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安玉暖染上了那种瘟疫。
从发现瘟疫到现在,我们一直在寻求解决办法,然而话赶话事赶事,这路上无数的障碍,让我们别说终点,连个能称作碑石的进步都没看见。目前为止,对此种瘟疫,除了夜人的特效“符水”之外,我们不知道任何有效的解法。
据安氏长辈说,三天来国主已经服用很多汤药,但情况非但毫无好转,还持续恶化,那些白点,有的已经变黑了。
我心中一惊,以我所听说的病程,白点变黑,便是几乎无药可救了。
我和凌青云风间月几个,都急急赶去见安玉暖,但病情原因,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我们也只能隔着门,与她对话。
“沐云,可心,间月,你们到底来了,我知道,瞒不住多久的……”
姐姐的声音隔着厚实的木门,显得格外虚弱、粗哑、苍凉,然而竟然又似带两分笑意。
“沐云啊,” 她说下去,“小时,曾经跟你说过一个故事,还记得吗……说的是三只小猪各自盖了一间房子,有一头狼,分别把三间房子都掀开了,吃了小猪,你当时问,如果三只小猪一直住在一起呢?”
“当时,我只是敷衍你,说,啊,那可能狼就走了吧。”
“可是现在,我终于知道了结局,一旦狼走了,三只小猪就会在屋里打起来。打到最后,自己也伤了,房子也破了,这时才发现,原来狼根本没走远,在附近一直等着……”
这样质朴天真的童话,此时听来,却有一种别样的惊心动魄。
随着最后一句吐出,“我姐”似乎有些换不上气,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凌青云忙道:“姐姐……你先别说话了……省些力气,好好养着。”
房内传来安玉暖的笑声。
“养着,还养给谁呢?这个病的病程,我也知道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玩弄心机,初始听说瘟疫,没把它当多大事,反而利用三山局势,居中挑拨风凌两家……所以如今,当有此报……”
话语中,充满痛不欲生的悔恨与弥补,让人几乎不忍责怪,这时局中她的责任。
“玉暖姐,过去的事……先不要提了,” 风间月哽咽道,“如今三家协力,我们还需要你……没有你,怎么跟夜人作战?”
我亦连忙补充:“我们在三山看到,这瘟疫是有解药的,姐姐你且撑一撑,我们一定给你想办法……”
我的话却被厉声打断了,“姐姐”的声音明显带了愤怒的情绪。
“解药?你是说夜人那些符水吗?”
“且不说夜人投了毒,它们的‘解药’有几分可信,就算是真,我也不会用的!”
“我与夜族杀父之辱,血海深仇,一辈子都在与夜族斗争,怎么可能让它们肮脏的符水,进入我的身体?!”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她咳了几声,又平缓下来。
“可心啊……唔,姑且还是这么叫你吧,我也知道,你这样说,是为我着想,只是……没有时间了,就算你只需要三天,我可能都等不到了……”
我默然,看着风间月和凌青云,眼眶也都红红的,我们都知道,怎么可能只需要三天。
“而一旦传出去,我是因瘟疫病死,” 姐姐说下去,“一定会对士气造成致命的打击。”
“倒不如,让我在战场战死,或者反能激发同仇敌忾的情绪。”
“姐!” 我们门外三人,听到这话,几乎同时叫了一声。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可同时,我又明白,姐姐说的是对的。比如以给人治病起家的“大贤良师”张角,在起兵几个月后自身就病死,这让黄巾信众如何再相信自己“天命”的正当性?于是被轻易击溃,成了三国英雄们的踏脚石。
“就这么定了吧,” 安玉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晚上吃什么,“我出城诱敌,以我的身份,夜军一定会重兵投入,到时,我将敌人诱入山谷死地,你们两军,一军扎住谷口,一军在上方埋伏,滚木擂石,叫他们有去无回。当然,我也不打算回来了。”
我与风间月凌青云对视,风间月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凌青云也死命咬着嘴唇。
