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典礼的前一晚,季思谦将这本笔记交到了她手上,但李禛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交给他。
现在回到了诊所,两人也暂时安全下来,李禛也就再次想起了这个烫手山芋。
师雨楼沉默了一下,伸手接过笔记本:“……你没事就好。”
他没有立刻翻开笔记,只是将它捏在手里。苦苦追求多年的真相现在就摆在他的面前,但他却还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个故事。
李禛是真的无法应对这种场面。
她自己倒是洒脱得很,即使当初抚养她的李如青去世,她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悲伤。也许当初日环食创造她时,给她的就是这么个性格吧。
反正李禛没办法开口安慰师雨楼,她觉得自己如果说话,一定会弄巧成拙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无言半晌,师雨楼终于颇觉疲惫地摇了摇头,将笔记放到了柜台上。
“你不用在意。”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我早就接受他们去世的事实了。”
童年时的所有悲恸和恐慌都涌入心中,他垂着眼,慢慢道:“人总是要接受分别的。”
这是每个人都早晚要学会的。他唯一的可悲可怜之处就在于,早在他没能做好心理准备时,就被迫明白了这个道理。
实际上,他父母死得太早了。支持师雨楼走到现在的,更多的是自己的痛苦与执念。
现在,这种执念也随着真相的解开而消散,他也不再为回忆过去而感到痛苦。从她手上接过笔记的时候,比起悲伤,他更多的是感到茫然和无措。
李禛靠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抛着一枚硬币:“接受也是好事。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师雨楼摇头:“我还没想好。”
“继续经营诊所?”李禛皱眉有些苦恼道,“不过以你的能力,在这里经营诊所多少有点浪费了呀。”
毕竟这里的伤患大多都是械斗受伤的,还有些小毛病什么的,甚至都不用诊断,买点药就行了。
“要不回神衍神天?当研究员也没什么不好的。”
师雨楼失笑:“我已经是通缉犯,被解雇了。”
“对哦。”李禛这时候才想起来这回事,“抱歉抱歉,我害你丢了工作~不过这也蛮好,昨天被解雇,明天就不用被解雇了。或者我把你介绍给捕蝇草?他们应该很乐意接收你。”
师雨楼道:“我可以继续跟着你。”
听到他的话,李禛反而笑了起来。她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不。就像你说的,人总要接受分别。”
“你要离开?现在?”
李禛耸耸肩:“早晚。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的。”
师雨楼精准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是指你收集完树种之后吗?你要去哪里?”
说起来,他算是最早接触李禛的人,也一路和她一起寻找树种。但他始终不知道李禛寻找树种的目的,也没有问过。
李禛道:“我也不知道。说不定那时候,我会先走向死亡……”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慵懒,好似什么也不在乎一样,又好像只是在开一个玩笑。
但师雨楼知道,她是认真的。
他坐到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你会遇到危险?连你也解决不了?”
将所有可能会对她造成威胁的人在脑海中筛选了一下,他问道:“是天门台吗?”
“连我?”李禛嗤笑一声,“你别忘了,早在三千年前,我就死过一次。”
说实在的,她可从来不是什么不会失败的人。
师雨楼道:“和三千年前你的死亡有关?”
李禛却没有和他明说的意思。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稍微严肃了些。
“不要在意。死亡是每个人的归途,但如果我成功了,便将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生命。”
说到“真正意义上的生命”这几个字,李禛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又笑了一声。
虽然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仿生人的真相,但却敏锐地感受到了自己与真正人类的不同。是什么原因?身体?灵魂?
李禛甚至不知道,这种差异是源于仿生人与人的不同,还是源于人与人的不同。
但这些都没什么必要了。
她为了追求活着而活着、又为了追求真正的生命而死亡,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遗憾或者懊悔。
重来一次,她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谁也无法改变她的想法。
师雨楼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没有立即说话。李禛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站起身:“我回去睡觉了。”
这段时间休息得一点也不好,真让人疲惫啊。
踩着楼梯走过露天的拐角,再顺势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还是走时的模样,安静的氛围让李禛颇有些怀念。
她反手关上门,趴在床上,看了眼灵脑的信号。幸好,停电并没有影响灵脑这类灵气设备。
李禛翻着联系人列表,目光从一众人名上掠过,最终落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她勾起嘴角,给对方拨了过去。
响铃几秒后,对方接通了电话:“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李禛微笑道:“当然是感谢你这段时间照顾诊所了,阿兰。”
听到她的话,对面呼吸一滞,紧接着立刻反应过来:“你回渡魂街了?”
“对呀。怎么样,有没有给我办接风宴的想法?我一定出席哦。”
兰大婶笑了声:“神衍神天到处在搜查你,你居然敢回来,真是胆大。”
李禛撇撇嘴。
反正天门台的通缉令已经张贴到全世界了,她回不回来也没什么差别了。况且,李禛觉得真实情况不是她躲避天门台,而是天门台害怕碰见她。
她正欲说话去,却听电话那头兰大婶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我劝你尽快离开。现在回来,可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听到她的话,李禛立马精神起来了:“哦?这么说,渡魂街果然出事了吗?”
