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两位贵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皇帝身边的机敏人物,具是滴酒不沾,最终这壶美酒被晾在一边半宿,隔日又送回酒窖去了。
林听云是皇帝身边忠心的护卫,素来不参合前朝风波,只做个传话筒,将事情写明白,告知一声皇帝。而夏竹的闲暇也有数,留在皇帝身边伺候必须十二分留心,难得老来假日,再为亲王操劳,私以为很是麻烦。
不过,早十年姬无拂就把皇帝身边几个内相看透了。夏竹看着性子冷清,实则比八面玲珑的冬婳好说话百倍,早年只要是姬无拂的请求,就没有舍得拒绝的,孩子都是她带的最多。
关于这份心意,姬无拂认为和当年夏竹母亲是皇帝乳母有关系,她和孟长鹤关系也不赖,以后孟长鹤的女儿,她也愿意多加照顾。
且不说姬无拂如何在两人面前耍赖,夏竹和林听云各自修书一封送往新都,姬无拂自个儿也情真意切地写了家书,上到太上皇下到小长庚全都关心一遍。
吴王在怀山州顺利安顿下来,府衙的官吏陆陆续续来拜会过,一干事宜依旧是交由州司马处理。吴王向外则是闭门谢客,整日不是与姬无拂游山玩水,就是在书房记录、研究么些县的风俗习惯。
有亲王在侧,官吏行事收敛,规规矩矩的,不敢行差踏错,百姓的日子自然好过。
空闲时,吴王与妹妹闲聊也说:“前三十载恍然梦中故事,而今仿佛重获新生。”
姬无拂实在很多:“这话就是我们姊妹说说,不见乾坤大,也难怜草木青。”
吴王笑:“快入冬了,你是打算何时回家去?”
姬无拂手里捧着闲书,头也不抬地回答:“冬日出门太难受了,我要在这儿过了年再回去。”也能陪着吴王度过这头一个远离家门的年节。
第226章
姬无拂不急着走, 吴王也就不再催促,但她有着年长者的职责,给妹妹提供一些建议:“既然不急着走, 最好也别窝在屋子里。我要长久地在此地住下去, 所以可以埋头先看书,但是你不同, 你该走近么些县与人多说说话, 书是尽可以带回去的。便是孤本, 也有的是人替你抄写。”
姬无拂对么些人的事儿确实好奇, 没与吴王辩驳。
她走出屋舍,迎面碰上的是尤家的当家人, 十七岁的尤燕。么些人选择当家人不看年龄、辈分, 尤燕能力最出众, 对家中事务、对外交际都做得最好,因而年纪轻轻就管理一大家子上下事。
这两日里,尤燕与姬无拂相处得不少, 熟悉后说话也没了太多忌讳。或者说,么些人之间本就不太有尊卑分别,越是公正的人, 才能成为一家之长、一村之长。
尤燕手捧衣裙递送姬无拂眼前:“这是我们这儿惯常穿的衣裙,大娘告诉了尺寸, 这套是四娘的。”按照习惯,还有些手镯、戒指之类的饰品,尤燕观察姊妹二人似乎并不佩戴首饰,因此也没多余准备。
姬无拂笑着亲手接过:“正巧, 我也想着出去逛逛,有了这身衣裙, 在外行走也方便些。”说完拉着人进门,姬无拂在尤燕的指导下穿好样式特别的衣裙,乐呵呵与人手挽手出门闲逛。
作为尤家的当家人,尤燕有责任招待好贵客,姬无拂这厢要出门,她便也寸步不离地陪着。么些县有独属于她们的语言,与外面交流较多的人家也会学些官话,尤家人算是说得很好的人了。
尤燕看出姬无拂对吴王不言明的担忧,总是开解她:“我们这儿虽然偏僻,却也安定几十年了,南边的南诏国也太太平平的,大娘在这儿的安危是无需担忧的。”
怀山州地处大周南部边境,是有军队驻守的,从前是辅国公吴女侯,后来是吴女侯的学生,现如今大概是她徒孙了。而怀山州中各族多自治,么些县自成一体,怀山州的官府大多时候只是摆设,只要怀山州内不出乱子,不扰动中央,就算是有功。
因此,么些人是有自己的护卫队伍的,真正治理这方山林的人,也是么些人推出的首领。
