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雨楼走过去看了眼,对李禛轻轻摇了摇头。
没救了。
“前段时间,她的情况还能控制住,但几天前她的病情忽然恶化,我们专门研制出来的药也没用了。”
兰大婶抱胸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几秒后接着说道:“她已经昏迷了一个星期,只能靠着设备维持生命。我们这边的医生也判断,她活不过明天了。”
李禛慢慢走到女人的病床前,凝视女人瘦得脱相的面庞,几息后忽然伸手掀开她的被子。
坏死发黑的皮肤映入她的眼帘,皮肤上坑坑洼洼的腐烂伤口让人触目惊心。
李禛神色不变,目光下移,果然对方小腿的一处溃烂中,看到了类似笋尖一样凸起的东西。
兰大婶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发现了那东西。她“咦”了一声:“这东西以前好像没有。”
李禛伸出手,灵气凝聚成锋利匕首的形状。在兰大婶惊恐的目光下,她握着匕首狠狠向下一剜,将那根致命的幼苗从病人皮肤上挖了出来。
昏厥中的病人闷哼了一声,似是被痛得恢复了一部分意识。李禛放下手,淡淡道:“没了这东西,她也许还能多活两天。”
兰大婶道:“那是什么东西?”
“树苗。”李禛接过师雨楼递来的纸巾擦了擦手,又对兰大婶歪了歪头,“现在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兰大婶被她突然转变的态度搞得一愣,下意识顺着她的话回答道:“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斑点病产生的元凶找到了。”
“那坏消息呢?”
李禛定定地看了她几秒,微笑道:“是天门台。”
兰大婶瞬间愣在原地。
李禛没有管她复杂的情绪,也没有开解她。她擦过手,将纸巾扔在垃圾桶里,脑海中出现了一条线,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在武神城事件,或者更早之前,天门台就开始研究树种。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最开始选定的地方,是远离城区的天门台第二实验室。
也许是因为这座实验室太旧,设备老化,逐渐无法支撑研究,所以天门台实验室转移了地点,换到了涅槃城附近的一座小城市中。
但出于某种原因——可能是场地问题,也可能是捕蝇草阴差阳错占领了这座小城市,反正他们再度搬迁。
这次,他们搬到了涅槃城。并且这个研究所,很可能就在渡魂街。
树种的能量随着研究扩散,给渡魂街毫无防护的居民造成了伤害。
李禛猜测,在几天前,他们的研究应该有一次突破,这次突破导致树种能量越发强烈,让辐射范围进一步扩散,也让病床上这个可怜的病人的病情恶化。
至于她为什么没能感受到渡魂街逸散的树种能量——可能是她大部分精力耗费在压制体内的树种上,感官也被体内的树种能量迷惑,从而忽略了这一点。
想到这里,李禛眼神微微冷了下来。
天门台为什么将新研究所选在渡魂街,官方人员又为什么提前撤离涅槃城?
他们害怕斑点病进一步扩散?
还是说,为了对付她,他们要牺牲整座涅槃城?
