后黑,如凝膏,燃极明。①
庶民或许会用石脂水作为灯火,但只臭味一条,就保证了此物不会在临月面前出现。
她根本不知道石脂水的效果,以水救火不当,剧痛下崔大昏迷。
叛臣手中兵马数量不多,并不愿意长久耗费在端王府外,等到门童带着端王的答复匆匆赶来,隔着一道厚重木门,外面就是半身漆黑的崔大和长刀架在脖子上的临月。
叛臣要的是端王——一位德高望重的姬姓宗王成为叛党名义上的首领。
端王太老了,老得不能预见明天。
红木的棺椁和陵墓二十年前就已经准备好,玉照和长寿在新都,她们才是端王府的未来。崔大是弃子,疼爱二十年的弃子。
他选择卧在王府某间屋舍中,充耳不闻。
于是,崔大被浇了五次石脂水、也烧了五次,因剧痛昏迷又被冷水泼醒,反反复复,在漫长的折磨中停止呼吸。临月被架在刀口,无力拯救,逐渐疯狂。落在外人耳中,便是一句:崔大一朝祸事临头,死在乱军中了。
叛臣见端王狠心若此,又赶时间,不得已采用了备选的人,赵家的乡下越王男和远亲宗室子。
寻常死法也就罢了,崔大死得这样惨烈,临月折了半条命,端王也病了。赵老翁又怎么能不担心玉照的报复,甚至皇帝的怒火。
再落魄,临月也当了四十年的郡公主,端王稳坐宗王三朝。端王府是皇帝拥趸,又有血脉之亲,而世家却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清算起来,是无可抵赖的天大祸事。
赵老翁作为当年赵家族老在叛臣面前和稀泥的知情人之一,选择自绝留书谢罪,保全老小。
这样的死法骇人听闻,又是亲子,无怪乎临月惊吓生病,一年就病死了。
便是姬无拂从前对临月与崔大有再多的恶感,而今人死账消:“我明白了,你坦荡得让我喜欢,等过一年孝期,应当会得用的。今日谢过你的茶点,不必留客了,我明日便去望海州,不会继续停留,你们大可在此休养生息。”
赵娘子送人至院中,在姬无拂即将上车时,忍不住开口问:“鼎城中禁军层层护卫,仍旧危机四伏,秦王独自行走在外,万事留心。某祝愿秦王布帆无恙、福星往矣。”
姬无拂想的却是,反正在哪儿都不安全,里里外外的人何必这样劳心劳力地操心她的安危。不过赵娘子这句话说的不错,她是注定福星高照的人,命长八十呢。
马车将将回到姬无拂落脚的宅院,赵家的仆人就奉上一筐新鲜冰镇的樱桃,说是赵家提前送秦王的生辰礼。姬无拂点头令人收下,夕食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今日听闻写成书信密封,交由西州刺史杜仲雅代为送往御前。
虽然赵娘子口中赵老翁已经向皇帝交代过,但人有不同,事情过了许多的时日,祖孙所知肯定有差别,保险起见姬无拂肯定是要向皇帝再次说明。
回头再看,姬无拂才十六岁,却见证了这么多人的死亡。
叛臣、叛军的出现不是偶然。这片土地上从男人企图站到女人脖子上那天起,就充满了争斗,兵器、火焰、疫病从未远去。刻骨的伤痕会愈合,疤痕却无法消弭,人只能向前走。
人回归九泉,说不上多么可惜。
西州刺史为姬无拂准备了更合适在南边行路的车,精挑细选出来的健马,以及三百个西州团练兵中选出的好手,用以保障接下来的路途安全。
江南西道是大周境内排的上号的富庶地方,沿途所见百姓不说多健壮,瞧着都是没有挨过饿的模样。每走到一处,姬无拂就要叫两个当地人来听一听当地的奇闻轶事。
不过,这里很多人官话说得并不太好,且十里八乡不同音,姬无拂与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几回,便是靠着对方言稍有了解的管事,也只能聊一些简单话题。
一州之内,各县人各说各话,再是十项全能的管事,也学不齐全。
无奈之下,姬无拂放弃了原地采风的想法,加速赶路抵达望海州。
此地水路四通八达,商贾尤其多,玩乐的东西丰富,再加上杜氏的事,姬无拂打定主意要在望海州多住一个月,洗去沿途的风尘。
途径各州府, 有宗室嗣王喜得贵子,特请秦王入府做客。
满月宴时,乐师作乐《小雅·斯干》:“……维虺维蛇, 女子之祥。乃生女子, 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 朱芾斯皇, 室家君王。”
嗣王产子后不能见风, 洗三礼改到满月一处办, 来客纷纷往金盆中添礼添福。
姬无拂为首,往盆中丢下随身的玉佩。《斯干》她听过好几次, 最初听时在阿娘怀中, 尚且不能分辨乐曲意味。再听便是长寿出生, 那时她学过诗经,懂得一些乐理,也明白此《斯干》并非遵从古周礼, 遵循的是现今的周礼。
后来,长庚出生也用修正过的《斯干》,用得多了, 新乐自然取代了旧时乐曲。而今宗室宗王女儿诞生,多用此乐。雅乐韵律中正和平, 婴孩窝在母亲怀抱,不受乐声惊扰,安然睡眠。
宗王之间的地位依照与皇帝之间的亲疏远近排位,哪怕大上三辈, 也是皇帝之子为尊。故而嗣王及其大小亲眷,以及其她来宴宗亲需要向姬无拂行礼, 姬无拂见得多了,令侍从与嗣王说一声,提前离席。