“只要大周强盛一日,周边小国我是不担心的,我只是放心不下长姊,她的身体不好。”姬无拂跟着尤燕走出山门,么些县中的尤家屋舍依山势而建,大大小小的屋舍占了半个山坡,形形色色的人见到尤燕会停下打个招呼,面对姬无拂则行蹩脚的礼仪。
“我们会照顾家里的姊妹,虽然你们不在这儿长大,但也是一样的。”尤燕顺带为族人解释,“这儿不通外界礼仪,她们都是新学的,只能像个模样,不像你们那样仪态优美。”
在大多数尤家人的眼中,昭后是么些县走出去的女人,昭后的后代太上皇、皇帝以及皇子们,是素未谋面的亲人。她们并不清楚四个皇子与皇帝之间的血缘关系,不会像朝廷上的官员一样斤斤计较,全然当做血亲母女看待。
姬无拂摇摇头,十分真诚地说:“很不必让她们去学外界的礼仪,以我看来这里的东西就很好,百年千年也不会过时,反倒是外面的杂乱太多,别污了宝地就好。”
尤燕为姬无拂事无巨细地介绍,女儿的花楼、家中的亲眷、族中的长者……每一个路过她们身旁的人,尤燕都能准确地叫出姓名和相应的称谓,她也把姬无拂介绍给亲人们。
“我们俩是同一个辈分的人,也是姊妹。”尤燕笑弯了眼,“我有三个阿咪,要是再算上你俩,我就有七个姊妹。”
么些人的生育也很有能者多劳的意思,有愿意多生的女人,也有一直不生育的女人,尤燕的阿咪们中两人生了五女二男,也有一个阿咪并不生育。为此,尤燕的生母让孩子们叫自己为“阿咪吉(姨母)”,反而让孩子们叫姊妹为“阿咪”,为的是妹妹不孤独。
但实际上,每个女人,无论生育与否,年轻年老,她们都会被其她人叫阿咪。
蹦蹦跳跳路过的孩子见到尤燕和姬无拂同行,也会称呼她们为阿咪。
姬无拂颇为新奇地应声,顺手掏了掏袖兜,想找点见面礼物,手摸了个空才想起她换的这身衣裙里,袖子中没兜。
尤燕笑说:“直到前年里,我才知道自己是哪个阿咪生下的孩子,我们有三个阿咪疼爱是很幸运的事情,阿咪就是阿咪,没有亲疏远近。”
尤燕的花楼与其她姊妹的花楼并无区别,女子最早十六岁走婚,但大多数到了二十岁左右才会开始。尤燕为姬无拂示范了一下攀爬花楼的动作,她的情人会在夜晚来临之际从窗户进,又在第二天之前离开。
这儿的女男只谈感情,情深则交往,情淡则离散。女男之情完全脱离了世俗的家财、后嗣的捆绑,反倒衬出纯粹的美好。
“真好啊,比外面好得多。”姬无拂想起病死在鼎都宅院的尤二郎,心下叹惋,加深了不让外界纷扰此地的决定。
么些县难得来了远方的贵客,不少人都专程来串门,就为远远看一眼尤家的客人。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路过时与尤燕对上眼,尤燕便喊了一声:“阿达。”
那男子一阵耳红,尴尬地慢一拍应声,寒暄两句走开了。
姬无拂浅薄的记忆里,阿达是父亲的意思,那人为什么会害羞?
等人走远了,姬无拂就问了尤燕。
尤燕乐不可支:“是这样的啦,有情人相会都在夜晚,就是不想被人知道,觉得害羞嘛。孩子叫了人,就好像被人知道了,他就觉得害羞啦。我也蛮久没见他了,上次还是过节吧。”
对于孩子来说,能看见大人害羞的表情,也是一桩乐事。一般来说,人到中年就不会再这么容易害羞了,但刚才那位男子显然是脸皮额外薄一些。
家中见得更多的是阿乌(舅舅),被称为阿乌是当地男人最值得骄傲的事,女人是生命的源泉,生育是女人天然的能力,阿乌的身份也像是自然赋予的职责,阿乌要供养、教导姊妹的孩子,比起做阿达要正当。
尤燕见到阿乌们也是很尊敬的,有些时候阿达也会被尊称为阿乌,总归来说,阿乌是要比阿达大很多的。
姬无拂的舅舅早三十年就魂归九泉了,不太能共情这份情谊,但死者为大,她对早死的舅舅还是有点敬意的。
有一户人家中聚集了不少人,小狗在门外蹲守,有个人穿的最别致,姬无拂眯着眼辨别,问:“我好像看见了巫师?”