我们没人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可理智上又都明白,几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当前,最优的方案。
“间月啊,” 房门中传出带着笑语的声音,“当初我的娘亲,和你的父亲辩论过,你爹说,和平为上,偃旗息鼓,我娘说,穷寇必追,一劳永逸,现在,看来是我娘说的对……”
我们几个,没人回应她这最后还如同小学生争胜负的言论,木门之外,只有低低的啜泣。
夜晚时分,我站在城头,看见远方的葫芦谷方向,升起一朵巨大的烟火。
朔风野大,天幕低垂,那朵烟火是青色的,在空中向两侧发散,仿佛青鸟奋飞的双翼,又像蓝鹊拖曳的长长尾羽。光芒极目,冲散了密布的彤云,甚至与稀疏的星星交相辉映,在漆黑的天穹上如同诞生了一个新的星座。然而很快,又都消散了,一切的璀璨绚丽,归于沉寂,在我的距离,甚至闻不到余下的硝烟。
我含在眼眶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我知道,安玉暖带了大量制作烟花的火药前去,这一刻,没有出口的山谷中,应该正烈火熊熊。
我这位半路认来,也曾真心以为我是妹妹,最终却又因真相而发狂的姐姐,终是没有了。
我不知她算不算对得起我,但我想,她对得起她的国家。
我又想到,她从生到死,都恨着夜人。
可是不知道,她一辈子,到底是否知道凌青云拥有夜血的秘密。
如果知道,她会把凌青云视为人生的污点吗?
如果是,也许那也是她,唯一爱过的污点。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雨了,闪电好粗啊,一路开回来一路在头上闪
第八十九章 你走吧
安玉暖临终前,尽力把权力交接给了熟悉安氏国情和战场情况的族人,凑成一套临时班子,但是,一位全盘制衡、杀伐决断的国主是无法取代的。
胜利与失败的天平再次倾斜,几日之内,联军的战况连接失利。
同时,瘟疫在整片大陆多点爆发,我们之前之所以折腾这么一大顿想拿下江显耀,目的就是用时间换空间,通过控制三山稳定人员流动,阻止疫病蔓延,但现在三山落入夜人之手,躲避战火的难民满地图乱跑,所过之处,把疫病也带的满地开花。
内忧外患,真正的内忧外患。
好比一个人需要手术治疗凝血功能,然而凝血功能太差,又导致他根本下不了手术台。
一个讽刺而崩溃的死循环。
我从人们的眼中,看见黑铁一样的绝望。
仿佛一个人,看着自己的肌体,渐渐腐烂。
而我也被这痛苦协裹其中,因为,我发现,我自负聪明,在这种情况下,却做不了什么。
沉沉夜色里,低回的号角在四面八方响起。
凌青云回来了,这些天来,他常要与夜军接战,我常担心哪一次他就回不来了。
他嘴角挂着一点浅淡的笑意,不显得过于沉重,我已经足够熟悉他,知道那是为了让身边的人也都稍有信心。实际的情况从他铠甲上挂着的血冰便能猜测,不容乐观。
我带着他进了内室,解开铠甲,为他简单清理。
他没什么大伤,但磕碰擦刮之类的,满身都是,别的不提,铠甲那东西冰冷坚硬,本来就不是日常穿着,手腕处的护甲不太灵便,隔着衣料把皮肤都磨破了,溃烂发白。
我在那里小心给他上药,他盯着我看,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安莉,回去吧。”
“回哪儿去?” 我一时还有些懵,而且他为什么叫我的本名。
“这个世界的一切,原本与你无关……你也不该留下跟我陪葬。”
我一激灵,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让我回原来的世界。
这有点讽刺,当初,是谁把我头往水里按的?
我笑起来,眼睛没离开伤口,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试过。失败了。”
说着,我把跟小王试验了神异记的事,告诉了凌青云。
凌青云看着我,只说了一句:“傻子,你们没用镜花。”
我瞠目结舌,这才恍然大悟,那次确实,只是画了个阵,还有一些咒语。不知是小王对语言掌握得粗浅,没看到要求镜花,还是神异记只有半本,刚好错过了记录。
可是,凌青云为什么会一句就发现我们哪里做错了?
