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娘见到姬无拂端端正正地行女子拜礼,说笑道:“我本名是载万,家中长辈也是造船的营生,江湖言:水不载万,长辈也这样教我。但我不信服,总是大言不惭要造不啻载万的大航船,长辈听得多了,干脆就用载万做了我的名。”
两人站在江边说话,长风拂面,眼前正是俞载万亲自设计、打造的不啻载万的大船。它是当今在江湖水面行船的极限,想要承载更多重物,就要往海上走了。
姬无拂赞叹不已:“大娘既然能说到做到,也就称不上‘大言不惭’,而是豪言壮语。”
“此船,不日就要往江南西道去了。”俞载万带着姬无拂上船观摩一圈,介绍其间设施。船上已有船工数百人待命,女男半参,开巷为圃,衣食医药无一不包,养生送死嫁娶悉在其间。
姬无拂看得兴起,站在船头迎风而立,自觉飘飘然,顺口就问:“我正要往江南东道望海州去,大娘可多载我一程?”
俞载万在接待秦王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答案,从善如流:“能与秦王同游,是我的荣幸。”
反而是姬无拂有些讶异:“我上船之前,身边侍从具是担忧不已,还是大娘直爽。”
俞载万坦诚道:“我不过是区区富商,官吏尚且不敢得罪,更何况秦王。秦王必是信重身边心腹近侍,近侍才敢进言,而秦王开口,莫敢不从。”
“大娘诚实待我,我很欢喜。”姬无拂眺望江水尽头:“去年我令府中属官往江南道寻能过海的大船,始终不得心意,大娘可指点一二?”
俞载万沉吟了一会道:“江湖上行船与海上不同,淮南杨子有官设船场,是因为水陆要冲,漕、盐运转。而寻海船,就要往广州去,那儿的大食人从海上来,他们的海船是生死长途中历练得来。”
既然俞载万明白她要的是什么, 看来找船的事会有个好结果。
姬无拂欣然道:“现在我信大娘是一早得到我要来的消息了。我府中的属官知我寻海船,都以为是我看上了高丽的一亩三分地,要找战舰。我是不愿平白起争端的, 只想着找些实在的好东西。”
“我是个商人, 心里想的尽是些商船的事,战舰是全然不知晓的。秦王垂问, 自是我分内既知的事。”具体是个什么东西, 姬无拂不说, 俞载万也就不问, 陪着人在船头吹风。
大周富商不少,地位却不甚高, 如俞载万这般的富商与官员打交道的时候多了, 察言观色当然不在话下。
这样的商人多在都城以外, 如鼎都、新都内是留不长久的。一如当年急匆匆举家牵走的王家人,临走前还给玉照留了个贤内助王孺人。
秦王要在船上久住的话放出去了,跟随在姬无拂身后的绣虎先行一步下船准备。她们数百号人都要上船, 加上马匹、行囊,这艘船应当是不适合再运货了,船舱都要空置出来住人。
别的不说, 单单船费,就得先给人补上这一趟行船的损失。
眼见下属面露难色, 姬无拂向绣虎表示尽管花用,不用替自己省钱:“我手头省了,下面的人不知道要亏损多少,你只管去花用。我总不至于多走这一趟水路就吃穷了。”
反倒是俞载万, 很可能一不小心就被她吃穷了。供养一船人是件相当费事费钱的事,姬无拂带着人马上船, 挤兑走了货物的余地,俞载万的这条船今年就没了收入,其中落差可不小。放在家底薄一些的人家,是要全家流落街头的。
这话说得忒刻薄,但此时外人在场,绣虎不好出言提醒,只得告退。
等下属们都分头去奔忙了,姬无拂耳边清净,心旷神怡地观赏江边景致,来往的各色行船,百舸争流、千帆竞渡,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
俞载万掐算时间,适时出声:“前头盐铁转运使与我交代过,如果接待秦王,船舱各处需由匠人再检阅。还请秦王移步,下船避风休息片刻。”
船头吹风要是不留神将秦王吹病了,她担待不起。
