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不可能……” 女帝站了起来,口中嗫嚅,“‘夜姬夜姬’,我丢的,明明是个女孩……”
我握紧那朵硕大的,牡丹一样重瓣的镜花:“那就只有,让当时当地的情形,来解释这一切了……”
说着,我扬起手,花柄刺入凌青云颈下的伤口,让他轻轻呜咽了一声。
时间,是画舫主人告诉我的。
媒,就是凌青云本人。
第九十三章 真正的“夜姬”
烈火在宽广冰河的两岸熊熊燃烧,隔着火焰看去,所有厮杀呼号都显得更加动荡而扭曲。
大块的浮冰上,躺着一个女人。
那正是如今的夜族女帝,当时还不是君王,而是王妹。
年轻的女人上身还穿着重铠,下身覆盖着毛皮,温热的鲜血在冰面上流溢,蒸腾起一片白气。
她的随从有两个女性武官,在那时,她们的面庞都还年轻,但依稀能辨认出,一个是如今的夜华夫人,另一个是则是画舫的舫主。
夜华的眼睛受了伤,缚着绷带,大概,她就是那时致盲的。
另一个女官,也就是后来的画舫主人,怀中抱着一个婴儿,用匕首割断了脐带。
“是女孩吗?” 平躺在冰上的母亲迫切地问。
这看似是一个问句,然而从语气中,我们都能感受到,她多么需求一个肯定的答案。毕竟夜族世代女君,只有婴儿是个女孩,在这兵败如山倒的时刻,才有保留的价值。
抱着婴孩的女官没有回答,反问:“主君,您要看看吗?”
听到那句“您要看看吗”, 年轻母亲一度努力想要撑起身体。
但很快,她又躺了下去,偏过头,虚弱地道:“不看了。看了,就舍不得了……你告诉我吧……”
女官看了看视线被遮挡的主人,又看了看双眼缠着绷带的同伴,然后,冷静地道:“是,是一位‘夜姬’。”
无声的惊叹响彻我现实所在的大殿。夜帝甚至半站起身,仿佛这样可以看的更清楚那过去的事情似的。
此时的我们,都开着上帝视角,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身上带着血污的小不点,是个男孩子……
换句话说,女官用一句谎言,救下了这孩子一命。
但是当然,当时的人们不知道。
“好,好,” 年轻的母亲脸上露出笑容,发出虚弱但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带她走,有机会,再把她带回来……”
“主君……” 女官开口,声音有几分哽咽。
“不用顾我,把孩子保住,我这还有夜华照应……” 她说着,闭上眼睛,用手在怀中摸索,终于摸到一本书,拿出来扯成两半,咬牙道,“若鹰神显灵,今生还有缘得见,以此为凭。”
不消说,这本书就是后来《神异记》……
火中的喊杀声更盛,女官不得已,用冻得不太灵活的手指从甲胄中撕下两条内衬,将婴儿粗糙地包了一包,抱着离开。
当年的夜帝与年轻的夜华互相扶持,站起身来,因为我的“媒”是那个婴儿,在我们的视野里,反而是她们的身影,渐行渐远。
抱着婴儿的女官骑马逃离战场,两岸火光与风雪中的人影,倒退得如同电影放映。相信对他们其中绝大部分,也是今生最后一个画面。
她跑出很远,才换了衣物,混迹在流民之中。
但是危机尚未解除,她怀中婴儿脸色青紫,哭声微弱更甚小猫的呻吟。
她一个年轻姑娘,哪来奶水喂养这新生的婴儿呢。
这时,流民中的一团突然躁动起来,隔着时空,尚且可闻血腥的味道,一群苍蝇成群结队地飞下来,嗡嗡乱响。
“可怜见的哟,” 人群里挤出一个稳婆,摇摇头,“辛苦了十个月,生下来就死了。等下人醒了,还不知怎么哭呢。”
我们看过去,只见稳婆手中端着一个铜盆,盆里都是血水,还有一个不成型的死胎。
旁边的看客纷纷摇头:“这世道,有什么办法,大人能活就不错了。”