兰大婶抛着手里的宝石,拉长声音:“这个嘛……很难说。”
李禛敏锐道:“难道是和渡魂街里面的那种‘斑点病’有关?”
因为不知道斑点产生的原因,所以她直接用“斑点病”代替了。
“嗯?看来你已经见到了?”
“回来的路上见到过几个买药的。”
兰大婶换了个坐姿,侧头望向窗外。因为停电,街道一片昏暗,再也没有了热闹的模样:“这事要说起来,两三句可说不完。”
“我可以去找你,详细听你说说啊。”李禛拉开窗帘,朝着外面看了一眼,又把窗帘合上了,“我们不是很久没见了吗,阿兰。”
听到她的提议,兰大婶沉默了几秒,然后也笑呵呵地回应道:“那你就过来吧。我现在就在粉红夜晚。”
李禛拎起外套:“我这就来!”
她随意将外套披在肩上,犹豫一瞬,就干脆利落地从窗户翻了出去,稳稳地落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朝着粉红夜晚的方向跑去。
李禛以前来过几次粉红夜晚,还没有忘记路。但是比起以前,这片区域冷清了许多,霓虹灯牌也熄灭了,只有楼上亮着昏暗的光。
门口没人把守,李禛大步走进去,没走多久,就见到了张熟悉的面孔。
“哟!小春!”
小春似乎比之前长高了些,也不再那么瘦小了。
但她仍旧是沉默寡言的,这点没有改变。小春用那双灰色的眼睛盯着她,忽然道:“你身上的气味变浓了。”
“气味?”李禛闻了闻自己的衣领,“有吗?我很讲卫生的。”
小春道:“是力量的味道。”说完这句话,她就转过身带李禛上了楼,一点多说的意思都没有。
李禛耸耸肩。小春或许是闻到了树种能量的味道吧。
两上了楼,兰大婶就在靠窗的房间等待着她。这个房间的灯还亮着,像是使用了什么备用电源。
李禛拖出椅子,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随口道:“阿兰,很久不见,气色很不错嘛。”
兰大婶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认真的?”
在不甚明亮的灯光的照射下,李禛这才发现,原本丰满的兰大婶缩水了一大圈,面色也十分憔悴。
李禛打着哈哈:“我是说……减肥很成功。”
说完这句话,她立马又岔开话题:“所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现在能说了吗?”
兰大婶掌控东街多年,就算不知道斑点病到底是从何而起,但掌握的情报也肯定比那几个路人多多了。
听她这么问,兰大婶也没有推拒,直接给李禛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
大概就在武神城事件之后没多久,渡魂街就相继有人身上多出了紫色斑点,后来越发展越严重,现在甚至有人丧命。
身为渡魂街的无冕之王,兰大婶自然不会不管。于是她请了人暗中调查,最后发现这些紫色斑点更类似灼伤产生的伤痕。
然而还没等她找到源头,患上怪病的人就越来越多,各种流言也席卷了渡魂街。
面对生命的威胁,渡魂街原本不老实的人也老实了,甚至不敢出门,再加上前几天雷暴导致断电,更没人出门了。
所以渡魂街才落得这么萧条。
兰大婶也因这事发愁,整个人瘦了一圈,看着也憔悴了不少。
李禛想到了师雨楼的猜测:“会不会是工厂?”
“工厂那边也调查过了,确认不是。但临近渡魂街的贫民区没有这么严重,只有少数人有轻微症状,所以我怀疑,那个源头就在渡魂街不远处。”
兰大婶接着道:
“不过现在还没有更多消息。我贿赂了神衍神天的人想让他们调查,但那群蛀虫拿了钱,就只会含糊其词……”
说到这里,她皱起眉,脸上闪过几丝怒意。
李禛毫不怀疑,这个看着温和朴实实则心黑手狠的女人,一旦抓住机会,就会狠狠坑那几个蛀虫一把。
李禛耸耸肩。神衍神天的人能做出这种事太正常了。
不过含糊其词倒是有点意思。一般来讲,这群人收了钱也会好好办事,方便下一次收钱。
这次却没有给兰大婶反馈,恐怕其中还真有什么不得了的事。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兰大婶道:“第一批药还在实验中,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即使有用,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她将宝石整整齐齐排在桌面上,一边抚摸着它们璀璨的切面,一边道:“我还会继续派人寻找源头,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李禛挑眉,凑近道:“如果是天门台,你也要彻底解决?”
兰大婶冷嗤道:“一只被拔掉了爪子和牙齿的老虎,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从她的态度里,李禛算是知道天门台如今的地位不稳到什么程度了。
她坐直身体鼓掌:“我在精神上支持你。”
至于她自己……就别去掺和了吧。她还有事要做呢。
想到树种,李禛又询问了一些神衍神天的动向。但兰大婶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注意其他的事。
两人说话间,外面传来巨大的雷声。
李禛来粉红夜晚时,天色就阴沉沉的,隐有落雷闪电的光在暗夜中亮起,看上去分外吓人。
她走到窗口,将上半身探出去,抬头看着闪电将天空一分为二。闪电的光劈在她眼瞳中,将她的面庞照得雪亮。
李禛歪了歪头,恍然觉得闪电就落在渡魂街中。
最近涅槃城的天气这么差吗?