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有了线索,她终于可以顺藤摸瓜,找到研究所的踪迹,从而赶在天门台动手之前,将剩余的两颗树种,全部收入囊中。
想了想,李禛朝兰大婶要了一张斑点病患者分布图。有了这张图,她就有可能通过患者症状强度,分析出研究所的所在。
想到这里,李禛的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一抹笑容。
天历0213年06月25日。雷雨天。
从兰大婶那边回来后,李禛的身体状况进一步恶化。树种仿佛也感知到了什么,愈发躁动不安,挣扎着想要冲破她身体的桎梏。
李禛伏在桌子上,静静地闭上眼。
在她身边,师雨楼不断翻找着资料。这些资料有的是兰大婶给他的,有的是他这几天走街串巷,亲自收集来的。
而李禛,因为和树种的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无法再大量动用灵气,更无法再铺展神识,像往常一样寻找树种的下落。
同时,因为日益激烈的斗争,她时常不可避免地陷入沉睡状态,以借此减少能量的消耗。
不过她相信师雨楼,虽然身体每况愈下,却一点也不着急。
和她正好相反,师雨楼就非常急切,日夜不停地翻找线索,已经几日几夜没有合眼。
“你不急吗?”在师雨楼翻找资料的时候,李禛的脑海中出现了除两人之外的第三个声音,“你要死了。”
这个声音很冷硬,像是AI合成的,语调也很怪异,就像是一个未知物种装上了人类的嘴和喉咙,并使用它们干涩地说出陌生的语言。
李禛听到这个声音,并不觉得意外。
她趴在桌子上,睫毛微微颤动,用异常冷静的语气在心中回复道:“着急的该是你吧。”
与此同时,她的意识沉到承载了她全部记忆的识海之中。在那里,她看到了祂。
祂不是人类,没有四肢和五官,只有一个发着光的轮廓。
以她的角度看,祂是一团没有固定实体的光,这团光的边缘是彩色的,一会儿变成人类的形状,一会儿又变成树的形状。
祂很了解人类,但祂不是人类。
两人相对而立。那团光说道:“你知道,你禁锢不住我。”
往一个完好气球里不断充气,气球的结局就只能是爆开。而向一个人的身体里灌输难以驾驭的能量,那这个人的结局不会比气球好很多。
“你也吞噬不了我。”李禛目光移到另一侧翻涌的海面上,“少威胁我了。”
祂的声音虚无缥缈,听到她的话,语气沉了不少,又多了几分恶意。
“威胁?我只是说出了事实。”李禛觉得祂如果有五官,那祂的表情一定恶意满满,“承认吧,你所想的一切都只是痴心妄想。”
李禛笑了一声,轻蔑地看着那团光,像是在与一个滑稽而不自知的小丑对话。
“你忘记三千年前是怎么求我的吗?”她的语气比祂更恶劣,“你求我别对你动手,求我飞升,甚至愿意放我离开这方世界——怎么,时间过去太久,忘了?”
祂沉默下来。不知听到李禛这番话,祂心中更多的是羞愧还是愤怒。
李禛毫无就此放过祂的意思,还在乘胜追击:“哦对了,你当初是为什么不愿意让人飞升来着?我知道了,你怕那些强者去了别的世界,削弱你的整体能量对不对?”
说来也可笑。世家大族们一直在意的“飞升天梯断绝”问题,实际上并不是由神树衰败直接引起的。
当然也不能说毫无关系。
几千年前世家间的战争导致神树力量衰弱,正是因为力量衰弱,祂担心自己被取代,所以才阻断了天梯,将力量都集中在此方世界内部。
而祂这种胆小鬼的行为又引起了谁也没想到的连锁反应,从一开始,就锚定了整件事的结局。
“你知道什么?”
李禛的话点燃了祂的怒火,也踩到了祂的痛点。祂的声音因愤怒陡然变得尖锐起来。
“我是在保护他们!那群井底之蛙,他们以为飞升之后,就像他们想的那样成神成仙、万事大吉了吗?不是!根本不是!”
刺耳且歇斯底里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宛若掀起一片惊涛骇浪让李禛有些耳鸣。
李禛只觉得手臂一阵刺痛,一棵幼苗又随着祂的声音穿破皮肤,肆意生长,与此同时,她其他部位的皮肤上也多出了刺痛感。
说话时,祂的力量也如同海浪一样,席卷着她的身体,用爆裂的能量冲刷着她的五脏六腑以及血液,仿佛想用尽一切方法,宣泄自己的怒火。
李禛揉了揉耳朵。她用身体中属于自己的力量将祂的愤怒彻底击溃,两股灵气就这样,在她体内展开了拉锯战。
虽然主战场是她的身体,但主场优势是没有的。李禛喉头涌上一股血腥味,她神色不变,运用灵气将其压了下去。
识海内,两人充满火药味的对话仍在继续。
“那他们该谢谢你喽?谢谢你把他们圈禁在这里?”
