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随机还是有可能会触发原著情节,可是比原来糟糕的是,这个“原著”已经不按我们掌握的时间排序,而是不知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果然人这一辈子不能投机取巧,该经历的八成还得经历。
不过,这消息再震撼,在我的时间线上,也是一则插曲,还是让我回到亲身经历的事情上来。
从神木京出来,凌青云带着我们一行人,还有安氏的药材和粮食,按约定先去了小国“三山”。
“三山的情况,你可知道些?” 凌青云问我。
我点头:“自然。”
自从我背了那两柜子书,感觉自己简直像这个世界的百度百科。
先前提到,三山这个国家虽不大,却地处要冲,我姐的生父江佑安,就是他家老国主江佑国的胞弟,我姐该叫那老国主一声亲大伯的。
有这层关系,三山一直是安氏的血盟之国,作为三国中心地带的桥头堡,他们对安氏的大力支持,对在三家中相对弱势的安氏相当重要,某种程度也可以说是维护了这个世界现有的平衡。
但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晚年,江佑国专宠风氏的美人,生下儿子江显耀,走上了很多曾经英明君主的老路:偏爱幼子。
大一些的儿子们路线与老国主类似,但这位小儿子,因为生母是风氏的原因,比起安家,明显与风家更加亲近。
在上次祭狩大会之前,我就听说,老国主身体每况愈下,因此也告病没参加祭狩大会。
但一次还可能是巧合,连我姐生辰这么指标性的日子都没出席,就不得不让人起疑。
我说话间,起了风,风把一绺发丝带到我嘴唇内侧,一下被唾液黏住,我呸了几下,都没吐出来。
凌青云笑着,伸手帮我拨了一下,把手放在我面前,感受了一下那风。然后脸上笑眯眯地,眼睛盯着遥远而斜斜欲坠的夕阳。
“兴许要变天了,” 他说。
三山地如其名,是个崇山峻岭的小国家,都城是几座山峦间一片平原,中间有一条叫做玉带河的河流,贯穿全境,流入凌国境内。
我们经过通报来到三山的王城,得到的接待倒很热情。老远就看见一支队伍出城来迎接,绫罗铺地,彩绣辉煌。
我看过去,队伍领头的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穿着考究,仪表堂堂,想来,就是我那并无血缘的堂弟江显耀了。
果然没有猜错,江显耀上来,与我们一一见礼通报过,引我们入城。
我们进了城,才终于看见三山的老国主江佑国。
我略有些吃惊,这江佑国年轻时据说也是一方英主,但现在年老,瑟缩在一件轮椅上,由人推来推去,唯有眼珠偶尔还透出几丝光彩,令人能窥探多年前的风姿。
老国主在轮椅上抱拳,哑声道:“老夫久卧病榻,凌国主前来也未能远迎,还望见谅”
凌青云忙上前行了长辈礼,道:“您折煞晚辈了,听闻您身体抱恙,一直没能前来探视,是晚辈的不周。”
“唉,人老了,什么都力不从心了……好在显耀这孩子孝顺,还能帮我料理着些。”
老国主与我们寒暄没几句,又是一阵咳嗽,江显耀忙上来道:“阿爹,你这才见好,莫要又受了风。”
我与凌青云对视一眼,在这种正式场合,用“阿爹”这样随意的称呼,虽然只是一句话,却足以显示江显耀的恃宠生骄。
“也好,” 老国主又咳了几声,才转回来道,“几位身份贵重,别被老头子的病气沾染了。老夫就把一切交给犬子,让他招待几位贵客,还望各位见谅。”
凌青云拱手道:“您客气了,保重身体要紧。”
几句话之间,我已经感到江显耀如今在三山的地位,比起祭狩大会那时的信息,又有了很大不同。如果说先前我读的资料中,显示三山还在诸子夺嫡的氛围,而今天一见,显然已经接近只手遮天。
“好嘞,阿爹您歇着吧。”
江显耀满口应承地接下了这个差事,挥挥手,给我们准备了盛大的接风宴。
这宴会的气质正像他这个人,奢华、高调,带着水满则溢的感觉。
宴会上我注意到,他吃起东西来,菜只尝一口,茶只喝一半。无论那菜品有多精美,那茶有多香醇。
这实在是很让我和凌青云这种苦出身的孩子皱眉头的行为习惯……
不过我和凌青云毕竟也不是为了他的行为习惯来的。
凌青云开口道:“显耀,我在神木京时,安氏接到有人投书,说请求安氏援助谷米药材,敢问,三山国内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嗨呀,也不知什么人,大惊小怪,自家的事,居然还非要让外人看笑话,” 江显耀一脸不满,“叫我查出来,非给他好看不可!”