尤燕远远望一眼就知道其间的事:“那是成人礼,十三岁的小姑娘要穿裙了,她家的阿咪走得早,必须去请巫师来主持。”
晚餐吃得丰盛,尤家阿乌带着男孩杀了一头羊两只鸡。这是姬无拂见到的唯一不出现的女人活动,饱读数日文书的吴王告诉妹妹,女人是不参与杀生的,包括葬礼在内,死亡会污染生命的源泉。
女人是源泉,无男不愁儿,无女水不流。
吴王的精神一日胜过一日松快,姬无拂也住得不想挪步。
过了年节,收到新都来信。姬无拂决定在第一场春雨来临之前启程,离开怀山州之前,她特意去林家探望了尤复归。
那天很不凑巧,尤复归陪着钱蔺出诊未归。远离新都日久,姬无拂也忘了上门要提前告知,进门太打搅,幸好她是坐车来的,便在林家屋舍外面的拐角处多等两个时辰。
两人踩着夕阳回家,有说有笑,尤复归腰间挎着药箱,钱蔺背着药篓,黄昏温柔地追随她们脚步。
姬无拂放弃了去打扰尤复归现在平静的生活,她也不希望外界目光太多地落到怀山州的土地上,于是依照姬宴平给出的建议,决定前往望海州一趟,那儿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第227章
尤家祖屋的火塘边, 载歌载舞地欢送,家人们团团坐着,位置不多优先让给老人和孩子以及吴王。么些人的亲情厚重, 缓慢、坚定地包容了外归的女儿。
姬无拂与吴王说笑:“这儿才是真正的温柔乡, 之后我是不敢再来了,除非老来养老, 不然舍不得离开。”
吴王伸出右手抚平妹妹脖颈边的披风绒毛, 眉目温和:“你还很年轻, 我们会再见面的, 不要怕,要一路平安。”
吴王、夏竹要留在此地, 林听云则必须直奔新都。接下来的路, 将完全由姬无拂做主, 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姬无拂咧嘴回了个笑容:“长姊可不要小瞧我,我早已不是小孩,出一趟门才不会怕。”
“这番话说得就是孩子气。”吴王呼出的气息散在白雾中, 后退一步为姬无拂让出上马的空间,“好了,我向巫师问过, 她说现在是出门的吉时,你会平安到家。”
姬无拂翻身上马:“这点无需巫师占卜, 我肯定是要长命八十的。”
吴王笑问:“为何不是百岁?”
长鞭高高扬起,白马扬天嘶鸣,撒腿飞驰向前,冲散了姬无拂的高声:“百岁太长久, 我分长姊二十载呀!”
留在原地的人望远许久,等整支队伍消失在目所能及之处, 吴王才收回目光,与身边人叹:“说是长大了,身量高出我半个头去,说话却还是这样没忌讳。”
这是做人家长的客套话,外人是万万不能顺着说的。
夏竹低笑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秦王厚德。”
姬无拂独自出行数日,自觉与此前无二,路过哪门哪户的驿站,里面的驿长已然陆陆续续地换上了官宦子出身的卫士。新的旅程甚至要比吴王同行时更加顺利,沿途的州县的官吏面对姬无拂的要求从无二话,顺从得不得了。
大周的官员面对皇帝是妾臣,但是面对皇子是要稍微保留两分矜持的。来时路上官吏面对吴王就稍有两分自矜,而今竟然都抛却了,大有仍由姬无拂作威作福的意思。
姬无拂并不高兴,夜间与绣虎抱怨:“他们肯定是看我年轻,随便糊弄我,真是叫人烦心。”如果只是被糊弄倒还好,烦躁的是她能看出这份敷衍,却挑不出错。
绣虎看见的却不一样:“我看这些押衙们,是害怕大王年轻。”
姬无拂盘膝坐在榻上,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新鲜瓜果,只当绣虎是说漂亮话哄自己:“一个两个笑得比路边野花还灿烂,这怎么可能是害怕。再说了,谁会怕年轻的,都是怕老道的人。”
绣虎道:“一路走来,吴王看出不少弊病,但都按下不表。唯一遭了殃的就是犯到大王面前的陆氏,他们当然是会担心的。我看押衙都是很小心谨慎地侍奉呢。”
吴王见识广博,事端见得多了,便不足为奇,面对往来的官吏也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但姬无拂不同,初出茅庐的少年人脾性最难琢磨,少年意气上头,手下力道就失了把握。
她下手或轻或重无妨,背后有人扫尾,可底层的小官小吏一旦和她碰上,就没有下次机会了。
再者,吴王是外封怀山州,那怀山州是南边的边境,在地方官吏看来,这和流放也没差别了。姬无拂则不同,她是要回京面圣的亲王,但凡往皇帝跟前漏上两句话,足以断去前途。
“你说的也是,我们之后少在城中停留,尽快入淮南道吧。”姬无拂听了绣虎的劝说,又升起不忍心,觉得县令等人也很不易,县令本就是极其忙碌的职位,现在又要专门抽出时间来安顿游历各处的亲王。
“淮南道?”