“难道不该吗?”祂继续尖锐地说道,“我是在保护他们!”
“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大一点儿的养殖场。”李禛淡淡道,“你没有保护谁。你只是圈养了所有人类。”
祂没有理会她的挑衅:“等他们出去了就会知道,死亡只是人类最微不足道的敌人。你以为你是在帮他们、救他们?你只是在加速世界的灭亡!”
李禛觉得很有意思:“你觉得我是为了帮他们才这样做?”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慢条斯理地说道:“才不是。他们怎么样,被像猪一样圈养,还是离开这个世界,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如果把她的所作所为,归咎于“为了某某”,那就大错特错了。
从始至终,李禛都不曾为谁做过什么,即使偶尔会惠及别人,也只是利益相关,或者一时兴起。
当涉及最核心的问题时,李禛甚至都顾不上自己。她总是将自己的生命看得和别人的生命一样轻。
如果她真的那么在乎自己或者别人的命运,大可以在三千年前,就接受祂抛出的橄榄枝,拿着飞升通行证冲往宇宙,而不是在胜算极低的情况下选择自爆。
但要是真的较真算起来,她选择飞升,那神树就不会毁灭,末法时代就不会这么快到来,而她就不一定会被日环食研究出来。
或许从她在日环食实验室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一切就是注定的。
不,她并不信所谓的命数。人类总把时间看作立体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但或许,时间只是一张扁平的纸,所有的故事都在同一张纸上书写。
至于“为了全人类”这种崇高理想,不能说不好,只能说不适合她。
听到她的回答,树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即使是祂,在天地间轮回、从未有过死亡的祂,也无法完全理解她的想法。
半晌后,祂终于评价道:“你就是个不顾一切的疯子。你迟早要毁灭自己、毁灭一切,你的诞生就是个错误。”
李禛微笑道:“多谢夸奖。但这话你该和他们说。”
两人这一轮交锋到底还是没有分出胜负。她和祂都知道,事到如今,无论是心理上,他们都没有了和解的可能。
要么死,要么被取代。
树种不说话了。祂收回了正在与她拉锯的力量,龟缩在她身体的某一处,伺机出手。
李禛也没有穷追猛打,在剩余两颗树种找到之前,她能做的只有防御。
想到这里,她的神魂下沉,终于离开了识海,回到现实生活中。刚一回到躯壳里,李禛就感觉有人轻轻拍着自己的肩膀。
她睁开眼,师雨楼的脸就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的脸上,还带着未能褪去的激动和欣喜。
李禛看到他表情就知道,剩余两颗树种的位置找到了。
“你这次睡得有点久……有没有事?”
李禛活动了一下脖子:“完全没事。树种在哪里?”
师雨楼微笑了一下。他对比了渡魂街患者的症状,列出了重症患者活动场所,几度排列后,终于确定了研究所的位置。
那是一个他和李禛都去过,但谁都没有怀疑过的地方。
——矿洞。
拥有一颗树种、以及一棵枯死老树的矿洞。在那里,李禛获得了除体内生命之轮以外第一颗树种。
那里离西街很近,同时也靠近商业区的边缘,一道断桥分割了商业区和贫民区,而废弃的洞穴以及周围的古怪传闻,也成了秘密研究所选址的最佳选择。
但由于灯下黑,以及矿洞附近本就因树种而能量异常,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它。
李禛深吸一口气,似是感叹,又似是无奈。她站起身,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轻声呢喃道:“在那里……”
所有的思绪在一瞬间理清,她伸手扯起椅子上搭着的风衣,甚至来不及多说什么,快速转过身,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师雨楼同样跟上。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走到二楼露天楼梯处时,李禛忽地顿住了脚步。
她皱了皱眉,来到满是铁锈的暗红色楼梯前,朝着天空望去。
一道霹雳击碎天空与云层,闪电将整座城市的上空都覆盖住。她分明感受到,在那天空中,聚集起了一部分能量。
