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茫茫,众人面面相觑。半晌,罗牧忽然对着两个保镖大声叫骂道:“看什么看?还不去追!我老爸养你们有什么用?!”
女保镖犹豫道:“少爷,我们的任务是保护你,我们走了……”
哪想罗牧听到她的话,觉得她是在瞧不起自己,更是怒火中烧:“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老爸不行吗?有人敢在他的地盘杀他宝贝儿子?滚!滚!”
两个保镖哪敢说不行,只能一同追入蚯蚓洞。这位罗牧少爷身后,便只有一个邱老狗陪同了。
两人在原地站了一会,邱老狗对他说了些什么,罗牧又再次回到酒吧之中。
转眼间,路上再次空无一人,只剩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染湿黑暗的街道。
李禛推开店门,那雨顿时被风裹挟着,涌入温暖而干燥的小店中。
老太太持着毛衣针的手顿了顿,忽然道:“你去蚯蚓洞?”
李禛弯腰捡起倒在地上的伞,闻言点了点头。
老太太将手中毛衣针重重拍到桌上:“新来的,我劝你不要掺和到这件事里。”
“哦?”
老太太站起身:“你猜我如今多少岁?”
李禛看了她一眼。
老实说,老太太长得并不年轻。她很瘦小,松松垮垮的皮肤耷拉着,脸上长了些老人斑,手也像年久失修的机器一样颤抖着。
如果忽略那双过于亮的眼睛,她和七八十岁的老人没什么区别。
未等她回答,老太太便冷笑一声:“九年前,我无意中得罪了罗一,被注射了能使人衰老的针剂。今年我二十三岁,却像是老人一样苟延残喘……”
说罢,她撸起袖子,给李禛看自己手臂上的针孔。时隔九年,这针孔仍留在她的皮肤上,形成一个紫色的血点。
紫色针孔周围的皮肤如同枯树皮一样皱起,看上去分外可怖。
她接着道:“你不知道他有多少折磨人的手段,他的狠心也超乎你想象,若没有变成我的心理准备,你就不要参与此事了。”
“老太太”这番话倒也是真心实意。无论如何,李禛都谢过她的好意了。
她对着这个可怜的女人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撑开透明伞,隔绝开绵绵雨丝。
雨伞如蘑菇一样冲入夜色之中,细雨轻轻扑到李禛的脸上。她转动雨伞,思索几息,微微笑了笑,仍旧朝着昏暗无人的蚯蚓洞走去。
红毛抱着手提保险箱,倚在小巷的砖墙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砖墙有许多年的历史了,暗红色的砖头裸露在外,被雨水冲刷出斑驳痕迹,有的地方甚至倒塌出一个大大的豁口来。
红毛就跌坐在这样的一个豁口处。砖墙勉强挡住他的身体,也挡住了风雨的侵袭。他拧了拧身子,将头探出砖墙,打量着外面的情况。
没人过来。
他又是松了口气。
蚯蚓洞中满是高楼大厦,其间死路岔路数不胜数,宛如一片大型迷宫,即使是渡魂街的人,也大多只掌握一两条安全的通道,对蚯蚓洞的内部结构不甚了解。
但红毛却不同。
他从小在渡魂街长大,小时候的日常,就是和妹妹一起,在蚯蚓洞里蹿来蹿去,对这里的每一条路都是了如指掌。
也正因如此,他才有底气,在那两个保镖的眼皮子底下,抢夺罗牧的东西。
所以说,这是什么东西呢?
红毛晃了晃手里的箱子。箱子本身具有一定重量,他无法确定里面的东西到底有多重。难道是什么新式武器?亦或者装载了重要机密的芯片?
