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雾感觉自己顾着吃不太好,递过一个糖饼,不太确定她会不会接。
小姑娘面对二十多岁容貌的漂亮仙女,流露的青涩情态很可爱。
丁清宜犹豫了一下,笑着接过啃了一口,但咀嚼几口以后脸色慢慢变了。
她像是有句话思忖了很久,始终说不出口。
“小雾,你师兄随知白观的人一起去村落里埋符救人了,可能明日正午才会回来。”
“我一直没有与他见面,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他很好看,”宫雾回忆道:“耳朵尖有一颗痣。”
丁清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像是在做了极大的内心挣扎之后,才用气声低道:“小心师父。”
宫雾还在低着头吃糖饼,四个字滑过耳侧时没有立刻回神,下一刻倏然停步。
她怔怔看着师姐,眼眶微红,极不明白她此刻的提醒。
她们第一次见,第一次同行,怎么会——
“为什么?”
丁清宜叹气:“我说不清。”
“师父对你不好吗?”
“不。”
“他会背叛月火谷?”
“不。”
宫雾想起燃花问鼎的那件事,为师父辩解清白。
她毫无保留地讲了那天鼎上青烟飘浮的形态,着重强调那显像的人有一颗痣,师父没有。
小姑娘平时说话声音偏小,今天一提到涂栩心,急得说话都声音扬高了。
丁清宜皱眉听她说完,只点一点头,不再解释。
可宫雾方才暗暗想要亲近她的心意彻底消散,像是心口被硌了一下。
她们沉默无言,走回昙华宫里。
就在分别时,丁清宜又开了口。
”如果是贺兆离步步设计,鼎上为什么会是他?”
“绝不会是师父!”宫雾怒道:“是他那个可能压根没死的混账哥哥!”
“你怎么断定他哥哥没有死?”丁清宜反问:“我亲眼所见,他哥哥死得彻彻底底,连金丹都一并消散了。”
说到这里,师姐有点慌。
“你……你怎么快哭了。”
她手忙脚乱地想帮她擦眼睛,叹道:“我只是提醒你们一句。”
宫雾犯倔低头,不肯再看她,也不肯被她碰。
丁清宜神色复杂,又叹一声。
“还有一件事,我刚才没有点破。”
“你不会死,对不对?”
宫雾倏然抬头,她眼中更是了然。
“你两层袖子都被划破,皮肤却没有半点痕迹。”
“衣襟袍角都有深色血痕,身上灵气紊乱,耳侧还有血味。”
一句诈出她的反应,丁清宜又联想到什么,神色烦忧。
“可惜我不能留在这里更久。”
“事已至此,小雾,我劝你和你溯舟师兄告假出谷,去一趟转生庵。”
她看得通透明晰,目光悲悯慈和。
“救人的事,交给诸位师尊。”
“你至少该弄清楚自己的身世。”
再醒来时,已是清晨卯时三刻。
大师姐在天亮前便已经回天上复命了,昙华宫此刻只剩她一人,空旷到让人难过。
宫雾起身洗漱后,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昨日死了一次。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像是把过去十几年的平淡生活都尽数冲走。
她试探着调动灵力,感受自身功法是否有所变化。
前三次死完,她从无名小卒一路大概升至瑶光境五品,已经能抵上许多人二十多岁都无法企及的修为。
师父小范围解释了一下,仅仅对外说这孩子终于开了窍。
若是求胜心切的人,可能早早就去毒沼池里泡了又泡,争取早日死够一百次,当天直接飞升大能。
宫雾怕疼,对这事总还是畏惧。
死和活都太疼了,她宁可不要。
少女立在无人空庭里,闭眼感受灵海深浅。
……没变化。
死之前是什么,死之后便仍然是什么。
她睁眼时有些茫然,以为自己确认方式不对,又试了一次仍是如此。
不应该啊,难道这个奇怪的体质失效了?