念在往后数月都要在船上过,姬无拂并不强留这会儿功夫,跟在下船去吃新鲜饭食。此处富商巨贾多,吃食一道上就很下手笔。毕竟富商受限颇多,明面上穿不得丝绸金银,从前又不能科举入仕,大把的时间的钱财都花在嘴上。虽然比不过京中花样繁多,也别有风味。
正式起航那日,此地官吏专在水边为秦王摆下饯别筵席,奉送粮食、财帛、人手上船。这儿盐铁转运的所在,各个官员也满肚肥肠,很舍得下油水奉送秦王。
姬无拂坐在上首,该吃该喝,面上也带着笑意。上前来说话的官吏总有些隐晦的话,姬无拂只做年少不知状,手下人受礼则来者不拒、全盘收下,集成账册一本。
绣虎此前烦恼的用度问题,一朝解决,全由着当地的官吏帮着担了。
姬无拂转头就把新得的钱粮分了俞载万一笔,用作此行的花费,言语间毫不隐瞒:“我本是没想多走这一趟的,手里财帛不足用,这份儿你就先拿去。不必忌讳,等我回了新都,王府自会如数补足转交圣上。”
俞载万尴尬微笑,客套一句:“秦王驾临已是屈尊,载万又岂能……”
“这些废话就不必说了。”姬无拂占据大船最高的房间,临窗眺望岸边穿着各色官袍的人,“有些事已成定例,我若锱铢必较,显得太过,可若全然不计较,心下有些过不去。”
经营船队,要路经各道州县,层层关卡,便是姬无拂也知道,行商在外不出点买路钱是很难把生意长久维持下去的。
大周官吏俸禄颇为丰厚,似乎不贪污也能过得不错,但这是相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实际官场上,孝敬上官、送往迎来、女男婚嫁、都城高昂的房价……哪一样都要钱财,且是年年如此。
姬无拂长居宫廷对外送礼的风气也略有耳闻,便是她自己的宫室,年复一年也堆满了逢年过节收到的礼物,奇珍异宝、金银器皿总是不缺的。有些职务油水丰厚的官员,会特意向皇帝内库进献金锭。
只要不过度,皇帝也不会太过计较,偶尔提溜两个出来杀鸡儆猴,警醒百官,大部分是律法外不成文的规定。
姬无拂转头问俞载万:“站在这向下看,下面的人应当是看不见你我的吧?”
俞载万点头:“此间为贵人准备,处处考虑周到,才是待客之道。”
“那好。”姬无拂指着下方的官吏问她,“大娘平日里面对上下官吏是怎么做的?这生意上,总少不了往来吧?”
俞载万一时间摸不准秦王的意思,迟疑几息,道:“秦王的意思是要问我与各地州府官员的人情往来?”
“不,我想知道的是,平常官吏是如何难为百姓的,两头抽成的。说点你乐意说的,不用紧张。”姬无拂说话间,绣虎端着茶点进来,放在坐榻上的矮几上,又与二人沏茶。
姬无拂便示意俞载万与自己同坐榻上,不必拘谨。
俞载万借着喝茶的时间,凝神细思,慢慢回答:“世间公平是分人的,一旦认了这点,行船沿途州府押衙的种种就称不上为难了。”
“最上等的公平,自然是商船经过各地采买补给,入关入市向官府交一笔正当的税金,便由商船过水,两厢无碍。但是,行船在外,地方各有要事,总有个轻重缓急。行商走贩得体恤农户,更得体谅胥吏,为了赶上时辰,不免要耗费些气力财帛,与人坐席、赠礼,求个旅途顺遂。”
说着,俞载万也笑了一声:“水上行走,时节是极为紧要的,若是稍加资财,就能一路顺畅,我也知足。这就是次一等的公平了。”
姬无拂行走在外,厨子是宫里带的,野外没有她发挥的余地,船上有足够的时间消磨,茶点就出自姬无拂素来喜爱的白案之手。乳酪入口即化,俞载万说的也有趣,姬无拂吃得很满意,接话道:“那最下等的也不该叫‘公平’了,该是如何?”
俞载万道:“这最下等的,便是我出了人也出了力,却依然不放行。非得肉疼出一出血,再往上头去求人,重新博得一个暂时的公平。”
上头的官受了礼、收了状,雷声大雨声小地敲打手底下的人,胥吏便收敛一阵子。但这番功夫,多半是虚的,落在身上不痛不痒,再过一阵又要复发。
姬无拂便说:“这听起来还不算最下等的,若是求不得,会如何呢?”