而就在这时,女官怀中一直蔫头耷脑,哭都哭不出来的婴孩,眼睛突然睁开了。
暗金色的眼睛,像熔化的金属的洪流,又像倒映在江水中的满月。
这么一丢丢大的孩子,仿佛在用那双眼睛说:救救我,我想活……
女官嘴角扬起,沾了一点血水,在手中的婴儿额头轻点了一下。
“你有救了,” 她说。
命运就是这般讽刺,一个人的不幸,是另一个人的奇迹。
那个现在正被我作为“媒”的孩子,就这样被交给一位一无所知的母亲,跌跌撞撞地长大,他母亲那一点点混杂的夜血,刚好掩藏了他眼睛会变色的事实。
我不知后来这位女官是如何成为蓬莱境的画舫主人的,也许在后面的岁月中,她惊讶地发现,那流民中的孕妇,竟然受过凌海流的宠幸。至于她将凌青云母子介绍给凌海流,我亦不知是出于广义的同情,还是身为夜族后裔的私心。
但结果终归是,那个孩子被接进了凌氏宫中,熬过了“父亲”的冷漠,熬过了嫡母的凶残,终于阴差阳错,以最为中原仇视的血脉,继承了凌国的大统。
这个故事最微妙的地方,是绝大多数人都只知道一部分真相。
他的生身母亲,只知道丢失了婴儿;一直被他爱戴的养母,终身都被蒙在鼓里,也许正因为这样,才给了他全部的爱;他的“养父”凌海流,被一个青楼的小伎俩蒙蔽;甚至画舫主人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顶替的,居然会是凌氏国主的血脉。
知道、或推测出所有来龙去脉的大概有三个人。
一个是始作俑者画舫主人。
一个是从原著得到信息远胜于我的小王。
最后一个,就是我。
镜花燃尽,暗红的灰烬在空中漂浮,仿佛自时空尽头飞来,翩翩欲落的蝴蝶。
在场的人全还在呆愣,恍若还都沉溺于一场大梦,迟迟无法醒来。
凌青云张着嘴,我很少在他脸上看见这么矛盾、震惊、不加掩饰、甚至有点白痴的表情。
我也用一种不知是幸福还是烦恼的心情替他下了总结:
“没错。你是真正的‘夜姬’,虽然你是个男的。”
凌青云:“……”
楚汀兰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她扑过来,拍打着那空气中的镜花灰烬,仿佛驱散了那些灰烬,就能已经发生的事实同样烟消云散一般。
而夜族的女帝并没再多给她一个眼神,只淡淡说了声“带下去”。
一时半会,我想她还死不了,毕竟大张旗鼓地认回了“夜姬”,轻易地自打脸面太难看。
干扰被带走,我直面着夜族的女君,或者现在,我该叫她一声“婆婆”也说不定。
我用最言简意赅的话问她:“这仗,您还要打下去吗?”
没错,这真是至为讽刺的一件事。
女帝带甲十万,气势汹汹,兵临城下。
然而,如果她想要真正的子孙万代,主掌中原,那其实,只要什么都不做,就最好了。
凌青云无法继承夜家的帝位,然而,他是这位夜帝真正,也是唯一的亲生骨血。如果杀了他,反而会让权力无论如何落到外人的手中。
就看女帝要面子,还是要里子了。
此外,从中原人的角度来看,此事同样令人哭笑不得。
经此一役,安氏风氏都元气大损,如果凌家做大,那便实质是夜族血脉登临天下,众家称臣,百姓俯首。这事啊,简直像四大爷临死才知道自己被绿一样酸爽。
我住了口,将空气留给一秒的静默。
然后,剽悍的女帝大笑起来。笑得整个营帐都在震动,笑声中,又带着几分凄厉。
她此时才掀开斗篷,斗篷下,左臂有一道正在溃烂的箭伤。
我相信她身边的侍卫,也都疤痕覆体,满目疮痍。
“是啊,” 她长笑着,“这仗打下去,是为了什么……”
我很难想象他的心情。
新闻上那些幼年遭受拐卖的孩子长大后,得知自己还有亲生父母时,是如何一种心态呢?
骨血上的连接,是否能消融时空上的隔阂?
最熟悉的陌生人,是否能承载最为本能的亲子之爱?