境界高低并未变化,连体内积蓄的灵力也没有变多。
宫雾有点纳闷,招来帚帚一边扫地一边思考问题。
几日未归,伺候师父的侍人都去了旁宫帮忙。
大殿内外都蒙了尘土,需扫洒着仔细擦拭一遍。
她没有吃早饭,一个人将落叶尘土都归拢进药筐了,坐着扫帚再度飞去了万噬池。
从前来一趟这里要走很久很久,今日她高高飞在树巅之上,沿途有好些刚入门的门人仰头去看,均是露出从前和她一样的羡慕眼神。
宫雾遥遥对他们挥手,抱着药筐先行飞去。
她落在毒沼岸边,瞧见大毒鲵在仰着肚皮睡觉。
那家伙最近被喂饱了药渣,已经不屑于吃这些烂树叶子。
宫雾倒完垃圾,倒扣着藤筐拍了拍土,临走前脑海里涌起一个作死的想法。
——如果我摸一摸毒沼,会怎么样?
这种事从前没少人干过。
有人是不小心,有人纯纯是手贱。
轻者被燎一下就知道痛了,也有不信邪地捏了一大把糊糊似的毒泥,然后被毒的半只手乌青,躺病床上连着发了好几天的高烧。
这种紫黑色的泥巴池子,是个人就能感觉到不太对劲,伸手摸的都是莽。
她像是被直觉引导着,蹲在池边伸出手,以摸开水的姿势轻轻碰了一下,闪电般刚一碰到就抽开。
无事发生。
……一定是刚才动作太快了。
宫雾抱着大不了就跳进去再来一次省得发烧的念头,这次把半截手指都浸了进去。
无事发生。
豆沙般的手感并不让人讨厌,就是闻着有些臭。
她觉得不对劲,索性把整只手都按了进去。
如果是旁人,哪怕是瑶光境的其他门人,轻易都不敢这样尝试。
剧毒连衣裳都能烧穿灼烂,又何况是更细嫩的皮肉?
上次宫雾掉进去一回,好几层的袍子都被燎成破布帘子,白骨森森的手骨上也有洞隙。
可是现在,她连手腕都已经全然埋了进去,半点痛苦感觉都没有。
宫雾思绪很快,已经大概推测到自己在金烟涡又死一次,体质变得耐毒许多。
直到浸泡至更深处,约莫是池沼更深处毒性翻倍,她才感觉到熟悉的针刺感,快速把手抽了回来。
除了食指指尖多了一点青色,其他皮肤一概没有变化。
又过了一会儿,连那青色也消散殆尽,像是无事发生。
刚好在她观察手指的时候,那几个小弟子终于走到这里,纷纷把剩菜药渣倒进毒沼里。
“宫师姐!早上好呀!”
“宫师姐居然能坐扫帚飞在天上,好厉害!”
宫雾笑得有些羞赧。
大毒鲵对新来的吃食不感兴趣,游近闻了闻,试探着舔了舔成团的药渣,突然咳嗽了一声。
小弟子们都是第一次听见鱼会咳嗽,还好奇地凑近了看。
下一秒,那大毒鲵像是被药渣里的什么东西呛到,张口呕出大团浊物。
“哕——”
“小心!!”
宫雾下意识飞身把他们推走,后背挡了大片毒液,衣服登时如同放在火炭上一般抽丝融洞,发出嘶嘶的声响。
“师姐,你的背!!”
“顾不上了,你们快走!”
她伸手一推,用扫帚把最近处的两个小药童带至远处,一闪身躲开喷射向面门的不明物质,心里道苦。
怎么回回来这地方都得毁件道袍,回去又得扣例钱!
大毒鲵一口气把积食都喷了出来,极其畅快的打了个长嗝,声音横贯山谷。
“咕——”
它面上像是在眯眼笑,很满意地用短爪摸了摸雪白肚皮,一旋身游入深潭,尾巴尖还拍了下水面。
几个小药童都冲来检查宫雾有没有受伤,有个眼尖的高声道:“你们别踩着地上的毒液,当心连鞋子带脚底都被燎穿——哎?那个发光的是什么?”
宫雾闻声看去,瞧见好几团浊物散在地上,里面裹杂着大半匹羊骨头、没被消化的草药根须无用叶子、鲶鱼头猫尾巴,以及在阳光下会微微泛光的大块金属。
她摘了几片硬树叶,把黑铁块上的面条草叶都拂开了,仔细擦了擦金属的表层。
……难道是什么宝贝?
小朋友们一致道:“师姐,扔了吧,咱捡垃圾回去会被师父骂的!”
“没事,我师父被抓走了。”
“……!!”