“若是求不得……那可是不敢想的事。”俞载万碗中茶水见底,拿过矮几上茶炉添茶,“我呀还有几分运气傍身,尚且没碰上那样难堪的局面,否则是无福坐到秦王面前吃茶的。”
万石的大船上,货物堆积如山,错过了好时候,货物就要贬值、积压。身家不丰厚的船商,遇上一两回倒霉事,就要破家。商籍不许科举,家里养不出支柱,就要往外头寻求依靠,照旧是破财消灾的路数。
不是所有商户人家都有户部姚沁的运道,当年姚家娘子恰巧赶上好时候,不知多少人酸掉牙。
姬无拂盘算往后路途,准备收个人在王府里专门管海船的一摊子:“大娘瞧着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家中儿孙如何?也该在家中念书识字吧。”
“长子在家中看顾,幼子在船上做管事。女孙州学就读,男孙有个在船上学着,十二岁,粗苯得很,不敢叫来秦王座下献丑。”俞载万年近五十,家中两个孩子天赋俱不如她,孙子都送往州府借读,孙男则学些船工事宜。从听说秦王消息那日起,她心下就思量过此事,一是时间上不足以将孙子远道接来,二是那样太过刻意。
“十二岁太年幼,摆弄不开,我出来的匆忙,手下缺个识水性的人。你是明白人,不必拘泥血亲,若是你家有人合适,下船时便送两个来从此跟着我吧。”
姬无拂说完,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匹夫多无知,给我选个女人来。”
这头要两个人,是给俞载万留了余地,幼子成器最好,不成器也能再添个利索的人。
第231章
俞载万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要去办秦王交代的正事。绣虎送人下楼,转身关好门,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账册放在姬无拂眼前。
姬无拂拈开看了, 读了大半又心烦意乱地放下。面对俞载万时说的话有余地, 回过头来,贪官当然是不能放过的。作为皇子, 她的身份在不同时候是摇摆不定的, 与皇帝同处一室, 她是女儿也是妾臣, 但面对官吏她又成了君王的分身。
皇帝和官吏并不全然一体,这点她早在农庄打闹棉花的时候就明白了。
姬无拂是农庄的主人家, 捡回来的流民作为佃农打理田地, 土地的产出的棉花刨去四十之一的税、再加工售卖就是农庄的收入。现世的规则中, 姬无拂拥有农庄的全部,土地、树木、屋舍、家具、农人、棉花……如果姬无拂狠心些,只给佃农提供维持生计的衣食, 绝大部分的收成就全部进了她的腰包——而这,就是历代皇帝追求。
百姓有吃有穿有田地忙活,没有闲心惹是生非和造反, 再供养皇帝一家族的吃穿用住。
但是大周幅员辽阔,远不是一座小农庄能比的, 皇帝不可能独自管理,必须依靠层层官吏,而官吏作为中间人,一面从百姓手里收钱, 一面向皇帝内库交钱。
就连农庄的佃农也有忍不住私藏棉花与棉布的,更何况官吏。从一个百姓手里克扣一文钱, 千人就是一千钱。大周七品的县令月俸一千七百五十钱,再给食料、杂用三百五十钱,一月统共两千一百钱。县属人口都是万人起步,县令只要稍加克扣,手中的钱银便能翻数倍。
再者,百姓面对有权有势的官吏,是畏畏缩缩、能忍则忍,不敢加以抗衡的。便是如俞载万这般的富商,在官吏面前能说上几句话,内里必是万分小心谨慎,出门行商多有银钱开道。
天高皇帝远,百姓想要告一状不容易,也不相信上头的人能为自己做主,只能任由欺侮。能交上几钱了却的事情,是决计不肯闹大的。上面的人不知晓,下面的人不挣扎,县官州官贪污起来自是如鱼得水。
皇帝不知道是一回事,但心性稍微强硬些的皇帝都是不能容忍手下大贪的,官吏每多抽走一分,到国库的财帛就少一分,天长日久人人抽成,朝廷总有发不下俸禄的一天。
届时,皇帝的日子不好过,下面又是民不聊生,唯独肥了中间的官僚。