我不知道……
但我还是看见,凌青云走出来时,手脚上的伤都细细贴了药布,总是笑弯弯的眼睛肿的像两只核桃。
除了当事的几位,没人知道,那天在帐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只是看到,黑色潮水一样汹涌而来的夜人,又像退潮一样,一夜之间撤走了。
官方的说法是,凌青云千里单骑,与夜人之主谈判,在狭水关前签订了协议。
对于这个说法,风间月的反应是眼睛瞪得铜铃大,如天雷轰顶:
谈判?说白一点,不就是嘴炮吗?
成千上万的夜人,能用嘴炮击退,你TM在逗我?
但他也不服不行的是,夜人确实是退走了。
事情传到市面上,则又是一番景象。
凌青云成了茶楼酒肆说书人口中绝对的主角,到最后,甚至传说什么他化身上古神兽,一张口招来十万天兵天将……总而言之,市面上春宫文都一度遇冷,反而玄幻话本卖到脱销。
对了,还有瘟疫的事。
没有外敌入侵这种大事,专注内部,就好办很多。
我找来夜女,采集微量血液,或头发指甲的碎屑,或焚烧她们穿过的衣物——经过试验,发现血液是最有效的,但就算是头发指甲与衣物混合的灰烬,对瘟疫也有一定的抵抗作用,能减短病程,缓解一部分的症状。
我把持着配方,将此事控制在最机密的范围内。颁布法令,上下配合,对瘟疫的征兆紧密宣传,让百姓保持通风,用流动的水洗手;培训医者郎中,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派遣到疫病区;让病人单独隔离,用我提供的药方,为他们诊治。
“没想到,事情能这样解决……” 凌青云感叹道。这些日子,他也成了我的活体供给者,他的器质似乎疗效加倍,以至于指甲每次长出来一点,都被我剪得秃秃的。
我一边拔他的头发一边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
“百年之前,也许瘟疫真的不是夜族有意传播的。”
凌青云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看着我。
“镜花威力如此,自然会有人秘密种植,只是没想到,它的花粉,对于非夜血的人,犹如毒药。” 我说下去,“瘟疫席卷大地,却只有夜人不会染病。始作俑者顺水推舟,把这个锅扣给了夜族。普通的百姓哪里知道什么,都怀着一种‘非我族类’的心情,所以最后,事件失控,人们开始普遍认为是夜人投毒,鞭尸了夜族的公主,掀起了杀戮的开端,酿下了百年的战火,铸造了血海的深仇……而那场仗,像这场一样,一切目的,成为了伤害自己的妻子、儿女、亲人与朋友。本来是不必打的。”
凌青云惊讶地看着我,似乎被我的脑洞震惊了。
我笑了一下:“猜测而已。不必当真。”
凌氏境内的疫病最快平息下来,然后我又去了安氏,以我的经验帮助她们。安氏暂时还由几位长辈联合执掌,但在我处理瘟疫,逐渐了解安国内务,并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后,有人开始提出,以血统论,我与先君血脉最近。我忙道,此事不可轻言,我身为凌氏夫人,自然要先与夫主商议。
“所以你就问我来了?” 我回到南海京,凌青云笑眯眯地看我。
我点头。
“以我的立场,当然不希望你去,不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愿。” 他笑道。
“我这不是没想好嘛。”
“不着急,慢慢想,先参加庆功宴。”
阳光明媚,惠风和畅,五彩的赤鹦鸟飞过天际。宴会在碧澜宫举办,厅前一副对联:会天下名士,宴万里宾朋。我注意到,不少安氏风氏的传统盟国小城,都来参加这本属于凌氏自家的庆功大宴,俨然奉凌氏为新的天下马首。
风间月并未到场,不过我们在庆功宴上收到了他的长信,信件的用词审慎委婉,甚为官方,让我初看都不太相信是风间月那家伙写的。信的前半截大抵是一些祝贺之词,而后半段,却惊掉了我的下巴。
信上说,他与楚汀兰即将成婚,到时还请我们光临婚宴。
都这样了,他还能娶楚汀兰?里头可是隔着他哥哥的命啊……
“难道说,风间月那家伙,到现在还如此恋爱脑?” 我用极低的声音,向身边的凌青云吐槽。
凌青云也看了信,久久,道:“不,他不是恋爱脑了。”
被凌青云这么一点,我才突然反应过来。
什么是少年?