宫雾把那半臂粗长的铁块捡走,跟他们一起回去。
无独有偶,她们从后山回谷时,迎面碰见姬扬同知白观的道长们一同回来。
人群里,六七个高挑道人均是身穿七宝罡衣,脚踏纳朱履,很是法相庄严,好似半仙气态。
姬扬行在队伍中段,头戴琥珀束发冠,身穿深青绛兰袍,一眼便瞥见了宫雾。
他立在众人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清俊华美,好似寻山游水至此的公子爷,贵气悠然。
“小雾?”
宫雾先前借了药童的小披风挡住后背破洞,笑容不太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道人们瞧见前面小径有人,停步观望。
姬扬踏步前去,平静道:“山间风冷,你大病未愈,也不知道穿得暖些。”
反手已解下外袍把她周身裹好,低头打了个双环结,以极低的声音道:“又受伤了?”
宫雾被薜荔香气绕得发怔,支吾一声,看见他又觉得难过。
“师父他们都被金烟涡关起来了,师姐还让你我提防他。”
姬扬卸下她背的药篓,自行背在身后。
“用过早膳没有?”
“还没有。”
“担心他们之前……至少先照顾好自己。”青年轻叹一声,温声道:“那些事交给我来处理,我们先回去。”
两行队伍合成一列,一众人往山谷行去。
道人们均是看重姬扬青年才俊,先前同他一起出谷救济村人时结交为友,谈笑融侨。
此刻瞧见姬扬为一个小姑娘背起药篓,还把据说是师祖亲赐的外袍披给她穿,都有些神色诧异。
“溯舟,这位是?”
“是我师妹,柳风。”
“看来你很疼爱她,”有人笑道:“头一次见高阶弟子帮人背这样脏的药篓,也不怕弄脏了衣裳。”
宫雾听得面上发烫,像是感觉自己做错了事,好强道:“我自己背。”
她伸手要够,却刚好被姬扬牵住。
“换了是旁人,我碰都会不会碰的。”姬扬淡淡说:“只有她不一样。”
道人笑起来:“能这般甘愿,可见你们兄妹和睦,真是羡慕。”
宫雾被外袍裹得严严实实,牵着师兄一路走下羊肠小路,侧眸瞄了一眼他背后脏兮兮的背篓。
师兄,我不是小朋友了。
她想分辩一句,又发觉自己也在偷笑。
小药童们也都背着类似的药篓,性格很是活泼。
“师兄!刚才师姐救了我们一命!”
“她好厉害的,飞在天上也特别帅气!”
“对了对了,我们还捡了一样奇怪东西,宫师姐,要不要给这几个道长看看?”
她本想去请教谷里铸鼎的大师傅,闻声觉得有理,解开手帕把擦拭过后的沉铁递给几位道长探看。
这东西看着半臂沉,拿起来更有十几斤重,形状并不规整,表面坑坑洼洼。
“如果是废铁之类的,我拿去送给墨师傅铸鼎,兴许还能用。”
近处的道长并不在意,粗略一看,皱眉唤同门过来看。
几个人嘀嘀咕咕,又是摸又是拿剑背去敲。
姬扬少见他们露出这样的神情,笑道:“大鲵吐出的能是什么?北海玄铁?”
“我不太拿得准,得送去给高人再鉴定一下。”
道长把宝物交还给宫雾,咬着拇指又想了半天。
“这样的物事,我在师伯的图谱里见过一次,但是对实物真是拿不准……”
“所以?”