这样奇怪着,李禛也就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兰大婶也站起身,遥望着远处的天空:“最近的天气确实很反常……虽然说也该到雨季了,但这些雷电……”
她拧了拧眉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最后只能道:“可能和世界性的气候变化有关。”
李禛道:“世界气候变化?”
兰大婶道:“你没看新闻吗?就是最近气候反常,有专家预测灵气会在近几年彻底消失。”
届时,灵气消失就会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像是山崩、干旱、酷暑等极端气候也会同时出现,到时候人类要面临的,是真正的末日。
末日不是普通的枪械就能对抗的。
虽然官方很快就对其进行了“辟谣”,但这个消息仍旧引起了民间的震动和恐慌。
“或许异常的雷暴,也只是末日的一个先兆。”
李禛仰头看着天空上的光亮,心里很清楚所谓的末日是由什么造成的。
简单来说,还是因为她。
她一口气吸收了太多树种,这些树种聚集在一起的能量,足以造成世界范围的生态结构失衡。
当然,这还是李禛压制着它们,不让它们大量外泄的结果。若她将体内的能量彻底放开,那所带来的影响将难以估量。
盯着雷电看了几秒,李禛这才收回目光,喃喃道:“我觉得末日不会到来。”
兰大婶道:“或许吧。”她这种务实的人,其实并不喜欢关于“明天”或“未来”的话题。
紧接着,她就颇为热情地挽留李禛:“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你就留在我这里休息吧。”
停顿一瞬,她又补充道:“而且外面说不定会下雨。”
李禛想了想,欣然接受了她的邀请。
粉红夜晚这边还有她住过的房间,李禛不用准备什么,直接休息就可以了。兰大婶照例让小春带她上楼,自己则是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禛跟着小春上了楼,驻足在熟悉的房间门前。一道闪电倏然而逝,照亮两人面容,倾盆大雨紧随其后,凶狠地击打着玻璃窗。
离窗户近些,隐约还能听到狂风呼号的声响。
小春安静地站在闪电的余晖中,如同一只毫无生气的木偶。半晌,她猛然抬起头,对李禛说道:“我感觉不到你了。”
这句话很怪异,但熟悉小春本领的李禛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露出微笑:“我就在这里。”
小春道:“你要消失了吗?”
李禛摇摇头:“不。我没有消失。”
一张白纸上有一个黑色的墨点,人们总是在第一时间注意到。
一张白纸被涂满了黑色的墨,却容易被当成一张黑色的纸,从而让人忽略了墨水存在的痕迹。
墨从来都没有消失,只是变得更多、更不易察觉,甚至影响了自己周围的环境,并完美融入其中。
小春点了点头,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抬头又看了李禛一眼,这才转身下了楼,只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
看着她的影子,李禛眯了眯眼,直至再也听不到脚步声,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扭身进到房间中。
雨越下越大了。而这个没有电的黑夜却是那么漫长。
暴雨下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上还没有停息。
排水管处流出大量的积水,窗户缝间也冒出雨天的寒意,潮湿的气息让李禛很早就苏醒过来。
她穿戴整齐走到窗边。随着天亮,楼下终于有了寥寥的行人,李禛一眼扫过去,果然见到许多人撑伞的手臂上都有着紫斑,有些已经很严重了。
兰大婶所说果然不假,斑点病已经入侵了渡魂街,如果再不想出办法,事情就要滑入到难以挽回的境地了。
但无论真假,李禛都没有再逗留的意思。她披上兰大婶友情赞助的黑色雨衣,扣上雨衣的帽子,拒绝了兰大婶的挽留,推开门走入暴雨之中。
按照计划,她今天要和师雨楼一起,去神衍神天的总部见一个人。
一个或许知道剩下两颗树种的下落,并且曾和日环食有着密切联系的人。
——曲妍。
“你确定她住在这里?”
李禛踮起脚,跳到干净的地面上。她回过身,看了眼旁边还在流着积水的排水管,皱了皱眉头。
据师雨楼说,曲妍就住在这附近。
这里环境不能说十分差,只能说是一般。但对比曲妍的身份,就显得很不相称。
她在神衍神天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却住在这种平凡的居民楼里吗?
师雨楼道:“我确定。”
他看到李禛的一缕发丝被浸湿,就把伞往她的方向倾了倾。
“以前……我小的时候。”他说道,“我被父母带着拜访过她。”
李禛大步跨过水洼,靴子踩到平坦的地面上。旧楼的保安大叔躲在门卫室里抽着烟,大门就这样大剌剌地敞开着。
两人光明正大地走进门,顺着旧楼一侧锈迹斑斑的露天楼梯走上去,然后按照师雨楼的指引,找到了曲妍的家,以不道德不友善的方式打开了门。
见到他们,曲妍没有任何惊讶,反而表现得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一样。
虽然时间很早,但她穿戴整齐,白衬衫被熨得一丝褶皱也无,端正地坐在书房中。
她就这样看着两名不速之客,目光落在师雨楼身上:“你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晚。”
师雨楼道:“你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