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烟涡在千百年前原是帝王陵寝,掏空大半座函关山在龙脉上修出宫宇飞桥,极是气派。
后来几经周转,由该派老祖占了宝地,发觉此处天地灵气皆是浓郁上品,另做翻修建成了天下第六大派。
宫城衔山而建,半架虚空,高处天光洞开,光华灿烂。
常人路过函馆山,浑然不知自己立在虚空的法阵之上,哪怕肉眼能看见重峦叠翠的树木山岭,也全都尽是幻象。
桃子形状的偌大高山被掏空到只剩边侧的薄皮,内里早已是修仙悟道的一大圣地。
山洞里的狭窄道路在过门之后,可见地砖是琉璃七色,一步一色走得是足下生辉。
浮空长桥两侧有假山林景,锦鲤漂游,高处可见白鹤翩飞而过,银瀑穿流上下宫城。
他们站在琉璃桥上,能看见遥远处的宫城如镜像的上下双山。
低层山归底层弟子们扫洒修习,房屋拥挤如松针般汇集数层,少有布景装饰,合计八层。
而上层山则是金檐玉钩,珠箔银屏,远远可窥见各宫宇被布置的各有韵味,院落高低均与等级相关,合计九层。
放目瞰景,哪怕只是匆匆一瞥,都能在云雾缭绕间窥见几分仙气。
两个师父还算沉得住气,笑容勉强能撑住。
两个徒弟均是先仰头看到最高处,再低头一路看到最底处,全程目不暇接。
这也……太,太大了!
七八个月火谷加起来都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上这金烟涡!
侍卫看在眼里,吊着眉毛道:“这下见着世面了吧?”
有悠长声音截断他的话头,很是温润干净。
“不得无礼。”
只见有女冠身着缕金莲衣领弟子前来迎接,走到近处时笑着寒暄几句,向月火谷老师祖问安。
“我是上七宫主骆竹笙,拜帖里说有大事要见金烟涡门主相告,特此过来迎接。”
“门主诸事繁忙,无暇见客,诸位有什么请求跟我说了便是。”
宫雾从她的假意笑容里,再次感受到同侍卫一样的轻视。
拜帖明明要找金烟涡的门主,可最后却派了末七宫的人过来,轻慢都已摆在了面上。
涂栩心并没有看她,低头淡笑。
再开口时,忽有灵息如潮水般倾压而下,登时逼得旁侧侍卫骤然跪地!
“我师祖的拜帖,你,受不起。”
上三宫的日薄轩里,四个师尊正围坐着搓麻将。
牌面是羊脂白玉,牌背是南海琥珀,上百张牌推移堆叠时声音清脆悦耳,好似珠贝铃铛。
“三索。”
“不要,四筒。”
“别光顾着磕瓜子里,四筒要不要?”
长胡子剑修还未说话,远处有个中阶弟子脚步仓促地跑过来。
白发婆婆瞧她一眼,捻了一张牌在眯着眼睛看。
“竹笙那边把人打发走了?”
弟子惶恐地摇一摇头,伏拜道:“那月火谷来的人以灵压欺人,说他们师祖的拜帖……我们宫主受不起。”
“笑话!碰了,张姑摸牌。”老剑修把两个四筒掼在桌面上,瞪着眼睛道:“他们自己腆着脸上门求人帮忙,现在拿乔是给谁看?”
张道姑摸了张六饼,指甲一掀把牌扔回桌上,转身看向那弟子。
“你师尊今年方升至五阶玉衡境,便是同我也能交手数十回合,居然压不过月火谷来的人?”
弟子硬着头皮点点头,仓促道:“那位姓涂的人还说,‘今日前来,虽是为我谷求援,也是为贵派避灾’。”
“倘若一炷香里,师祖仍不出面见客,他们四人即刻返程回禀,不再逗留。”
老剑修面露厌烦:“师祖岂是他想见就见的?月火谷的昊乘子也是不知礼数,写帖叫徒弟来这般叨扰!”
张道姑踌躇说:“万一真有急事呢?”
“你不打麻将了?”
“回来再打。”她有心会一会这跋扈后生,起身叫好友碧澄婆婆同去。
“老彭,我们都散了,你一人留在这也没得玩,不如过去见一面。”张道姑笑道:“若真是鸡毛零碎,抹了他道行略作惩戒,不也随你高兴?”