“所以,它可能是星星。”
道长一手指向天,目光郑重道:“是天上陨落下来的一片星星。”
宫雾伸手掩鼻,小声道:“它臭臭的。”
回到月火谷内,他们与旁人道别,独两人回到空空落落的昙华宫里。
宫雾唯独在他面前才敢流露几分软弱,先前一个人硬撑了太久,把金烟涡的剧变又仔细讲了一遍。
听完前后,姬扬沉思片刻。
“大师姐说得对,我们是该去一趟转生庵。”
“猫有九命,我一直担心你死到一定次数真没了魂魄,再也回不来。”
他同她一起去了小厨房,半晌功夫下了碗龙须面,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端到面前。
“金烟涡已经易主,现在正处在最戒备森严的时候,他们有意拿月火谷的人要挟交换,不会在这件事上轻易露破绽。”
“先吃饭,洗澡更衣以后我带你去见师祖。”
严格来说,瑶光境只属于中阶。
按衣服等级,他只能穿草绿色,也无法穿戴菱花冠以外的头饰。
但姬扬天赋太高,天生拥有灵视,放眼全谷都尚未有过先例。
老师祖一向疼爱涂栩心,又珍惜小徒孙的过人之处,早在他十五岁晋至瑶光时亲授青袍,吩咐众师尊把他当作高阶弟子看待。
“——今后无论任何道坛法课,溯舟愿意来听,不必拦着。”
再往上便是重紫师袍,乃是第四阶开阳境才有的待遇。
寻常人如若能在二十五岁升入瑶光,便已经是天大的造化。
便是迟迟等到四五十岁才升,一众同门也会连声道一句恭喜。
一旦跨过瑶光的瓶颈,跃入开阳境界,那就已经可以坐收徒弟,另立师门了。
宫雾接过面时,下意识用灵视看他一瞬,发觉师兄的灵息又有变化,周身光华好似月晕,隐隐是升阶的前兆。
她看得惊诧,后知后觉道:“你……确实不再笑了。”
姬扬倒茶的手顿了一下,片刻说:“是么。”
“我说师父深陷困境的时候,你表情淡淡,没有情绪变化。”
“后面又提到师姐,你也不再反应。”
宫雾反应慢,但心思一直细腻,此刻再抬头望向姬扬,努力想扬个笑恭喜他,许久还是埋下头喝汤。
姬扬坐在她的对侧,双手交握着,像是做错了事。
他轻声道:“不是那个法阵的缘故。”
“我既然决定要修无情道,就要自弃七情,不怒不惊,恬淡心性。”
“小雾会看得害怕么?”
宫雾小幅度点点头,仍在埋头吃面。
她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很自私,想了很久才说出口。
“师兄笑起来很好看。”
“我还是会觉得……有些可惜。”
姬扬连叹息都一并略过,温和看她。
“慢慢就习惯了。”
明明面很好吃。
她差点咬到筷子,跟自己生闷气。
“那师兄练到最后,目标是变成木头人吗。”
姬扬认真想了想,把用词予以修正:“石头人。”
“石头不灭不死,难以撼动,会比肉体凡胎强上太多。”
他自己也觉得这话题不讨喜,随意道:“今天的面做得仓促,还合胃口吗。”
宫雾本来想凶巴巴地说一声不好吃,然而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好吃的。”
月火谷的总膳房有位上官大娘,手艺简直像是从宫里传来的,做什么都无一不精,无一不妙。
常常有弟子吃过她亲手做的饭之后摇头感慨,说自己这辈子如果修仙不成,能学得大嫂真传一二也能养活自己了。
宫雾十岁时因为资质太差迟迟不开窍,被安排去做扫地劈柴,进膳房帮厨等一系列杂活。
那时候姬扬十四岁,没事溜去找她玩,两人就一起扒在案板边看上官大娘做糕点肴肉,蟹酿豆腐。
也是恰好,姬扬那时候处在什么都想学的少年阶段,袖子一捋要跟她学做饭。
上官大娘笑盈盈地推拒了。
“娃儿哟,你正是修道的好年纪,又是个男孩子,不要学这些!”
宫雾当时年幼,未嚼明白为什么‘男孩子不要学这些’。
姬扬不争辩,说那您做一道给我看看。
大娘便拿出自己相当骄傲的绝活之一,龙须面。
要知道,寻常面团能搓成又韧又细的挂面,已是很不易了。
平时要做大锅菜饭喂饱数百弟子,大娘都是带着人晾晒长面,让典膳院里好似几十挂雪白瀑布。
她今日是特意给两个孩子开小灶,取了面团来先溜条三十余次,再十三抻扣捋出面丝,唤帮厨的小工取绣花针来。
“看好了。”
大娘手指很稳,把针捏在两个孩子面前,让他们看龙须面究竟能有多绝。
——面条能抻出绣花针的粗细,就已经是极难的事。
可大娘给他们看的是绣花针眼。
那针眼又细又窄,偏偏在她手中细须面前显得阔大。
一个针眼足足穿了六根细面,才挤到无法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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