半个月前,他意外惹上了东街的老大兰大婶。兰大婶统领东街十三年,绝非善类,被她手下抓到时,他心都凉了半截。
没想到兰大婶非但没有杀他,反而许诺放了他,还给他一大笔钱,足够让他离开渡魂街去其他地方好好生活。
而代价,就是他要帮兰大婶偷一样东西。
红毛动作灵活,小偷小摸的事也干过,偷东西对他来说不难。然而,兰大婶让他偷的,不是普通人的东西。
而是西街罗一的东西。
离开渡魂街,是这里底层居民的共同梦想。可惜的是,他们大部分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那个能力。
有钱有能力的那些人,一般都已经在渡魂街站稳脚跟,不愿意向外走了。
想了很久,红毛还是答应了。
主要他也不知道,如果不答应,兰大婶会不会直接将他就地格杀。
兰大婶倒也不想让他直接送死,还给了比较详尽的情报。
保险箱是由渡魂街外的人送来的,但兰大婶不能抢他们——一如两只狼可以抢同一块肉,却不能咬喂肉的人一般。
幸而,或许是为了锻炼自己不成器的儿子,罗一将接送保险箱的任务交给了罗牧。
现在,这个箱子便无比顺利地到了红毛手中。
红毛心中好奇箱子里的东西,却也知道自己不该看。况且现在罗牧那两个保镖还在蚯蚓洞中,随时有可能追过来,他还是先保命为上。
念及此,他站起身,将箱子夹在腋下,回身钻进两座大楼的缝隙中。
这条缝隙很小很小,仅容一人通行。红毛抱紧箱子,一点点钻进缝隙中。眼见很快就能离开缝隙,红毛眼睛一亮,正欲继续向前,忽听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红毛下意识回头,只见一个女人的身影突兀出现在那墙缝处。正是那名女保镖!她也注意到了红毛,大叫一声,扬手举枪朝他射击。
红毛心道不妙,顾不得擦伤,抱着箱子跌出缝隙,猛地一个翻滚,那子弹正好擦着他的肩膀,钉入身后的墙中。
好险!然而来不及庆幸,更顾不上被尖锐石子划伤的手,红毛飞快爬起来,抱住保险箱往前飞蹿而去。
前面,交货的地址就在前面的废楼中……那女保镖钻过缝隙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得及,来得及……
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保镖也跟上来了!
红毛咬咬牙,躲过朝他袭来的枪子,速度更快了几分,猛地跃进一条小巷,又如同游鱼一般钻入一旁废弃的楼中。
这楼年久失修,楼体已经有些倾斜了。因风吹雨打,楼上玻璃已经碎得差不多,冷风冷雨裹挟着,一起涌入黑洞洞的窗口。
上楼,上楼!
上一层是红毛沉重的脚步声。在他之后,沉默追兵的脚步声同样响起。他快追上他了!
顾不上满地的玻璃碎片,红毛连滚带爬地来到四楼右侧的某个房间,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门,来不及进屋就大叫道:“我拿到了!”
下一瞬间,身后也传来枪声。一颗子弹穿过红毛的耳朵,朝着房中人冲去。红毛惨叫一声,捂着耳朵倒在地上,双手仍是紧紧抱着保险箱。
房中等候着的,是个穿黑色夹克,戴鸭舌帽和墨镜的男人。他看也没看红毛一眼,将破旧的沙发充当掩体,同门外的人对射起来。
各种子弹从红毛的头顶呼啸而过,吓得他大气也不敢喘,只祈祷着让屋内接头的人赢。
若是让罗牧的保镖获胜,他难逃一死了。
或许是他的祈祷起了效果。不多时,红毛听到了子弹戳入血肉的声音,又听到了人体到底的闷响。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见追他的保镖已经倒在碎玻璃之中,而在他前方,那个穿夹克的男人从掩体后走出来,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伸出一只手。
“东西给我。”
红毛捏紧保险箱。他咽了咽口水:“给是可以给,但我的……”
男人打断他的话,再次重复道:“箱子。”说罢,不等红毛动作,伸手去抢。奈何红毛抱得太紧,他吨了两下,竟没拽出来,当即面色一冷,去掏别在腰带上的枪。
这是要杀人灭口!
红毛浑身一个激灵,竟不知怎地来了力气,“噌”地挣脱他的束缚,飞身朝外边跑去。
他身后的男人冷下脸,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深渊一般,对准红毛的后脑勺。只听“嘭”的一声。
一声沉闷的响。
红毛惊叫一声,扑倒在地,那只一直攥在手里的箱子在惊慌之下也脱了手,被扔在一边的废墟中。
他伏在地上,惊惧地喘息着,半晌才意识到什么,快速站起身,摸着自己的身体。
没有伤?!