他看着我,吃吃地笑:“那当然是,我用过正确的啊。”
我抬头看他,他没有遮掩眼睛,瞳仁里的暗金色,像是月光揉碎了洒在海面上。
我这才感到,他是认真的,不是跟我开玩笑。
“简而言之,”他说下去,“你是我弄来的。”
我:“……”
“这要从头说起了。”凌青云话锋一转,“人们说,我爹当年收留流仙岛,是他们贿以重金。但是,我爹好歹也是个国主,他们几个江湖人,能有什么样的重金,打动我爹呢?”
我微微张了张嘴,其实,从前我就觉得这里有点不合理了。
“没错,”凌青云自问自答道,“他们献上的,是一朵镜花,并承诺将来将带着夜血的女儿也送入宫廷。”
“我爹知道这是夜族的秘宝,因此收留下来。但是,后来他倒也一直没用,束之高阁”
“那本神异记呢?” 我问,“也是红重的爹送来的?”
“那倒不是,” 凌青云给了我一个意外的答案,“那本神异记,是我的,或者说,我娘的,小时我就常常翻里头的插画看。”
“可是,你并不会夜语,你对你娘的描述里,她给你讲故事,也从未使用夜语?” 我敏锐地指出来。
“是啊,我也有点奇怪,” 凌青云道,“或许,是当时气氛紧张,让她不敢使用吗?不过,我记得那画舫主人倒是会一点夜语,所以后来,连蒙带猜,那本《神异记》,多少能看懂一点。几件事情一凑,我就知道了转移时空的方法。但是从没试过。”
“后来,就赶上了安可心向我对质。”
“我不知该怎么说……我对她是有感情的,可是,在知道我们的关系后,恐惧、对自己的厌恶,把我们的感情又渐渐磨损了。”
“可心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结果猛然面对这种事情,我说假话,她不信,我说出真相,她又一下崩溃了。她不像你,在最糟糕的情形下,也能理性分析利弊。她冷静不下来,陷在情绪的漩涡里,一会儿嚷嚷着要回安氏,一会儿说要让天下知道我的真面目……”
“抱歉我这么说很绝情,” 凌青云握紧拳头,“但我当时想的就是,我辛苦半生,得来的一切,不能就这么毁了。”
我默然,想起了金叶子的故事。
为什么风宣若楚汀兰能轻易打赏金叶子?因为不是她们自己挣来的。
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事情,不是不可能发生。
但一定不会发生在凌青云和我这种人身上。
凌青云沉默了两秒,“夫妻也好,兄妹也好,毕竟我曾真切地爱过她,所以死马当活马医,我想试试,最后一招。”
“我暂时打昏了可心,去拿了我爹一直保存着那朵镜花,发动了从《神异记》上看来的秘术……那秘术的内容是,可以让人的灵魂穿越时空,与随机的人交换。”
我:“……”
我先前一直以为,自己会穿到这个倒霉的世界纯属点背,想不到,背后还真有个罪魁祸首。
现在我也才明白,他为什么问过,在现代世界,初来乍到的女孩子能不能养活自己。
尽管情爱已经消磨,他还是惦记原版安可心的。
“说了这么多,我就是想告诉你,” 凌青云说下去,“趁我现在还活着,能送你回去。”
我心头躁动起来。回现代,可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而且,如果我是他弄来的,他现在想送我回去,也实在谈不上什么助人为乐,顶多只能叫良心发现。
但我喉头还是有点发苦。
半晌,我问:“那你怎么办?”