某驿长放缓手中给马儿喂草的动作,“我们这儿离淮南道可远着,过了脚下剑南便是山南道,此后直去河南道新都,往淮南道可是绕了远路了。”
姬无拂舆图背得比驿长顺溜,自是晓得的,但她就是想往淮南道走:“我听说那儿有俞大娘的船房,她家造的船能载万石,船上除过货物,还能载数百人吃穿用住,与陆上种植瓜果菜蔬……我听了很是好奇,想去看看。”
“秦王想看,那是俞家船的荣幸。只是此前新都来使传召,秦王已经拖延两月了,这一去淮南坐船,就得下江南道,可不是几个月能回来的,一不小心这一年就晃悠过去了。”某驿长显然见多识广,知道的事儿不止一点半点。
姬无拂就喜欢这样的人,让驿长放下手中的活计,坐下和自己一起用午膳,顺带说一说船的事:“新都又不缺我一个,我也是怕你们为难,这才顺带和你交代一下。你也不用劝我了,我是非去不可的。吃过饭我就继续赶路,你就只管把握的行踪往上报。总归这事怪不得你们。”
各地驿长陆陆续续地在用府卫顶替庶民,剑南道偏远,本是不该这么快轮到换人的,正是兵部尚书考量到秦王打小就爱闹腾,特意先将这边的驿长换了。既然换了人,上头自然特意交代过,要着重关注亲王的行踪。不为其它,主要就是操心安危。
谁不知道秦王是皇帝中年得子,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姬无拂这头先说了,某驿长不好再劝,叹气道:“水上的事是把不准的,还是陆地上走得安心,秦王便是想看船,也不必非去坐船。”某驿长心头最同情俞大娘。
“我此去不光要坐船,还要去望海州,再下广州瞧一眼大食人。”姬无拂将计划好的行程简单说了,放下竹筷起身就走,“反正我已经和你说了,你就照着往上面报吧。”
姬无拂不听驿长挽留的废话,口哨一吹,马儿跟着跑出来。禁卫们这些日子也习惯了秦王的脱跳,见她一马当先出驿站,迅速整队跟上。
十息内,驿站里已经没了秦王的身影,只有马蹄踏起的飞扬尘土。
走得远了,绣虎驱马凑近姬无拂身侧问:“刚才那个驿长,大王认识?”
“想不认识都不成的。”姬无拂无奈摊手,“你也见过的,她是熙熙阿姊麾下一员,从前在玄武门外守门的。她无缘无故来这山脚旮旯做驿长,我是不信的,肯定是大兄或者熙熙阿姊有事等着我呢。”
绣虎便道:“万一是有紧要的事……”
“可别了,我的阿姊们你还不晓得么,有事不瞒着我已是很体恤我了,不可能找到我门前帮着办事的。”姬无拂抛开这个话题,俯身握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腹,驾马飞快从人群中跃出。
如果姬无拂没记错的话,尤熙熙该有三十九岁了,正是独当一面的最好年纪。尤熙熙的亲信在岭南,说明她本人必定不远。鼎城闹出的叛军终究让皇帝对吴家人失了信重,不久之后,驻守南诏国的主将大概就要换成尤熙熙。
姬若水那副身板,肯定是不会跟着尤熙熙长途跋涉的……吧?
姬无拂一心要趁着消息传入新都之前进淮南道,经常拉着当地的猎人山人问询近道、小路,偏离官道的次数多了,驿站也拿不准姬无拂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