老剑修这才撇着嘴站起来,把自己的一手烂牌推得乱翻。
“今日手气本来就差,那倒霉东西,搞不好是上门来讨钱!”
此刻琉璃桥上,涂栩心背手而立。
他站在三人身前,骤升灵息不曾波及任何同门。
但骆竹笙额头已经冒了层薄汗,强撑着维持站姿,凭内息与潮水般的强压对抗。
花听宵早已习惯师弟的骄傲性子,站在后面悠闲地观赏了一会儿大派风景。
像是感应到四位高人的脚步,涂栩心灵息一收,看向飘飞而来的云际。
两男两女先后落地,为首的碧澄婆婆温声解释了几句。
“门主正神游太虚,尚未归还,我们不敢贸然催促,还请见谅。”
“四位既然有要事前来,不如先在我上三宫里坐坐,也好粗解困情。”
花听宵这才客气应了,把臭脾气师弟拉回身后,同他们四人踏风而去。
直到涂栩心消失不见,骆竹笙才脸色惨白地跌坐在琉璃桥前,心悸到许久都说不出话。
一行人穿廊过林,步入上三宫的正殿之中。
虽是道修正殿,但已如人间金銮殿一般庄重华贵。
六根缠龙宝柱伫立两侧,蓝宝香炉里檀雾缭绕,更有八位弟子侍立两侧。
金烟涡的四人相继入座,既不请座,更不上茶,存心要看看这穷亲戚般的邻派来找什么事。
花听宵看出他们的倨傲,轻声道:“师弟,把我那匣子给他们看看。”
涂栩心从他弟子背着的药筐里取出一方铜匣,当众将匣盖掀开。
宫雾悄悄垫脚一看,呼吸跟着一顿。
两位师尊真是狠人。
如果是她过来报信求助,绝对做不到这个地步,此刻恐怕已经被为难的无地自容了。
有金烟涡弟子过来接匣,看清里头物事时身形一震,本能般惶恐地看向本门四位师尊。
“能是什么东西?人心?人头?”老剑修不耐烦道:“拿来!”
等那弟子呈上物事给四位仔细看过,方才还闲谈的几人都彻底没了声音。
大殿里一片死寂。
铜匣里放着一截鲜血淋漓的脖子。
脖颈被截取不久,上下截面均是裸露着血肉白骨。
在座各位均是见惯生死,本不应一节脖子倏然失语。
怪就怪在,这脖子后面长了一只骨碌碌乱转的姜黄色眼睛!
那眼睛全然不顾寄主已经断了气,像是仍旧有自己的念头一般,在乱转着打量四周。
碧澄婆婆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一眼没看完就匆匆把匣子推开,当场想要作呕。
旁侧的张道姑惊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花听宵不紧不慢把前因后果大致讲了,殿上众人均是脸色渐沉。
“乡人唤这怪病为眼蛇瘟,如今已蔓延了两郡十乡,离贵派越来越近。”
碧澄婆婆扬袖道:“各位请坐,青溪——上茶!”
长胡子老头仍阴着脸道:“真有这样的怪病?该不是夜鸩山的妖邪出来逞凶害人,想了这样古怪的招数!”
“我问你们,这病蔓延四处,你们谷中可有伤亡?”
谈至此事,花听宵露出淡淡笑容。
“我月火谷精通药理,弟子体质均已修得上佳,少有牵连。”
“这我倒是听过,”张道姑跟着接话:“他们月火谷里奇花异草众多,平日饮食皆是修行,连喂鱼的料都是药草。”
此刻有弟子接连献上茶水点心,均是造型精美香气宜人。
宫雾悄悄看了一眼师父,捻了个元宝糕送入口中,一咬下去便尝到咸蛋黄的浓郁,以及甜奶酥的明润。
——好好吃!
花听宵笑着把自己那碟推到她面前,继续同旁人慢谈。
老剑修一捻胡子,五指不自觉扣紧椅靠。
兹事体大,一旦瘟疫扩散,能解毒的月火谷岂不是能拿捏他们的命门!