“这样说,就是有事了?” 凌青云抓住他话中一点,追击下去。
“也没什么大事,”江显耀猛烈摆手,然后又拍着胸脯跟我们保证,“某些乡下,据说是起过一点小时疫,但节气过去,已经没事了,根本不足为虑。”
凌青云放下手边的酒,轻蹙眉道:“时疫不是小事,甚至可能反复复发,影响春耕,是否可以让愚兄去实地看看?”
江显耀有些变脸:“凌国主,你这是信不过我吗?”
凌青云轻易不跟人起冲突,但这件事上,显得十分坚持,一直想要去视察时疫的情况。
说到最后,江显耀已经颇不高兴,但还是道:“就说时疫已经好了,这样如何?我找几个当时的百姓,让他们给贵国主讲讲如何?”
毕竟人家是主我们是客,凌青云也就妥协,同意了这提案。
于是宴会过后,江显耀找来一些百姓,供我们询问时疫的情况。
然而,甫一交谈,我跟凌青云都感受到,那不是真正的百姓,话语之间套话连篇,歌功颂德,几乎没有形容时疫的危害,而是大吹江显耀的彩虹屁。
这反而更引起我的疑心,如果真的没事,何必这样遮遮掩掩呢。
但是,我也理解,他们不管心里想什么,在这边都是江显耀的人,有话也没法说。
想着,我借口上厕所,出门一趟,大家注意力都在凌青云身上,任由我身边只带了几个侍女,失去监视。
果然,就在我一转到假山之后,突然之间,不知何处扔来一个黄纸包。我急速看了一眼,里头像是香烛之类,还有一条布片,歪歪扭扭写着“温娘庙”。
我再四顾时,已经看不见人影。
不过我心下多少有数,既然有人把事情捅到安氏去,大概也是会向我们寻求帮助的。
于是我赶紧把布包揣在怀里,疾行几步,回去时,找机会附耳告知了凌青云。
凌青云眼珠一转,也没再多说。听完了那些“百姓”的敷衍,笑眯眯的,辞别江显耀,跟我踏上返国的行程。
我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问:“你打算用这个当‘媒’吗?”
他弯着眼,轻声回道:“应该已经开了吧。”
没错,我们在谈论的,就是镜花。
没错,此时距我带回那些镜花种子已经有数月之久,红重身负重任,这次神木京,她都难得地没跟我们前去,而是一直在家侍弄镜花,那些黑铁一样的小豆子被泡在不同的温泉水里,每一朵都贴了标签,上次我看见时,有一两株已经已经发了芽。据红重表示,这次我们回去的时候,很可能会开那么一两朵。
那现在,在江显耀手底下,得不到什么有效的信息,我跟凌青云就想到一块去了,说不定通过镜花,可以看到真实的场景。
第六十二章 温娘庙
果然,就当我们回到南海京的当晚,本来在碧澜宫里捡折子,就看红重红光满面地冲出来,一面比手画脚,一面对着口型,无声地在喊:“开了,开了!”