红毛蓦然转头。不知何时,刚刚还要杀他灭口的男人倒在地上,脑袋上一个大大的血洞,正死不瞑目地看着他。
他吓得一个瑟缩,连忙回过头。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在窗框外射进来的炫彩灯光下,他看清了来者的面孔。
李禛倚在门框上,一手夹着昂贵的酒,指尖勾着个透明雨伞;另一手持着枪,枪口还冒着袅袅的烟。
她缓缓吹去枪口的烟雾,将枪别回后腰处,慢慢朝他走过来。鞋子踩在碎了满地的玻璃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雨水从伞尖滴落,混在水泥地厚厚的灰尘中。
红毛睁大眼,惧怕地看向她——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在她面前,他失去了一切行动的底气。
李禛的身影略过他,缓步走到那张沙发前。
沙发被废弃许久,上面积了一层灰,扶手上还有尚在燃烧的烟头,应当来自于刚刚被她射杀的男人。
黑色的人造皮沟壑纵横,黄色的海绵迫不及待地从裂缝中喷薄而出,探出不规则形状的一角。
李禛也不嫌弃,将倒地的尸体踢到一边,双腿交叉坐在沙发上,询问地看向红毛:“怎么回事?”
听她这么开口,红毛才如梦初醒般,强行扯出一抹笑:“多、多谢四姐救我狗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只能……”
不管怎样,李禛刚刚出手救了他也是事实。况且他现在得罪了西街的罗一,又得罪了东街的兰大婶,渡魂街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此等关头,他不能再得罪另一位深不可测的强者了。
李禛将腿放下来。她不耐烦听他鬼话,只扬了扬手,指着地上的箱子道:“那是什么?”
红毛视线一移,正欲答话,却突然发现那箱子不知何时被打开了,正倒扣在水泥地上,箱子边缘沾了些灰尘。
想来是刚刚他被枪声吓到,箱子脱手,不小心被摔开了。只是这保险箱没上锁,反而让人倍感意外……
也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有没有摔坏?
红毛眉头动了下,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李禛,见她没有反对,便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双手搭上冰凉的箱子,而后用力一翻。
几支玻璃注射器随着他的动作,从箱子中掉出,咕噜噜地落在地上。
红毛吓了一跳,连忙用脚挡住,而后小心地将几支注射器拿起来,放在眼前打量。
注射器是玻璃的,借着窗外的霓虹灯,他看到其中装着的是一种带有浅淡颜色的液体。
只是那霓虹灯一会儿蓝一会儿红,光芒映在玻璃注射器上,让人看不清液体的具体颜色。
注射器上还刻了东西。却不是字,而是一串拼音。
红毛眯着眼,将刻字的地方偏向窗外的光,借着时亮时暗的光芒,磕磕绊绊读道:“shi……生……生命……”
女人的声音传来,替他补全了后面两个字:“生命之轮。”
红毛倏地抬头。只见李禛闲适而懒散地坐在那里,一只手臂搭在沙发上,另一只手正百无聊赖地转着酒瓶。
她正看向窗外,蓝色的灯打在她的侧脸上,须臾之间,又变成一种似火似血的红。
红毛下意识地低下头,却见注射器上的字,赫然是她所说的“生命之轮”!!
他不由得失声道:“你知道这东西?”
李禛叹口气,从沙发上站起身,走过去捏起一管生命之轮:“我不得不说,你被人当枪使了。”
红毛疑惑地看着她。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被当枪使了,兰大婶的人甚至连一点钱都不想付,还想杀他灭口。
想到此处,红毛回过头,去看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尸体。他额头上的血洞分外狰狞,眼角流出殷红的血来。
红毛顿觉恶寒,扭过头不愿再看。
而在他的身旁,李禛指腹摩挲了一下冰凉的玻璃,微微勾了唇,指尖停留在针尖上。
她用指甲敲了敲玻璃注射器,在红毛惊惧疑惑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这几支生命之轮,是假的。”
李禛曾经见过生命之轮。
那东西是浅绿色的,被装在玻璃管中,如同一块剔透的绿宝石,其中蕴含着一种奇异的能量。
那种能量强大、并蕴含着旺盛的生命力,几乎不可能让人认错。
现在她手里这支,虽然写着生命之轮的名字,却并没有让李禛感觉到那种能量的存在,因而她断定这些是假的。
但若这些是假的,那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就有得探讨了。
究竟这生命之轮,打一开始就是假的呢,还是说后来被人调包了呢?