他笑了:“这不是你的世界,但是我的。”
我不说话。
我想劝他跟我走,但我知道他不会的。像他自己所说的,辛苦半生,得来的一切,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他就不是抛弃江山随美人的人。
“这有什么好想的,如今的局面。能死一个,干嘛死两个?” 他笑道,“不能理性地决断,判定最有利态势的人,可不像是你啊,安莉。”
我打断了他,干涩而坚硬地吐出一个字:“好。”
凌青云笑了,笑容很大,超出惯常的微笑,嘴角咧开,露出整齐的一排白牙。
可是我还是看得见,在他眯起的眼睛里,掩藏不住的落寞。
我的选择,终归是抛弃了他,尽管我俩都明白,这是理智所趋,无可指摘的。
我对他的情绪感同身受,他可以不责怪我,但心里很难不难受。
人啊,到底是因为有理智而痛苦,还是有感情而痛苦?
“但是,镜花养在南海京。” 我说。
“我们现在已经输得足够近了,” 凌青云苦笑,“,你去取吧,不过要快点回来。在我死,或者改变主意之前。”
我低头,再次说了一句“好”。
我连夜出发了,凌青云送我到城门。夜风吹袭,将他橙红色的披风不断翻卷,在暗夜中像一朵跳动的火焰。
他眯着眼,伸手跟我道别,用了特别洋气得意的一句。
“Bye bye, Beauty.”
我一愣,然后笑了。
“Bye,Beast……”
我没什么对不起他的,我在这边的一切都尽力了,问心无愧。
这本来就不是我的世界,我是被强行拉进来的,当然没必要为一群纸片人赔上自己的性命,想回去,有什么错。
再说,就算我留下,又能怎样?以目前的局势,不过多一个陪葬的罢了。
凌青云说的对,能死一个,为什么要死两人。
这些,是我返回南海京的一路上,一遍一遍向自己强调的说辞。
我知道,这些想法都很有道理。
但既然这么有道理,我不明白为什么需要一遍一遍强调。
不管如何,我浑浑噩噩地抵达了南海宫,登上无涯阁。
从独窗望出去,凌氏的街道,目下十分萧索,因为瘟疫与战争,关闭了许多店面,无精打采的酒旗退了色,几乎垂到地上。
我深深叹口气。
可我终归是要走的人,洪水滔天,与我何干。
这样想着,我打开了密室。
这一阵子兵荒马乱,没人顾上照料镜花,只是用之前的水养着。我踏进密室时,心里十分忐忑。
让我有些惊讶的,打开密室,仿佛养蛊,那些小朵的镜花都凋零了,水池中央有一朵最大的,水银一样的花瓣中,竟然还泛着一丝浅红,盛放如同牡丹,美丽而妖异。
我轻抚这朵镜花的花瓣。
既然已经决定要回去了,应该高兴,不是吗?
滑手机,拆快递,看小说,玩游戏,饿了吃口巧克力,这种我日思夜想的便利生活,就
近在眼前了不是吗?
想到这里,我又多少有些兴奋。
我转来转去,想为那朵花找一个趁手可带着的容器,它现在可承载着心脏一样重要的希望。
最终我在高处看见一个玉匣不错,攀着梯子上去拿了下来。
抱着匣子下来的过程,我在猜想,里面是什么,不轻不重,又方方正正的。
而当我终于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是一本“书”,或者准确点说,是一本手抄本,都是凌青云密密麻麻的小楷,禁不住有点好奇,翻开看看。
我打开第一页,扉页上是五个字:美女与野兽。
我怔了三秒,才继续翻动。
往下看去,这并非孤例,整本抄本的内容,都不是艰深的国事,不是祈福的经书,不是神秘的咒语。
而是一本童话书,记载了我给凌青云讲的每一个故事。
标题,讲述的时间,还有故事的内容。
他的笔迹像人一样,温柔而清秀,错字极少,整整齐齐。
我不知他记这个干什么,但我鼻子突然发了酸。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跟童话不一样,如今,怪兽要永远失去他的贝儿了。
但是,我又告诫着自己:这并没什么意外,这是我们那一晚的共识,不是吗?人生天地,最爱的永远是自己,明知有要死的可能,贝儿怎么可能回去?讲求利益得失的成年人,怎么可能跟小孩子做一样的选择?
不过,我倒是有点好奇,以理性缜密著称的凌青云,为什么会抄写这样一本,幼稚至极的童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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