最重要的是,就在她走出房间的那一刻,她就感觉有一股黏糊糊的能量散布在空气中,悄无声息地裹在人身上,就像是给人上了一层厚厚的蜡。
不只是她,许多人都感受到了这种异常,纷纷走出家门查看情况。城市间蜂巢一样的大楼上,探出了无数个疑惑的脑袋,而血红色的电光,在同一时间将所有人的脸都照亮。
不对劲。
看着外面的景象,李禛心中暗道。
她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蔓延,正随着灵气一起,逐渐将整座涅槃城都包裹在其中。
这座城市,以及城市里所有的人,都从天门台治下的公民,即将变为她的陪葬品。
而这,就是天门台为她量身定做的豪华葬礼。
研究所内一片寂静。
在所有人都没有发觉的时候,天门台的研究所已经在矿洞下悄无声息地建设完成。对掌握了尖端技术的天门台政府来说,这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不过在这个未知能量超标的地方,研究员们仍旧需要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戴着面罩,才能确保自己不受侵蚀。
一道道白色的身影穿过实验室的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庄严和肃穆的神情,近乎虔诚且有条不紊地穿梭在房间与房间之中。
外界雷声轰鸣,穿过厚重的墙壁,传到每个人耳中。轰然的巨响让每个人心中都是一沉。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走进实验室,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助理。一走进实验室,他就问道:“怎么样了?”
一名研究人员走出来,低声回答道:“已经能够正常运行。”
听到研究员的话,老人非但没有满意,反而狠狠地皱紧眉头:“仅仅是正常运行?!”
研究员低下头,似是在恐惧他的责骂。
这个老人叫做尚予德,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他掌控着神衍神天,也曾被推选成为天门台第十八任主理官。
退位后,他仍旧将神衍神天牢牢把持在手中,任何人都无法忤逆他。
听到尚予德的诘问,研究员汗如雨下。
这可不是她不想研究出来,实在是时间有限、设备有限,课题又难。现在能确保那东西能用,就已经很不错了。
“太慢了……成功率多少?”
“18%”
结合本次实验的难度来看,18%的概率已经很不错了。但显然,尚予德不会满意。
他深吸一口气,听到外面的雷声,又想起这座城市即将发生的事,心中颇为烦躁。
“将成功率提起到70%以上。”他冷冷地威胁道,“我们放弃了整座涅槃城,要的不是连五分之一都不到的成功率。”
说罢,也不管对方作何反应,他冷哼一声,又看了实验室最中央的那一颗按钮一眼,扭头离开了实验室,只剩下身后的研究员擦着冷汗,不知所措。
实际上,放弃涅槃城的命令早就下达了。
高官、高官的家人以及参与此事的研究员,早就知道这个计划的目标就是“同归于尽”。
这个计划被命名为“葬仪计划”。
而被迫同归于尽的人,当然不可能是这些天生就站在食物链最顶端的人……不过嘛,现在站在这座矿洞下的人,都已经有了和涅槃城一起沉沦的觉悟。
这么一个人,居然能逼得天门台放弃涅槃城,不惜用一切代价将她诛杀。
研究员只在新闻上看到过她的样子,却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此时此刻,她也只能感慨对方的强悍和危险程度。
不管怎样,为了已经平安转移到其他城市的亲人,她会竭尽自己所能,去完成这个葬仪计划,即使自己也是牺牲品的一部分。
这样想着,她转过身,想要再研究一下如何提高成功率。然而还未等她完全回过身,就听外面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传来的,就是一片地动山摇。
出事了。
这是所有人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当然,“所有人”里面不包括李禛。
她将肆意飞扬着的短发捋到耳后,双脚平稳地踩到铁丝网上,俯视着前方。
距离她和师雨楼上次来这里已经过去了小半年。在这小半年的时间里,本就不牢固的铁丝网上多出了一层又一层的锈,警示牌上的字也剥落得更严重。
光从外面的落寞景象来看,谁也看不出在这片贫瘠荒芜的土地下,竟藏着一个危险的研究所。