我和凌青云对视一眼,都面露喜色,忙同着她去看。
走入无涯阁上的密室,只见最大的一缸水里开出了一朵水银色的小花,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花瓣如钻石般流光溢彩,折射着世间百态。
红重双手捧着那缸,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挪过来,放下时还忍不住用双手拢着缸口,更显得那水中宝光四溢,凌青云也探过头,跟她紧挨着往里看,脸上映出那朵小花的光彩。
我噗嗤笑了一声,道:“知道的是看花,不知道的以为你俩在看孩子呢。”
这话一出,红重的身体突然一凝,继而脸色迅速红上来——即使她蒙着脸,我能看见她耳根也是发烧的。然后她直起身,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我突然察觉了自己的失言。
红重跟了凌青云十年,事之如神,忠心不二。凡是凌青云交代的事情,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像爱护自己的眼睛那样尽心尽力去做。
她虽然面貌不好看,到底也是个姑娘家。
作为一个女人,难道我真感受不到,这份炽烈而绝望的爱意吗?
凌青云待她温和,予以重任,但是,当然也是不可能对她的心思给予任何回应的。
某种程度,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处境跟红重一样,凌青云就是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死样子,对谁都是温柔,而不逾矩,利用,却还要让你心甘情愿。除了安玉暖,我看不出他为谁患得患失过。
而以我“正室夫人”的身份,去说红重这样一句,就实在难免让人听者有心,她大概会以为我不是在揶揄她那份已经极力掩藏的感情,就是在警告让她离凌青云远点。
还好凌青云抬头,一句笑言把这点尴尬抹过去:“那可心你还不来看看?这可是你的‘种’。”
他这玩笑双关,镜花的种子是我带出来的。
于是我笑笑,也凑过去。
“好不容易有这朵小花,想看的事真是太多啦,” 凌青云兴奋得搓着手,盯着那镜花道。
我也心潮澎湃,说实话,我觉得这简直是一种潘多拉的魔盒,人要是有了寻知过去与窥探秘密的欲望,那真是多少朵镜花也不够用的。
好比说,我现在就很想知道,安可心小产那晚发生过什么,也想知道,我穿过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远一点,甚至都想知道,夜族那次战争里发生了什么。
不过,花毕竟只有一朵。
红重用手指在空中比比划划,意思大概是,还会有更多花开出来的。
凌青云像下了决心似的,咬牙道:“还是用在眼下的正事上吧。”
他说的正事,是指对这次瘟疫的调查。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对过去的事情再好奇,也已经不会改变,而瘟疫还在现在进行时。
于是他打开那个黄纸包,这时我们也看得更清楚,黄纸里有半根残香,还有那写着“温娘庙”的布片,结合起来看,应该是一间庙里的东西。
庙,是祈求之所。
但见佛山香火盛,便知人世烦恼多。
可见三山的“时疫”,并不像江显耀所说那样轻描淡写。
我记得收到黄纸包时,似乎还有些温度,因此根据回忆,判定了大略时间,并立定那半截香做“媒”。
立定了“媒”,凌青云就要去割开手腕,将血液滴入水中。
然而红重抢先他一步,一手隔住他的腕子,一手飞快地在自己手指划了一刀。
殷红的血珠落入带着硫磺气息的温泉水,我看着红重的眼睛。
那双带着红斑的眼睛分明说的是:国主贵体怎能损伤,还是我来吧。
我心中不禁有所感叹。
我之前心说红重的爱绝望,但说不定,人家的爱反而是比我幸福的,因为她是真的不求回报,一心只是希望凌青云好,就好了。
画卷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这根香最初是攥在一个妇人手里的,妇人头发乱蓬蓬的,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衣,关节处有好几个补丁,我们跟着她的视角,挪步向前。
环境似乎是在深山里,然而却聚集了非常多的人,看起来多半是跟妇人一样的贫苦百姓,前后拥挤,以至于妇人移动得很慢。
我又注意到,以妇人行走的方向,这庙门,竟然是朝西开的!