红毛听她这么一说,也懵了。他拿着一支假的生命之轮,有些手足无措:“假、假的?怎么会是假的呢?”
他明明是从罗牧手中拿到的箱子。看罗牧和保镖的反应,这里面东西也不像是假的。
之后箱子就全程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没有被调包的可能……
“难道供货那些人,给罗一供了假货?!”红毛想了许久,“可是不对啊,他们没必要吧?”
渡魂街就是个违禁品中转场,罗牧和兰大婶是专卖违禁品的中间商,武器、药剂、具有危险性的义肢,没有他们不搞的。
两人不仅是渡魂街两位巨头,他们的势力范围更能辐射到其他城市,人脉之广、手段之强,在地下世界也是出了名的。
供货的人卖给罗一假货,就是愚弄他,故意得罪这位只手遮天的老大。这完全是没道理的事。
李禛挑眉:“不一定是供货商给了假货。也有可能,在你拿到东西之前,生命之轮就被其他人盯上并且调包了。”
比起红毛的猜测,她的想法要合理得多。毕竟罗牧完全不靠谱,就是个纨绔二代,生命之轮在他手上,被人调包个十回八回都有可能。
红毛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他的眉头又死死皱起,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色:“那我岂不是平白得罪了兰大婶?”
虽然人是李禛杀的,但他也没无耻到将自己摘出去的地步。
李禛笑了笑:“你现在该担心的不是这个。”
她扬了下手,看向窗外的灯:“现在,罗一那边的人都知道是你抢走了箱子,他们肯定会下大力气搜查你。至于兰大婶那边,不一定会保你。”
她每说一句话,红毛的表情就难看几分,没过几秒,他的脸色就黑如锅底了。
最惨的是,即使他想将生命之轮还回去,也没有办法。
因为他手里的生命之轮是假的,罗一肯定不会接受,更不会相信“抢到手时就是假货”这种鬼话。
而兰大婶,东西没拿到,不追究他就算很仁慈了,怎么会保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想到此处,红毛只觉天旋地转,全世界仿佛都要坍塌了一般。
他一人死便死了,但他妹妹该怎么办?便是罗一和兰大婶不和她计较,他死后,他妹妹该如何在残酷的渡魂街生存下来?
红毛踉跄几步,失了浑身的力道,跌坐在废墟中,几秒钟后又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抬起头看向李禛。
“四姐,四姐,你有没有办法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李禛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救你?”
且不说她能不能从罗一和兰大婶两人手中保下红毛。便是能,她又不是菩萨,为什么费心费力帮他?
今日她来到这里,并且救了红毛,不是因为她心肠有多好,仅仅是因为她好奇而已。
她能够因为一时的好奇心插手这件事,也能因为觉得“无聊”而撒手不管。
闻言,红毛搜肠刮肚想着自己的优点,什么“跑得快”“消息灵通”“认路”都说出来了,见李禛仍旧无动于衷,不免感到绝望。
最后只能硬着头皮道:“如果四姐愿意救我,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做。”
犹豫了几下,又道:“这事是我惹出来的,如果我必须死,我也没有话说,但请您帮帮我妹妹,她,她……”
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只能伏在地上,给李禛磕了几个头。
现在,李禛就是他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李禛“哦?”了一声:“你还有妹妹?”
听到她问起自己的家人,红毛犹疑一瞬,咬咬牙如实答道:“有,她几年前出了意外……现在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什么意外?”
红毛对李禛的刨根问底有些不解。但无论如何,她能愿意询问,而不是一口拒绝,就代表这事还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