少年意气,快意恩仇,苦就是苦,甜就是甜。
如果是以往的风间月,即使不去报复楚汀兰,但也一定难以接受这个害死他哥哥的女人成为他的妻子,日日出现在他的身边。
而现在,他居然接受了,如同喝下苦酒,还能笑着说真甜——这不像风间月,倒像凌青云会干出来的事。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大张旗鼓认来的夜姬,如果夜族的君主不想自打脸,总要榨干最后一点用处。她还有政治联姻的价值,生下的孩子,就算不是真正的公主,也总是半血的夜族。
损失惨重的风家,正想抱住一棵大树,对抗声势如日中天的凌氏。他现在要娶的,是名义上的“夜姬”,而不是那个他也曾以少年之心爱过的楚汀兰了。
两边各怀鬼胎,一拍即合,至于棋子本身的死活,没人在乎。
楚汀兰在风间月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着风间月,他哥哥是怎么死的。
我已经在她身上,隐隐看见风宣若的结局。
金玉宝石做成的笼子,笼中的囚鸟,被一根根拔掉羽毛。
凌青云深深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他的叹息,是因为,之后的风间月,大概要成为一个腹黑难缠,不好对付的对手了;还是只是单纯的感叹,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迎来送往的一天过去,晚上,我和凌青云才回到寝殿。
这两个月忙得翻天覆地,我们一直没什么单独相处的时间,我掉了四五斤秤,他看起来也黑瘦了不少。唯有身上那橘子味的熏香还在,从嗅觉上让人感到水灵了一些。
我上前,给他除下冕旒,放在床边的柜子上。
他笑笑地看我:“还想回现代吗?”
我心情颇为复杂,潮流汹涌。
这些天,我真切看到了在自己的帮助下,瘟疫势头减弱,百姓回归家园,我离去时,康复的人们夹道欢送,泪流不止。
我终于感到,我在这个世界,不再是一个冷酷的旁观者,而是一个实在的参与者,说不定,这里,才是我的世界。
但我想逗凌青云,故意道:“想。”
凌青云嘻嘻一笑,道:“好呀,偶尔也该放个假,等我把法术练熟,跟你一起去那边看看。”
我先一愣,继而笑道:“真的?”
“真的,” 他道,“我连旅游路线图都规划好了。我要去环球影城和迪士尼!”
我:“……”
大哥您能不能提个现实点的,您看我像有钱去美国的样子吗?
我们又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到最后,我看天色不早,行了礼,想告辞离开凌青云寝宫。
凌青云却在身后,一把抓住我胳膊:“还有正事呢。”
我以为他是要说回安氏那边的问题,连忙凑过去,摆出洗耳恭听状。
然后他凑在我耳边,气声道:“这么多年了,我担心你抗体不够,要不要再接收一点。”
我反应了三秒,才明白这坏蛋在说什么,耳根登时大红起来。
啊啊啊……既然他不是凌海流的亲生子,那自然跟安可心也就不存在血缘关系,曾经桎梏过我们的枷锁不知不觉间被打破了,但最近一段真是太忙太忙,我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啊……
想着,他已经凑近过来,我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看他笑弯弯的金色瞳孔,鼻子里都是浓烈的橘子味香气。
“喂喂……那个……你不是说……说正事吗……”
他滚烫的呼吸从我左耳转到右耳,带着撩拨的气音。
“这不是正事吗……合法……夫妻……嗯?”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嗯,就这么完结了啊。欢欣的同时又有点失落。
说起来,开始写这篇时,主要是因为补饕餮的坑,就又起了写文的心思,但现在网文变化很大,或者不是我完全适应的了。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很高兴完结。虽然只是篇糊文,还是遇到了一路追完并留评的读者,就感到非常幸运了。
如果说有喜欢我风格的朋友,不嫌古早的话,也可以看看我原来的文《飞花青离》《素手遮天》《饕餮饲养指南》,飞花是古代推理,素手跟这篇一丢丢像是几国斗争,饕餮是都市灵异。其中饕餮我有搬过来,主页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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