这便奇了,一般神庙都是坐北朝南,西方主金,主兵事,主肃杀不祥,怎么会有神祇庙门朝西呢。
再向前,终于到了庙口,只见漆黑的匾额上几个大字“温娘娘庙”,这温娘娘是个什么神仙,是我背了两柜子书都没听过的,看凌青云的表情,他应该也没见过。
妇人终于挤进庙门,颤巍巍点上香,倒头就拜,口称“温娘娘温娘娘,您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家那口子吧!”,身旁一众人也都跟着磕头乱拜。
我顺着她们的祈求,目光往神龛上看去。
那里立着一尊神像,看身体,是个女人的形态,腰身以下塑造成长长的尾羽流苏——可以理解成这个女子穿了全是羽毛的长裙,也可以理解成这个女子并没有腿,是用尾羽站立的——如果你见过凤凰的塑像,可能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但是,比起羽凰神的五彩裙服,这流苏却是灰黑色的,望去一片沉抑。
而最诡异的是再往上看,这“女子”的头脸,并非是人,而是拥有带着弯钩的鸟喙,而头上又带着贵族女子常见的羽冠。
我一惊,就在不久之前,我在思琴宫的设计图上,也见过一尊鸟头人身的塑像,虽然不至于一模一样,但风格气质,也有六七分相近,不知这两者,可有任何关系。
镜花在此时燃尽,我和凌青云都恋恋不舍地看着水里那点残灰。
不过,我们得到的信息已经不少。
“你可知道,这‘温娘娘’是什么神祇?” 我问凌青云。
他垂下眼睫,言简意赅:“瘟神。”
我一颤。这个逻辑既矛盾,又合理,君不见,传统中,什么地方有蝗灾,会拜“蝗神”,总发洪水,会拜“河神”,所以起了瘟疫,就开始拜“瘟娘娘”。
人类啊,就是这样,你对他千好万好,未必感恩你的神力,反而要让他吃尽苦头,他才俯首敬拜,畏惧称臣。
果然如我们所料,三山的“时疫”绝没有江显耀所说的那样简单。这“温娘庙”的香火如此繁盛,就是明证。
但是,话说回来。一个我跟凌青云都没听过的“新神”, 是如何在短短时间聚集起这样大批的信众呢。
凌青云挥手,让红重暂且退下,带着我从密室出来,背着手,在无涯阁里信步。
“我看……” 我皱着眉道,“事情不小,不如派人私下到三山去探查一番。官方有江显耀把持,但民间私下,难道他还能都封了口不成?”
凌青云想了想:“也好,我看这几朵镜花现在生长得也稳定了,要不,过了年,让红重去一趟。”
“……”
凌青云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问:“怎么了吗?”
我沉默片刻,才道:“或者我本来不该说,但既然你问……我觉得,你对红重,有点过分……”
其实我还有后半句没说出来:因为知道她喜欢你,做事十二分的尽心,所以,好用就往死里用,什么事都让她去……
不知是不是物伤其类,我现在,觉得自己也不过是另一个红重罢了。
凌青云听了,半晌没出声。
然后他站起身,那身焰色的长袍在昏暗的无涯阁里像一抹烛光。
他拖着这烛光走近无涯阁唯一的窗户,立在窗前。
无涯阁很高,从那扇窗户看出去,几乎能俯瞰宫城。
我不知那句话是否说的重了,跟着也慢吞吞挪了过去,站在他的身后。
宫城外,夜空中,突然升起一朵烟火。
明天才是小年夜,不知哪个孩子迫不及待地放的,使这朵烟花在深蓝的天幕显得分外孤单,前头,后头,都没有接续的。
不过以我们的位置,刚好看得很清楚,是一朵好烟火,金色的花瓣在空中饱满地绽开,落下时,还带着飞散的流星。
马上又一年了,大家又都将增长一岁。
对欢腾吵闹的孩子,或者是种期盼,对待字闺中的姑娘,也许却是种压力。
就在我以为自己多管闲事,凌青云生了我的气的时候,他终于开腔了。
“你说的对……” 他幽幽道,“我会改的。
第六十三章 贫贱夫妻百事哀
腊月二十六的夜间,下了一晚的雪,以至于早上起来,宫城里都白茫茫的。
快过年了,整个南海京节奏慢了下来。
这一年过的,难得闲下来,我带着瑶姬梧桐微服去逛了逛宫城外的年货大街。
回宫路上,经过一条无人街道,街上薄薄一层积雪,有只红嘴蓝鹊,靛蓝色的羽毛在雪中显得分外艳丽,翘着长尾巴在地上乱蹦,嫩红的爪子印出一朵朵的“竹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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