“此病既然能吸人精血,背后定有异人操纵取益。”
他说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定数。
“如用我派的七英慑神阵,大可以反制绞杀背后之人。”
旁侧三人跟着连连点头,应声称是。
“金烟涡乃是天下独一门以阵修称绝的大派,”花听宵笑道:“能得一见,是花某的荣幸。”
“慢。”
老剑修打断他的话,但面上仍有得意之色。
“主持法阵当由我贺师兄出手。”
“在此之前,我有两个要求。”
老头儿站起身来,目光直直看着宫雾和另一个弟子。
“我要押这两个弟子入阵注法,以防你们有心暗算。”
涂栩心眸光一厉,正要说话却被花听宵按住,话语不急不慢。
“道友,这两个徒儿道行粗浅,随我们过来仅仅是陪些端茶倒水的粗活。”
“如果贵派人手稀缺,我与涂师弟也可奉陪。”
“不,就要他们两。”
老头转头看向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人,终于流露出几分敬意。
“贺师兄,您以为呢?”
从打麻将一直到现在都没出过一声的男人抬起头来,看向宫雾时让她心里一怵。
这男人竟然有一双金瞳。
人们均是黑发黑眼,怎么会有他这样古怪的眼睛?
贺兆离仍是不语,像哑巴般缓慢观察了一刻月火谷来的两个弟子,伸手勾了下右手双指。
宫雾直觉胸口被猛然攥起来,全凭定力强行坐稳。
她身材纤细瘦小,全身下压都没多少重量,急中生智靠灵力罩住周身,抵挡长钩般的强力一索。
不为别的,别人一勾手她就踉踉跄跄飞过去,凭什么!
她早已晋升第三阶瑶光境,此刻靠灵力强撑着也算作效。
哪怕胳膊大腿都在不受控制地肌肉颤抖着,她也面色平淡地坐在原位上,岿然不动。
宽大法袍一遮,连颤抖都看不出来,像是无事发生。
可另一边云藏宫的师兄可就受了苦。
他本来在低头喝茶,猝不及防就被强拽飞走,半扑着摔倒在众人面前,全身都不受控制。
花听宵脸色骤变,再也绷不住方才的客气。
他的徒弟方入洞明境四品,哪里能扛住这样的夺神!
老剑修拍手大笑:“我贺师兄可是傲气的主,哪里容得你们作践欺压骆师妹!”
“以牙还牙,不算过分吧?”
贺兆离仍未说话,两指一松,地上那人才重新获得四肢的控制权,压着怒气坐回原位。
他不再看花听宵师徒,目光打量着宫雾。
“要她。”
“小姑娘还真是资质不错,沉得住气。”碧澄婆婆笑道:“十几岁居然能扛下这番试探,根骨可见上佳。”
“不如等法阵驱异之后,你拜入我上三宫里,说不定不到百年就能大成。”
花听宵眼中怒意更深。
当着她师父的面挖人,这些人当真不把月火谷放在眼里!
宫雾支棱起来,虽然灵力被消耗大半,仍亮着眼睛道:“您比我师父还厉害吗?”
张道姑在旁侧打趣道:“那可不是,你可知道——”
“昙华宫的大师姐六十岁便成仙飞升了,”小姑娘脆生生道:“我要是拜入您宫里,岂不是五十岁就能登天?”
“傻徒弟,”涂栩心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当成仙是请客吃饭,想飞就飞呢。”
碧澄婆婆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发现穷亲戚其实是暴发户。
六十岁??
六十岁?!!
气氛推到此刻,双方已闹得不太愉快。
唯一小赚的大概是宫雾,既吃了大半盘用料不菲的好糕点,还连喝几杯香片茶,很是心满意足。
涂栩心虽然面上带笑,其实已对这些人厌恶至极,有了起身告退的念头。
贺兆离点名要他徒弟入阵,他毫无配合之意。
还未开口,殿外有弟子高声通传。
“门主到——”
碧澄婆婆面露惊诧,未等月火谷四人说话,已与一众同门齐齐跪下拜迎。
老师祖怎么来了?!
他们不是截下拜帖,未曾上报吗!
平日里有斋醮大事都有各门主代为主持,如今他老人家已经嫌少露面。
今天直接登门上三宫,这是来问罪的啊!
宫雾一行人并未动作,仅起身后静立旁侧。
不过多时,有十余名弟子手持伞盖拂尘,怀捧唾壶香瓶,簇拥着老门主一路前来。
双凤交椅平稳落地后,有墨发青眉的老人迈步前来,神色威严。
他手持蜜蜡珠串,身披竹青绣金鹤氅,五绺须髯迎风微起,很是神仙气态。
碧澄婆婆仓皇抬头,领头高声迎道。
“师祖功镇千秋,万寿无疆!”