这时候的女人比后世的女人看着更健硕,但生产依然是危险的,有着医师、家人团团看护的贵族情况会好一些。擅长医治女病的医师在当下是最吃香的,只要得到当地县令的一书举荐,就能在新都太医署找到一席之地,差一些也能成为王公贵族的座上宾。
在江南东道望海州外,姬无拂就撞上一位在当地颇有盛名的医师,据说是受当地刺史奉养,出入各处义诊。官道上,秦王的座驾遇上了行色匆匆的小队人,驴车上端坐着的人穿的衣裳也眼熟,似乎是州府的医学博士。
“是秦王啊,王刺史已经等候秦王数日了。请秦王先过。”医学博士的官话让姬无拂感到久违的亲切,作为刺史的贵客,医师有着寻常人望尘莫及的灵通消息,她知道秦王即将到来,偶然遇上也平静对待。
说完一句,医学博士就用方言催促车夫速速驱动驴车赶往边上小路。
姬无拂见她行色匆匆,料想医师出诊的急事,见她与渔民交流无障碍,便毫不客气地提出要求:“相逢即是缘,天快黑了,医师这是往哪儿走?若是匆忙赶不及,不如我令卫士骑马带你前去。我也好跟着去见识一番。”
医学博士快人快语:“那便劳烦了。乡民病重将死,某实在不敢再耽搁,多谢秦王谅解。”
姬无拂跳上马背,示意校尉拉医学博士上马,留下小半人手原地看顾马车行囊,即刻带着医学博士奔赴丘陵脚下的村庄。望海州不负其名,立足丘陵上,可眺望海洋波涛。渔民靠海吃海,撒网捕鱼是极具危险的工作,除了在波涛中九死一生地获取食物,常年居住在海边受海风侵蚀也让渔民的身体留下的病痛。
医学博士这回救治的人,就是出海捕鱼时被海浪打翻了船只,在海里跑了大半天才被路过的渔船上的渔民捞回岸上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
躺在简陋炉火边木架上的是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打量外貌二十岁许。操劳的人实际年龄往往比容貌来得小,也就是说,这是个失温过度的少男。
即便有快马护送,医学博士依然没能救上这条性命,放下探脉搏的手:“在海水里泡了六七个时辰,应该尽早来叫我,现在已经没救了。”
渔民眼中血丝遍布,点点头:“二郎救回来时我们心里就有数了,本是不打算打搅柳医师的……唉。柳医师帮我和三娘说一声吧,让她不用担心我,好好地在城里学医,月底我手头的咸鱼晒好会抽空去看她的。”
每年村里都有死于海中的人,渔民生于海、死于海,几乎是命中注定的事,麻木得连痛苦都提不起劲儿来,她也没有时间去耗费在伤心上。
渔民的女儿三娘是官学的医学生,是医学博士的学生,平时课业繁重回家的次数不多。
医学博士见得太多,叹道:“节哀顺变。”
“这都是命啊,早死点也好,省了做娘的事,今后不用替他费心了。”渔民带着小女儿把二男的尸体用草席一卷,前后捧着往后山提前挖好的坑洞里埋,附近的两个土堆里已经埋着丈夫、大郎。
明知人活不了,终是等到医师来落下判决,可怜母亲慈心。
医师带来的车夫是会说些官话的,勉强将前后的事情给姬无拂解释了一通。这户人家算是村里的殷实人家了,渔民是村长,还能供三子在城里官学读书,家中除了出海打渔的船,还有烧盐贩盐的生意。
医学博士又给围观的村民治了病,等空闲下来天已乌黑,村民热情地招呼医师留下吃饭、休息一晚。医学博士手指一指看着就不好惹的一行人,解释:“这些是城里押衙的贵客,人多,我得先问贵客的意思。”村民对衣着华丽还养得起马匹的一众人敬而远之,小声答应下来,等着医学博士的回复。
她走近秦王身侧,刚要问问秦王的打算,就听见秦王和校尉凑在一处嘀咕:“我都差点忘记了,现在的盐是不收税的,算上前朝,已经两百年没收税了吧。”
不受盐税,可谓是仁政了。
春秋管仲在齐国为相,开盐政之始,直至隋朝方才免去这项重担。隋朝亡得太早,还没来得及重开盐税。此后一直到现在,盐井之利与百姓共。
校尉悄悄回答:“听说也有人说要立盐法,不过没到圣上那一关就被骂个狗血淋头,搁置了。”
医学博士柳大娘生怕秦王无中生出盐税来,赶忙上前打断谈话:“某事了,敢问秦王是即刻入城?还是在村中稍作休整?”
“现在这个时辰了。”姬无拂抬头望天好一会儿,扭头问,“城门早就关了吧?那就留下吧,让等候在官道的人都到这儿来,再多给些钱粮,让村民多烧水来,送些柴火海鱼。多给这户人家些吧,供养官学学生花销大,不容易。”
简单洗漱后,在姬无拂的强烈要求下,校尉拿出看家本领给主家烤了两只海鱼,刷上珍藏的蜂蜜和盐巴、胡椒。夏日炎热,姬无拂坐在火堆边等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把烤鱼吃到嘴里,就端着鱼汤、举着烤鱼跑到柳大娘边上坐着一起眺望海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