这又是皇帝的一项苦处,她少不得人手,又限制于妾臣。历朝历代都少不了皇帝和妾臣之间争夺权力的事。
真论起妾臣来,清官又是很冤枉的,历史上不着调的皇帝更是层出不穷,例如东汉,大半都是短命又懒政、好享乐的皇帝。
正如男人当家做主的小家是争纷不断的,母与父爱恨不休,父与男要争斗,母与女纠缠难分,换到怀山州的么些人里,母亲来当家做主一切事务都顺遂了,代代和谐,老幼有靠。
可见如今整个世界的规则就是错的,考验人性,又将最不合宜的人放在不合适的位置上,妾臣强忍君王,百姓忍耐官吏,女人容忍男人,真不愧是男人立下的法则,竟没有一样是利她的,归根结底只利男人自己,贪心之余有着数不清的杂乱纷扰。
现在站在皇帝位置上的是姬无拂的母亲,她既做不到、也无能去伸手打倒现行的制度,她就只能信任母亲,相信她强大、伟岸的母亲会将大周治理地更好、前所未有的好。
眼下,皇帝的敌人是日益庞大的官吏及其附属,他们趴在百姓身上吸血,那么这些人也会是姬无拂所痛恨的。
姬无拂指尖划过账册上的墨迹,将内容大致记下:“再誊抄两份,先后发往新都,一份进宫,一份送王府留存。这个就先放在你身上,或许有用得到的一天。”
绣虎应下:“先前大王让王府寻找擅长建造海船的大匠送往广州等候,方才已有回信,说是大匠已经上路了,最迟两月抵达广州。”
“那就先这样吧。等人到了再传信,让她们在广州安心等着我们过去。”姬无拂对神雪姑的能力很放心,并不多问。
船离岸远了,不免颠簸。姬无拂小时常在浴池里戏水游泳,并不惧怕水,也没有晕船的反应。但跟着她长大的绣虎,以及常年生活在北边的禁军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绣虎上船不久,就开始昏天黑地,三餐不进、浑身乏力。幸亏俞载万考虑周全,一人灌了一碗草药汤下去,勉强止住痛苦情状。
“看着也太可怜了。”姬无拂浑然不觉船上、陆上有何不同,莫名地观察绣虎数日,确认对方不是吃坏肚子或者中毒才放下心。
每日来给绣虎、校尉送药汤的,就是俞载万推出来的幼子和姪子。绣虎身体不适应船上生活,便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陆陆续续地交托到二人手里。
姬无拂在每日看书的空档,不由自主地联想往日看的传奇故事,无根据地在心里瞎想一点儿船被匪徒挟持或者两人心生歹意下药暗害她的故事。
不过,都是些姬无拂自个儿想想也要发笑的闲事。
显然有人比她更担心这种事情的发生,凡是姬无拂入口的吃食都有三四人盯着,生怕她在船上出点意外,连累满船三族陪葬。
船上的景致是极好的,凭姬无拂的目力,可以饱览名山秀水,也能一观当地民生。在外行走的时间越长,所见所闻增长,她的情绪也不再轻易地起波动。她学着吴王将感想记录在手边的书册上,在船上的两个月,累积起厚厚的两卷。
船上各处她都跑过,俞载万的幼子俞二在一旁讲解船上设施的用处。等姬无拂站在甲板远眺时,另一个管事说起当地风闻逸事、官吏行事、物价风气,竟是个百事通。
这样的人物,料想俞载万手下也不会太多。
有秦王在船,俞大娘航船这趟没载货物,一路通行分外顺利,不但没给出买路钱,反倒得了不少秦王的分赃。姬无拂对此适应良好:“大鱼吃小鱼嘛,我明白的,先记账。大娘只管收下,不用客气,只当是我谢过你推荐的能干人了。”
不消几日,说起话来已经和山大王无二了。
俞载万无奈道:“秦王高兴就好。”
想来只要秦王在朝,以后也不会再有人收她俞大娘船的买路钱了。
船停靠在江南西道的西州,下船后她得再转道去江南东道的望海州,
望海州大周最富庶的地方之一,也是秦王名义上的封地。大周没有实际分封给亲王土地,大都是说出去好听的名号,除非宗王出镇,望海州内的官吏也不会与秦王产生从属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