“你们好大的胆子。”老人冷笑:“我义结金兰的兄弟托徒子徒孙前来报信,被你们这般冷遇!”
“师祖!”老剑修也慌了神,下意识左右探看,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我们……我们也是怕耽误您修炼神游,这才按下报信,想晚些知会您。”
那老人不再看他,快步走到花涂二人面前,亲切道:“一晃眼的功夫,都长这么高了?”
花听宵无奈道:“上次见您还是一百年多年前……”
“我闭关时错过好些事情,实在遗憾。”老人正要叙旧,发觉徒弟们还跪在旁边,一转头厉声道:“还愣着找不痛快?!”
一行师尊这才起身,匆匆张罗食宿酒宴之类的琐事。
不出多时,安排在最好风景处的客房已洒扫完毕,晚上另设佳宴美酒相迎。
被劈头盖脸一顿骂之后,那四个倒霉催的都不敢再露面于他们身前,落脚处的侍奉弟子比平日还要多上两倍。
金烟涡的老师祖世称止渐道人,开宗立派的那位飞升之后,继承到他这里已是第五代。
止渐子为人风趣和善,不仅亲眼见过孩提时代的花涂二人,还在他们少年时期指点过练功要诀。
比起那些个恃才傲物的徒子徒孙,老人家显得终于有些人情味。
当晚由他设下酒宴,唤来上下十七宫主前来陪侍,额外热情郑重的好生招待一番。
酣畅之际,止渐子叹道:“你们上五人里,只有贺兆离还算识趣懂事,接了门帖知道通报一二。”
张道姑一眼瞪向姓贺的,后者不为所动,淡然饮酒。
“他是在帮你,不是在害你!”止渐子酒杯一掷,骂那张道姑不识规矩:“你们若是唐突了贵客,让那疫病铺天盖地的漫开,知道要阴损多少功德!”
老祖宗一发脾气,一众宫主门人又纷纷跪地告罪,吓得张道姑畏缩在侧,低眉顺眼的伏趴着。
月火谷一行人是偌大宴厅里唯四坐在桌边的人,瞧见这阵仗,算是心里郁气略散。
一顿饭下来,止渐子喝的感慨交集,先是忆前尘叹往事,又与涂花二人细问师祖近况,最后一拍桌子作了定论。
“明日开阵布伏,由老朽亲身主持,镇杀妖邪!”
花听宵听到这话,心里放心许多。
金烟涡以阵法著称,明日有门主亲临,剿灭瘟疫的事更能稳上几分。
涂栩心一直话语很少,偶尔看一眼对面同样沉默的贺兆离。
直到止渐子说出这句话,他才抬眼一拜。
“尊主,我还有一事相求。”
“讲!”
“这四位宫主,疑心我们是暗设诡计,要扣下我的小徒弟押入阵里。”
老头子哈哈一笑,摆手道:“潮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贺晰并非有意为难那小女娃娃,反而是有意提她一下。”
“你要知道,我金烟涡珍藏千阵法书,也以此为修行之宝。”
“潮生,你那弟子能进阵观法,哪怕仅仅是略出灵气,也好比放鼠入仓,有享用不完的粮米为报!”
话说到这里,再推拒便是不识好歹了。
宫雾看向师父,迟疑开口道:“晚生从未入阵过,就怕做事出错,耽误了正事。”
“无妨,无妨!”
事实证明,他们真是只让她进去好好坐着,当个蹭灵气的人形摆件。
翌日晴空万里,风平浪静。
在斋戒沐浴之后,金烟涡的人在三十六重明镜台的最广阔处布阵排谱,安置上百人环状坐阵。
宫雾年幼境低,仅仅是被安排着和下四宫的弟子一起坐在第六环的星谱里。
骆竹笙被师父训斥一番之后,知道是自己和师兄师姐们自作主张差点误事,今日特意过来赔礼扶助。
她靠近宫雾时递了个山楂果子,细细讲其中精要。
法阵,可以理解为能传递、扭转、变化、求索的万用之物。
弟子们按要诀坐进对应位置里沉神注灵,万般溪流涌进主持者的丹田之中,使其能以江海之力达成所求。
在基础法阵之上,还有衍生的剑阵、乐阵、药阵,等等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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